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道言脸色沉毅。www.zuowenbolan.com他没有答, 只是道:“下臣知错。”
嬴昭神色和善,轻拍了拍他肩:“知错便好,这封奏疏朕不会收的,你拿回去吧。”
奚道言神色晦暗, 行礼退下了。想着皇帝那番关于“妻子”的推心置腹, 他开始认真思考, 若是他的妻子, 他会允许旁人咄咄逼人置喙他的家事吗?会允许旁人逼着他纳妾吗?
或许不会吧。
可皇帝与他到底是不一样的,皇帝的家事, 便是国事。他并未做错什么, 可皇帝似乎也没做错什么。
他于费解与纠结之中蹉跎了半日,是夜,便梦见了皇帝的妻子。少女素衣墨发, 还是初见那日的装扮, 好似轻云的衣领歪歪斜斜地褪至两肩,露出纤薄洁白的一对锁骨来。柔肤红唇, 楚楚动人。
昏朦天光之中, 她曼步走来, 身姿纤弱得如一朵柳絮。她用她那双会说话的剪水双瞳凄凄哀怨地望着他:“奚中尉何故不肯放过妾身呢?”
清泠的语声像是雨过天霁檐下铃铎清沉的余音,一圈圈在他心口荡起涟漪来,耳膜振动,心如琴弦颤音不止。
“难道, 奚中尉步步紧逼, 是喜欢妾么?”
见他不答,少女怔怔喃喃,杏眼如蒙水雾,娇弱可怜。奚道言如遭雷击地自梦中惊醒, 浑身冷汗地醒了过来。窗外月光幽寒,透过窗棂前静静垂着的云幔照在脸上,空明如水色。
身下被褥上亦是一片空明水光。他下意识伸手碰了碰,却触到一片濡湿冰凉。奚道言脸上火辣辣的,郁丧地深吸一口气,起身下榻清洗。
次日,茅茨堂里,小黄门再次送来御史台的上疏。
奏章之中,御史中尉奚道言声色俱厉地弹劾皇后萧氏。言天子荣宠后族太过,长乐公府履丝曳缟,馔玉炊珠,日日乘坚策肥门庭若市皇后却不加劝谏,是其失职之一。
多年独占恩宠却无所出,是其失职之二。
他更援引历代贤后故事将皇后萧氏批判得一无是处,又暗讽天子惑于美色,国祚不长。激得一向修养极佳的嬴昭以连声咒骂,贬其为八品从官,拟好诏书便要加盖朱印正式发往尚书台。
“陛下,万万不可啊。”
诏书发出的前一刻,念阮闻得风声及时从显阳殿里赶来了。她急急按下诏书:“陛下岂不闻,奚中尉已在家中备好了棺材。”
“他是做足了准备来的,就等着您赐死他,好博得个以身进谏的美名。陛下难道要做杀害忠臣比干的纣王吗?切莫上了他的当啊。”
嬴昭一口恶气不得发,胸口堵得慌。他道:“朕就是不明白,他为何要和你过不去!”
昨日,他已与那书呆子明言是自己的过错,甚至有那么几分低声下气的央求。身为君王,做到这个份上已算是给足了他面子。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而这呆子当日瞧着是听去了,今日却又送来封杀气腾腾的劾文,怎能叫他不怒。
念阮道:“奚中尉是陛下一手提拔的。或许,他是对您的期望太高,一心盼着陛下做个贤明的君主。而陛下……”
说及此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眉,声音蚊子似的:“陛下对念念和念念家人的荣宠,的确有些太过了,历朝历代的圣君贤主,没有这般的。像您宠爱妾这般宠爱后宫妃嫔的,只有汉成帝那样的昏君……”
嬴昭为她这话忍俊不禁,扶着她在榻床上坐下,转怒为喜:
“念念这是骂朕是昏君呢,还是骂你自己是祸水?哪有这么说自己的。”
念阮却认真地望着他:“妾说的都是真心话。陛下的确待妾和妾的家族太好了。好到有些过了。”
初时顾忌着太后的影响,他还不曾对她家有什么特别的荣宠。然这两年,随之太后影响力的消退,她父亲的官职一升再升,兄长萧岑的驻地离京师一近再近。继兄苏衡更是深受重用,如今已是中书监,总领中书省,又娶了谢太傅家的千金,即虽那些是因了他自己的本事,可落在旁人眼中,便似是因了她的缘故。
长乐公府如今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最是招至嫉妒。那些大臣嘴上说着为陛下无子而忧心,内心实则并不愿她诞下皇子。
至于奚道言表文里弹劾她家奢侈太过之事——那也是皇帝的赏赐,她父亲母亲都不是喜好浮金华玉之人,过多的财物于他们而言只是招至旁人嫉妒的阿堵物,还不知怎样心烦呢,怎会刻意显摆安心享受?
“此朕家事也,与他们何干。”
嬴昭俊眉深拧,“朕已经没有自己的父母了,你的父母就是朕的父母。朕想对父母好一点,也不行么?”
“你也不必忧心这些。我大靖富有四海,朕给自己的老丈人送些礼,也还送得起。”
念阮被他那句“没有自己的父母”说得眼眶一酸,很快红了眼睛。嗫嚅着唇道:“谢谢陛下。”
“又哭。”
他屈指刮了刮她湿润的脸颊,另一只手则扶住了她后腰。
“真有心要谢朕,便早日给朕生个皇子。也好堵一堵他们的嘴……”
“唔……”
他俊颜越来越近,薄唇吻下,念阮樱唇间溢出了一声迷蒙的呜咽,再发不出半点声音。帘钩松开,人影轻摇,殿外清光缱绻,殿内才挽起的重重纱帷缓缓垂落,掩去满室春意。
……
许是冥冥之中的祝告上达天听,次日清晨修沐,太医丞按惯例来请平安脉,替念阮把脉的时长便稍久了些。倏地放下药箱,起身跪下:“恭喜陛下,皇后殿下已有孕月余了。”
皇后这胎来的不容易,年逾古稀的老太医笑眯眯的,脸上每一处皱纹皆沾满了欣忭。
一旁伺候的折枝和采芽也极是高兴。殿下为了怀这胎喝了多少苦药啊,总算不负努力!两人互望一眼,尽皆激动得泫然欲泣。
几人之中,唯独帝后的反应有些奇怪。预料之中的龙颜大悦并不得见,皇帝眼中,怔愕、狂喜交织而来,他迟疑着侧眸看向身侧同样惘然的妻子,最终凝为难以置信的喜悦。
念阮脸上如焚柔火,在他关怀的视线下,更觉脸烫得像是烧起来般,忸怩地低头侧过了脸。
他自是知道她在害羞什么,昨日为着子嗣之故,他可没少在这张榻上折腾她,谁知这会儿却已经有了……思及此,嬴昭心里亦有些担忧,问太医丞:“皇后这胎可安稳?”
太医丞虽有些疑惑帝后不似很高兴的样子,自己倒是很高兴:“回陛下,皇后脉息沉稳,应无大碍。臣会再拟几个养胎的方子,确保皇后腹中胎儿健康。”
又要喝苦药了。
念阮本还有些欢喜,闻见这一句,两弯柳眉又厌厌蹙如新月。折枝和采芽则笑吟吟的,适时引了太医丞去殿外开方。
“你讨厌死了!”
太医丞去后,装了半晌小哑巴的女孩子再忍不住,一头扎进他怀中,忿忿控诉。
“你昨天……你昨天……”
却是害臊得说不出话,念阮脸上如涂胭脂,面红耳赤。昨天,昨天他把她摆弄成京兆王送来的那些秘戏图里七扭八拐的样子,实在是不庄重极了。而她一时情热,竟也答应了他……
这也就还罢了,可,可她却有了孕,那昨日会不会伤到了肚子里的宝宝?
“太医丞不是说了没事么?朕此后不碰你就是了。”
此事原是他理亏,嬴昭无奈握住她两个乱舞的小拳头柔声安慰。两人视线对上,她又害羞地把脸埋进他怀中,只留了截洁白如瓷的秀额素颈给他。心中却如饮了蜜一般甜蜜,眼角眉梢的欢欣都快藏不住了。
“念念,念念。”
嬴昭缓缓吻着她额头,温声唤她,“你有孩子了,我们有孩子了。朕真的很高兴。”
他唤了数声女孩子才肯抬起头来,眉眼间悉是羞涩和喜色。她下巴枕着他胸口,仰着脸娇娇地嘱咐他:“……陛下先别说出去,前三个月还不稳的。”
“嗯。”
嬴昭笑着应下,指腹轻揉她唇。只觉心里皆被得子的喜悦盈满了一般,前所未有的满足。
念阮心间却萦上一层淡淡的怅惘来,问他:“陛下,若这一胎是女孩子你会喜欢吗?”
“无论是男是女,都是上天的恩赐,朕会一视同仁,哪有不喜欢的?”
他想也未想地脱口而出。
又宽慰她:“眼下还早呢,说这些做什么。你且安心养着,朕会替你找来最好的医工和稳婆,定不叫你有半分危险。”
虽说得个和她一样乖巧的女儿也不错,可他心里的确是更想要男孩子一些。他是皇帝,须有人来继承他的事业,如能一举得男,日后便不用再受这生育之苦了,也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念阮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敷衍她的,身为天子,他自然更想要儿子。可嫁入天家,确也毫无办法。索性不去想,小手攀着他肩膀恹恹欲睡。嬴昭小心地圈着她,一面问:“念念,你害怕吗?”
她当初可是说过决计不给他生孩子的,怕疼。女子生育便是过鬼门关。他也怕她像她生母一样,与他阴阳两隔。
初时的喜悦褪去,愧悔若潮水涌来,得知她有孕还不到一刻钟,他便开始后悔了。
“是有些怕……”
念阮在他怀中动了动小脑袋,抬起眼,眼眶却不知何故红了。她轻声道:“可是,妾也很想有陛下的孩子,想和陛下血脉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