回来的路上想了一路如何开这个口, 临到面对时,他心情反倒出奇的平静。www.mengyuanshucheng.com嬴昭慢步停在她身后,轻轻抚了抚她颈后落下的一缕柔发,声音也似春云轻柔:“是。如今, 蜀中已占, 荆州大乱, 淮南、扬州等地战乱纷纭, 是再好不过的时机了。天下已经乱了三百年, 错过这一刻,朕只怕列祖列宗和后世史笔都会责备朕昏庸误国。”
“于私, 我也不能把这样一个棘手的烂摊子交到阿元的手里。此战, 朕势必统一南北。念念和阿元就待在宫中,替朕好好守着洛阳,好么?”
他柔声清沉, 如珠如玉,却令念阮恍惚想起那还未到来的建元二十一年的上元、洛阳漫天的大雪来。
她的生命就结束在那一日,在那之前, 他崩逝的消息便从南征前线传回了洛阳。而他离开洛阳南征的日子, 是建元十九年。只比如今晚了一年而已。
她的心突然便跳得很厉害,水雾慢慢攀上眼眶, 她抬起眸, 眼泪如落珠纷纭。凄然道:“定要亲征吗?陛下麾下虎士成林,良将如云,难道就一定要您亲自到前线去不可么?”
小妇人眼泪盈盈, 是带雨的海棠与梨花,凄艳纯美。嬴昭轻抚着她泪水漉漉的脸颊,一颗心皆要化了。道:“念念, 我龙城嬴氏从马上得天下,从无只知端坐朝堂的君王。念念难道要太庙里那些老祖宗都来笑话朕不成?”
“何况战场之中,瞬息万变,需要能力卓绝之人坐镇。任城、栖迟他们虽是可以托付社稷重任的能臣,但朕并不放心让他们统率大军南征。朕亦不想错过这个名留青史的机会。”
“可是妾很担心陛下。”
念阮含泪说道。她赌气别过头,看着襁褓中还什么都不知道、于睡梦中发出一二声笑呓的儿子,只觉好容易才安定下来的心又慢慢的空了。心想,这个人怎么狠心呐。她才生下她和他的孩子,他就要丢下她们孤儿寡母跑到南方去。他难道不知他前世是怎么死的么……
不过这些话她也不敢和他说,只在他温热薄唇上贴上来时哭哭噎噎地控诉他薄情狠心,怎么都不愿给他碰。嬴昭不得已哄着她,大红烛火一直烧至半夜才歇。
次日,朝廷正式颁布诏令,诏冀、定、瀛、相、济五州,发卒士二十万,将以南讨。经过一月的准备后,帝命尚书左丞奚道言、吏部尚书京兆王等人留守京师,亲率大军车驾南伐。
出征那日,念阮如往常一般送他至殿外陛阶前,亲替他把披风拢了拢,眼圈红红的哽咽着嘱咐:“陛下要小心。”
“妾和阿元,会在洛阳等待陛下平安凯旋的。”
昨夜搂着这小哭包安慰了半夜才好容易将人哄睡着了,嬴昭这会儿也不敢招她的眼泪,笑着应了,最后抚了抚儿子的小脑袋瓜,笑着对她说:“走了。”
他转身下阶,身影在熹微天光与绚丽的花光里渐渐和红墙朱瓦融为一体,亦融为她眸中的水雾。
嬴昭这一走便是半年多。前线战事吃紧,但好在南征进行得十分顺利,靖军分三路南下,一路攻打荆襄,一路攻打淮南,还有路在投北的裴慎之的带领下不费吹灰之力地攻占了兖州、扬州。三路大军势如破竹,顺利将战线推过淮河,直抵长江边上,对建康形成包围之势。
前线日日皆有捷报传来,念阮守着那些羽书过日子,心里的思念便如雨后春草疯长。
只差最后一步渡江了。
前世,他便是饮恨长江对岸的瓜步山,死在了那儿,至死也没能渡过长江。
前线的消息传至洛阳尚需时日,这样的时日对于念阮而言每一日皆是煎熬。每日从早到晚皆在盼着前线的羽书,只盼他能平安归来。
又是一年元日,阿元满周岁了,念阮按照汉家的惯例为他举办了周岁宴。在显阳殿里设置案桌,案上摆放了玉玺、虎符、钱币、帐册等物,宴请了朝廷三品以上的命妇皆来见证。
朝廷上下皆送了庆贺的表文和礼物,连并州方向亦送来了两张上好的白虎皮,念阮收下了,亲手给儿子做了顶虎皮帽。
阿元如今满一岁了,眉眼已长开了许多,小团子生得白白胖胖,玉雪可爱,五官精致绝伦,眉眼间依稀可见他父亲的影子,早不是当日刚出生时被母亲嫌弃的模样了。顶着母亲做的虎帽,倒真像只虎虎生威的小於菟。命妇们围着小团子都笑:“皇长子生得龙章凤姿仪表不凡,很像陛下呢。”
小於菟得了赞赏,笑得愈发开心。抓周时也不孚众望,爬过众多的“丧志玩物”停在了玉玺之前,伸出胖乎乎的手,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之中抓住了玉玺。
念阮长舒了口气,殿中众人一时亦祝贺纷纷。一名妇人笑道:“不愧是皇长子,这一来就抓住了玉玺,国家承继有人了。”
说这话的是京兆王前两年新娶的王妃赵郡李氏,据闻京兆王自和她成了婚后便收了心,遣散了房中姬妾,一心一意地守着她过日子,两人婚后育有一子一女,十分幸福美满。
李氏是个大家闺秀,举止谈吐都很是得体,念阮对李氏倒没什么看法,只是因了死去的堂姐对京兆王府有些心结,应付地笑了笑,又记挂着前线,便心不在焉地和嫂子谢氏及母亲兰陵公主说话。
适逢这时宫人来报尚书左丞有要事禀报,言是前线又传消息过来了。但按例羽书是半月来报一回,除非遇见重大的事件才会提前,以往也是尚书台派个小黄门来递书,怎会让奚道言亲自过来。
她心里莫名有种强烈的预感,掩在云纹锦袖里的手无意识地攥紧,面上若无其事地道:“去请奚尚书进来吧。”
一众女眷都去了帘后回避,独留兰陵公主及念阮在内。奚道言快步走进,甫一进入殿中,便觉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暗含期待,暗含关怀,连那裹得如同蝉蛹宝宝、头戴虎帽、抱着玉玺不撒手的的小皇子也抬头看着他,眼睛弯成了月牙,笑声清脆童稚。
念阮安抚地抚着儿子的背,一面同他说话:“奚尚书。你来了。”
“可是有什么事吗?”
她问得云淡风轻,一颗心却是悄然提至了喉口,风露清愁的眸子里不由含了丝担忧。
奚道言只觉她视线所及之处皆蹿起了一蓬细微的火苗来,他深吸一口气,避开女孩子的视线俯身恭敬禀道:
“启禀皇后殿下,前线有消息来了。建康城破,梁帝被俘,伪梁投降。陛下和任城王等不日就将返回京中。”
大殿中突然安静了一瞬,念阮惊喜出声:“真的?”
“千真万确。”
内殿的诸人皆欢喜不已。天下都乱了多少年了,从她们祖辈的祖辈便开始乱,三百年了,到而今终归统一,如何不让人欢欣鼓舞。
殿中沉浸在一片欢悦的气氛之中。这时,那本在案桌上抱着玉玺玩的小於菟却突然发出一声童稚的笑,手脚并用地朝奚道言爬去,眼看着就要掉下案桌。
所有人皆唬了一跳,奚道言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抱住了他,倒险些同伸手抱他的念阮撞在一处。念阮莹面微烫,不得已退了半步。兰陵公主笑着替她解围:“阿元倒是很喜欢奚尚书呢。”
男人耳朵皆红透了,手足无措。他从没有照料孩子的经验,奈何这小团子却似乎极是亲他,在他怀里不安分地蹭啊蹭爬啊爬,探手去掰男人系在颈下的冠缨。折枝笑着伸手去接,“给奴吧。”
阿元却抱着他不撒手,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儿,依赖地攀着男人脖子蹭着他硬朗的下颌,笑得眼睛成了一道缝。
奚道言脸色愈发红了,他想起去年皇子出生时京兆王那句“多亏了你”的打趣话,只觉帘后诸妇看他和皇后的眼神都变得奇怪了起来,顾不得礼仪尊卑,强行扒下小团子交给折枝行礼离开:“臣这就去发文晓喻天下,先退下了!”
往日高昂如鹤的男儿此刻却如落汤鸡般落荒而逃。念阮蹙眉,折枝把阿元交给她,小团子自觉受了委屈,伏在母亲怀中放声大哭。念阮只好柔声哄着他,那些才因丈夫要回来的喜悦,又在这小团子的哭声中被冲淡得一干二净。
“他成日里和你阿娘作对,你倒喜欢他。”
诸妇散去之后,念阮抱着换过洗过澡换了新衣裳的儿子在窗下烤火,白日的情形涌上心头,轻轻埋怨。
襁褓之中的阿元只知道笑,张着五爪看着母亲柳眉轻蹙的面容笑得一团稚气。念阮又想起丈夫有意让奚道言教授皇子之事,愈发得气了:“阿元不许喜欢他。听到没有。”
才一岁的稚子自然不会给她回应,在襁褓中傻笑如旧。念阮无可奈何地蹙紧眉头,无奈摇首。又深怨奚道言。他还说她是褒姒妲己,依她看他才是狐媚子呢,专勾她儿子丈夫的心!
怨怼归怨怼,她也知奚道言人品学识皆是一等一的,严师出高徒,以他刚直严厉的性子,将来做阿元的老师最是合适。阿元开蒙后,多半就是他来教。
她有分寸,不会因为个人私怨而反对丈夫对他的任命。她只是想不明白,他为何老是要针对自己呢。
年光如水,无声东流,又过了一个月,天子南征凯旋,京兆王率领群臣出郊去迎。
念阮是深宫妇人,不得出宫。这日在显阳殿里从晨光熹微等到夕光四射,才终于见着了风尘仆仆面容略有倦色的丈夫。
“陛下!”
见到那道熟悉的身影从门后如水泻进,她欣喜地脚步皆不稳了,乳燕投林般扑进男人怀中,眼泪夺眶而出:“念念好想你……”
这外头进来的人正是嬴昭。整整半年多未见,他亦想她想得发狂。他低头看了眼尾带红的女孩子一眼,压抑已久的思念便如洪水般奔涌而出。一把抱起她往殿中走去,嘴上则道:“越活越回去了,都当娘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
“来,让朕看看朕的念念瘦了没。”
他将她放在榻上,将她从头打量到尾,目光最终落在她鼓..涨的胸口上,故意逗她:“嗯?怎么还胖了?看来也没怎么想朕嘛。”
又看了眼榻侧小摇篮里已然睡去的儿子,见他熟睡犹酣,叹气摇头:“你阿父走了这么多日,好容易回来,也不等等,自己倒是先睡过去了。真是个没良心的。”
殿中宫人皆会意地退下。念阮正为他那一句调笑羞得面红耳赤,闻见这句,立刻护崽地嗔他:“你才没良心呢。阿元才半岁你就舍得离开我们孤儿寡母,还回来做什么呀,干脆别回来好了。”
说着,忆起这半年多的心酸,当真掉了泪。颗颗眼泪在烛光下晶莹璀璨,若明珠生辉。
嬴昭心疼不已,拥她入怀,一点一点地吻去女孩子滚烫的泪,柔声许诺:“不走了。夫君不走了。”
“往后余生,夫君都陪着念念和阿元,好么?”
闻见这一句,女孩子的泪才止住了。她握过他的手同他十指相握,泪眼盈盈,昏朦烛光下像是朵带露的月季:“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女孩子带着泪意的尾音含娇含痴,嬴昭看着那张清艳的脸庞,心间充盈着前所未有的满足与安宁。轻轻点头:
“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