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柔音呖呖, 星眸只盛着他一个人的影子,看得嬴昭一一阵情热。www.xinghuozuowen.com薄唇凑近她眼眶,慢慢地动着唇,一开口声音却有些哽咽:“且好好养着。咱们的孩子, 必然是世上最聪明最有福气的孩子。”
皇后怀孕的事并无几人知晓, 嬴昭扣下了御史台的那封奏疏, 于次月, 调了奚道言进尚书台担任时任尚书令的任城王嬴绍的副手、尚书左丞一职,不再担任御史中尉。
尚书左丞比御史中尉稍稍矮了一级, 却亦是官居三品的台阁重臣。皇帝这是还要用他但不再让他行御史一职弹劾监察的意思了。
这个结局与奚道言所想相去甚远, 他本以为必定遭贬无疑,岂知等来的却是这样一道任命。当夜便递折子入了宫,进了茅茨堂面圣。
“臣失言, 又屡次出言不逊顶撞陛下, 已是失了为臣的根本,陛下为何不贬黜臣?”
殿外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华灯新上, 烛焰流光。嬴昭正在书案前看一卷医书。闻言淡淡抬眸瞥他一眼:“你以为你有几条命?你以为朕就不想贬你?是皇后替你求情, 提醒朕不要上了你的当,成全你比干的名声。”
奚道言万想不到竟会是那狐媚惑主的妇人替自己求的情,一时愣住。皇后会替他求情?自己在奏疏中百般弹劾她,除了字词文雅些, 内容之尖刻嘲讽其实和那些走夫贩卒三教九流没什么两样。他原以为她会给陛下吹枕头风请陛下赐死自己, 可她竟是替自己求了情?
她不该厌恶他的吗?
他脸上慢慢现出迷茫和困惑。皇帝目光动了动,颇有几分严厉地道:
“奚卿,朕启用你,是看中你满腹的才华和你的刚直耿介。你要留着你的耿介, 替朕对付那些贪臣墨吏,推行新制。而不是把你的锋芒把你的尖锐都拿来对付朕,来干预朕的家事,明白么?!”
“微臣不敢!”
这一句“干预家事”实在非同小可。奚道言脸色大变,惶急拜倒。
皇帝却意味不明地笑了:“自然,你想干预朕的家事也不是不可以,可那也得等到太子出生。”
他早就想好了,奚道言此人,性情过于孤傲刚直,除了御史中尉这个类似打手的位置,其他的任命,只怕他会不容于同职官员,被贬出京尚算好的结局。
他不是汉景帝。等到有朝一日用不上朝臣了,便推出去替自己挡刃。太子老师这个位置,他会给他留着。
皇帝隐下的一半言语奚道言自然明白。漆黑的眼瞳里渐渐燃起光彩,透出愧疚。他涩声请示:“那陛下不降微臣的罪么?”
他虽是把矛头对准了萧氏,可表文里也没少讽刺圣上是幽王、成帝之流。他知道陛下性情温和,不会杀他,多半也就是将他贬黜永不录用,这正好遂了他的心愿。
他不能再在京师里待下去了。再待下去,只怕一念成魔,那些如今还能稍稍抑制的心思会一发不可收拾。
嬴昭居高临下地看着宛如青竹跪在自己身前的青年官员,到底是自己一手提拔一手教出来的纯臣,亦不愿过分苛责。放柔语声:“奚卿,朕知道你屡屡针对皇后及皇后娘家,是担心朕过于宠爱外戚会致使外戚权大制约了皇权,对改制有所不利。”
“可皇后家中唯有一父二兄。朕的岳父并非红尘中人,不过醉心山水,远离红尘问道山岳。至于皇后兄长,你没见过伯峦,但你和栖迟共事多年难道还不了解栖迟么?朕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就算朕再宠皇后,长乐萧氏也成不了气候。”
“再且,朕也需要外戚来制衡宗室、平衡朝堂。”
他的生母出身南朝,后来得宠,舅舅们也从南投北,可却都被太后屠了个干干净净。宗室一家独大,若有朝一日他还是走在她前面,没有强有力的娘家做后盾,她和孩子都会很苦。
话已然说至这个份上,奚道言再没了弹劾那女子、反对皇帝宠爱后族的理由,也再没了自欺欺人的理由。他嗫嚅着唇,惭愧低下高傲的头颅:“微臣明白……”
“微臣会好好辅佐陛下。愿做犬马,结草衔环。”
“且在尚书台好好干吧。”嬴昭安抚他,“南边,很快就要乱起来了。朕打算亲征,届时,朝中大事还要委托给你。”
……
三月后,念阮胎象渐稳,嬴昭先是携她入了嵩山少林还了愿,又敕令征调大量民夫,在内城之中修建观音庙,在龙门开窟造龛,修建石佛为未出世的孩子祈福。
于是一月之间,朝中尽知皇后有孕之事,那些原先还以皇后无子鼓动着皇帝纳妃的大臣,也都渐渐没了声音。
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与经济改制,北靖国库充盈,公私仓廪俱丰实,又因推行三长制,清查出大量的隐匿于地主豪强之家的户口,解决了徭役无人可征之问题,修建佛寺与开窟造像自然不是什么大问题。一时之间,大量征夫云集洛阳。
也恰是于此时,南边传来消息——梁帝死了。
梁帝萧兖曾是已经灭亡的南陈的宗室大将,于三十年前篡位践祚。梁帝登基初期尚算得是贤明的君主,但因自己得位不正,遂肆意屠杀皇亲宗室、功臣名将,北靖趁此攻下青齐、淮北之地,但因北方柔然未平,始终不能对南大举用兵。
梁帝晚年因杀孽太重醉心佛事,不理朝政,立了太子却对太子猜忌甚重,致使权力落在宦官手中,屡屡进献谗言。他膝下那十几个庶子也不是安生的,伙同宦官要对太子用兵,逼得太子发动政变,将老父围困台城活活饿死,自己亦遭至弟兄屠杀,建康大乱。
如今的南朝,烽烟四起,同室操戈。这正是对南朝用兵的好机会。
嬴昭连夜召来台阁诸臣相商,诸臣多主张趁此机会打着为梁帝报仇的旗号对南朝用兵,唯独生父出身南陈宗室的苏衡一人反对:“眼下还未到最利于我们的时候,南朝虽乱,巴蜀和荆州都还在南朝手里,要取建康必夺荆州,欲夺荆州则必取巴蜀,方能水陆并进直捣建康。是故如今还未到用兵之时!”
他身上毕竟有一半南朝的血液,众臣不以为然,认为他是怀了私心为故国说话。台阁吵得不可开交,最终由皇帝一锤定音:“中书监之言,甚是有理。南征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且先筹备着,莫要泄露风声,让梁朝有了防备。”
“不出一年,伪梁必然大乱。届时,方是我们南下之时!”
于是北靖似充耳不闻南朝之事,反而征调大量民夫聚集京师在龙门开窟造像,令南朝信以为真,内乱加剧。实则却是暗修战船,暗中运粮,洛阳附近的几个粮仓皆堆满了从各处运来的军械粮草,只等战事一开始便由水运将粮草、战船运送至淮北前线,为南征做准备。
又暗发凉州、陕州兵马汇聚汉中,趁着镇守蜀地的成都王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沿江而下之时,兵不血刃地占领了蜀地。
如此,南朝防线,便只剩了荆、扬及淮南一线。而建康城中,祸乱未平,同室操戈的戏码仍在上演。
*
深秋九月,丹桂飘香。洛京夏日的炎热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秋风的萧瑟凉意。洛阳城高风送爽,枫叶飘红,虽是深秋却绚丽热闹得如同春日一般。
念阮已有孕五个月了。月份渐大,好容易挨过了早期的频繁孕吐,如今倒是好受了些。只是夜里腿总爱抽筋,总要嬴昭替她揉一揉。
她人生的纤瘦,即使怀着身子,叫秋日渐厚的宫装一裹,也不大看得出来,还是纤纤袅袅的少女模样。
又娇气得要命,每每腰肢酸软或是小腿抽筋时便对他格外的依赖,会像只黏人的小兔子扑进他怀中软软嘤泣着要他亲一亲揉一揉,不端庄极了。
然而对南朝作战的计划亦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嬴昭每日皆不得空,为了照顾她便让兰陵公主入了宫,同住一宫。自己则每日雷打不动地准时在戌时初刻过来显阳殿,点卯一般。
于是茅茨堂里内阁诸臣开朝会时便往往出现这诡异的一幕,一到了距离戌时还有半刻钟的时候,群臣皆会抢着将自己的政务交代完毕,等到了戌时纷纷知趣地告退,放皇帝回去与皇后团聚。
时间一长,念阮自己也觉出一点风声来,一夜安寝时红着脸同他说:“国事要紧,陛下不必那么早就回来看妾的。妾有母亲照顾,没什么事的。”
“无妨,皇后养胎亦是国事,朕理应早些回来看你的。”嬴昭俯下身,在灯光里柔柔吻她眼睛,声音轻的如同云雾一般。俄而怅惘叹息:“……快要对梁作战了,这一次,朕打算御驾亲征。倒真怕会等不到这个孩子的降生。”
御驾亲征?
念阮下意识想起上一世他在南征途中驾崩的事,眼睫瑟瑟瑟一颤,单薄的身子也随之轻轻的颤栗。嬴昭柔声问道:“念念,怎么了?”
“没什么。”她勉强笑了一笑,“怀孕好累啊,妾也想早些生下这个孩子。”
旁人怀孕皆是养得白胖了些,唯独她还是纤瘦得如同柳絮梅枝一般。嬴昭心头愧疚涌起,拿唇轻碰了碰她柔唇:“辛苦你了。”
养胎的日子最是无聊,每日不过在后宫苑舍中散步,或是读几卷诗书给腹中的孩儿,许多事情都做不了。一日同兰陵公主在华林园中散心时,念阮略带愁苦地埋怨:“这得养到什么时候啊。”
兰陵公主笑着道:“十月怀胎,念念这才走了一半呢。也好在过了一半了,很快就会过去了。”
想起生产之事,念阮心有惴惴,问她:“母亲,您当初生衡哥哥,是不是很疼?”
兰陵公主目光微黯,女儿的话,又让她想起那个没能见上自己孩子一面就已死去的青年郎君。她眼眶微涩,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微微笑道:“是很疼,可那时我想着这是你衡哥哥的父亲留给我的唯一的血脉,也就不怎么痛了。”
“那……生孩子会死吗?”念阮小心翼翼地又问。
因了生母难产之事,她最怕的就是这个了。虽说母亲是被太后下了红花才会导致难产,可历朝历代因生孩子而死的女子也不少,她才十八岁,她若死了,陛下和阿父阿母得多伤心啊。
“不会的。念念会没事的,你阿娘会在天上庇佑你的。”
提起生母阮氏,念阮眼波一黯,凄然开口:“阿娘不会怪我是我害死了她么?”
“这怎会呢?”
兰陵公主柔声哄着她,“天下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你阿娘当初拼了命也要保下你,可见她爱你之深。”
阿母会在上面看着她吗?念阮仰头望了望晴明的天空,眼前有薄雾涌起,融为了淡淡水光。
建元十八年元月元日,皇后萧氏于显阳殿平安产下一子。天子龙颜大悦,诏命大赦天下。
“恭喜陛下,是位小皇子呢。”
显阳宫中,浓烈的血腥味还未褪去,负责接生的女医将才刚刚剪断脐带、置于襁褓之中的交给焦急走进来的皇帝,笑着贺喜。
今日是元会,皇帝按例在太极殿中宴请群臣,念阮本好好在显阳殿中同兰陵公主说话,不知怎地便动了胎气,羊水也很快破了。好在女医稳婆这些皆是一早便备下的,兰陵公主临危不乱,指挥着女医们有条不紊地替皇后接生。一个时辰后,当接到消息的皇帝从太极殿中赶来之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自寝殿之中传来。
“陛下,孩子还好吗?”榻上,念阮虚弱地问出声。
这个孩子未足月而生,才止八月便降临了。小家伙长得不甚健壮,好在哭声却很响亮。嬴昭抱着那初生的婴儿激动得泪盈于眶,连声道了几个“好”字。
“念念,你给朕生了个皇子,我们有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