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嬴昭陪她去了宣光殿拜见太后之后,果真命人备了车马,直奔寿丘里而去。www.gsgjipo.com
帝后降临得突然,连遣羽林军静路也不曾, 萧父接到消息时人犹在池鱼厅里与任城王对弈, 两个忘年交诧异对视一眼, 忙弃了珍珑往正门前接迎。
“未知帝后降临, 老臣接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长乐王府阖府之人皆跪在正门之前相迎, 萧父敛袍行跪礼, 同兰陵公主、任城王跪在最前面。念阮站在轺车上,看着父母给她行跪礼心便如针扎了般,但他不发话, 她却不能越过他自己扶起父亲来。
她不愿进宫这便也是缘由之一了, 自入宫后,只有君臣, 再无人伦。
嬴昭将她眼底的哀伤收入眼底, 微有所思, 上前亲扶了萧父起来:“长乐王不必多礼,国家虽有君臣之分,然亦以孝治理天下。《白虎通》言,王者不以妻之父母为臣。日后长乐王与姑母见了朕不必行拜礼。”
萧父不敢起, 更不敢不起, 谢道:“陛下隆恩,老臣愧不敢受。”
嬴昭又示意苏衡扶了兰陵公主起来,念阮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瞥,低垂的眉睫里隐隐有细微的雪珠。
一时建元帝免了众人的礼, 这才把目光转向了本不该在此的任城王:“皇叔今日怎也在此?”
“回陛下,臣今日是受长乐王之邀来府中谈玄。让陛下见笑了。”任城王答道。
天子大婚,辍朝三日,群臣亦得修沐,是故萧父邀了好友来此纹枰谈玄。
嬴绍心内苦笑,谁能想到天子竟会学民间礼俗携妇回门,他对令婉的感情,竟是比前世更甚。
这一次,他再不能坐视他们走向命运原定的轨迹了。
一时萧父迎了天子进池鱼厅,念阮则被延入内院,回了兰陵公主的鹿鸣馆。二房的崔氏母女来拜,念阮忙命随行的宫人将人扶起:
“今日既是回门,便当是家宴,叔母同几位姊姊不必多礼。”
圆滑如崔氏,脸上立刻绽开了笑,从容在兰陵公主身边坐下话起家常来。萧令嫦却是心有不忿,见令姒依旧垂着眼睑眉眼漠然,冷笑着与之耳语:“三妹妹,你可真沉得住气啊。”
都是萧家的女儿,凭什么她萧念阮就这么好运,被燕家退了婚还能嫁进宫去做这天下之母。令嫦想起先时自己对她的关怀维护,简直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她也就罢了,这个婊.子肚子里爬出来的庶妹可是太后定了的,如今被人抢了后位竟也不怒不怨!
令姒却是淡淡瞥她一眼:“二姐姐,今日是皇后殿下的好日子,你失态了。”
惺惺作态!萧令嫦横她一眼,恨恨撇过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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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堂姊好似很不满我。”
一时崔氏母女去了,念阮轻声对母亲道。
她是真心感激二位堂姊在她被退婚时对她的维护,这次回门虽然匆忙,也特意备了许多的礼物。然而令嫦却似因她立后一事恼了她了,也不知这礼物还送不送得出去。
我之砒.霜,彼之蜜糖。若她可以选,她情愿做她的太原王世子夫人,而不是什么皇后。
兰陵也叹了一声:“阿嫦这个孩子就是这样。本心不坏,都是被她娘在背后撺掇的,一心要做什么皇后。”
“不说她们了,念念,你在宫中过得可还好么?至尊对你可好么?”
念阮淡笑着颔首:“母亲放心,陛下待我很好的。儿已无所求。”
兰陵却看出女儿眼眸里潜藏的一缕伤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叹了口气:“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既嫁了陛下,便当以他为重。阿贺敦是个好孩子,可惜你和他有缘无分。”
前尘种种恍然若梦,分别以来,她连想也不敢想。念阮眼底有酸涩聚起,偏是微笑着点点头:“是,女儿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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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鱼厅里,建元帝方陪着泰山大人纹枰,一局弈罢,萧父由衷叹道:“陛下棋艺高超,老臣自愧不如。”
嬴昭弃了玲珑黑玉,只是笑:“长乐王的棋艺是皇叔都称赞过的,今日只怕是让着朕。”
一时小僮上了茶来,茶汤里盛着满满的葱姜橘子芼等物,盛在蓝色的小玻璃碗里,汤色乳白。萧父敏锐捕捉到天子眼底稍纵即逝的一缕迟疑,忙道:“怎么了,可是这茶汤有何不妥?”
“道长有所不知,陛下口淡,饮不惯浓茶,历来煮茶只放茶叶的。也倒是别有风味。”任城王笑着解释道。
“老臣该死,请陛下稍候,臣这就命人重煮一瓮茶汤。”
萧父忙命小僮撤去,嬴昭却伸手拦下,端过茶盏敛袖饮之:“不碍事。”
“今日是回门之礼,自当婿随翁便,泰山大人不必多礼。”
萧父见他神色不似客套,心内暂松,有心活跃气氛又说起女儿的趣事来:“说来倒巧,皇后未出阁时,也常常与老臣言,煮茶只放茶叶即可,不必放什么佐物,这样煮出来的茶汤色澄如玉,清冽甘甜。臣原还惊奇她从何处学来此等妙法,竟是与陛下不谋而合。”
“是么?”天子神色柔和,唇角噙了抹温柔的笑,“她倒是从未与我说过。”
任城王心内却是诧异。时下流行浓茶,煮茶总要放些橘子皮、白茅一类的佐物,煮出来的茶汤味觉丰富而浓酽。
只天子口味清淡,煮茶什么也不放。以往在首阳山上比邻而居时,他也喝过令婉煮的茶汤,亦是时下流行的浓茶之法。
宫中有霜降日中宫分茶之俗,他前世也有幸分得过,他记得分明,她是在入宫的第二年才随陛下喜好改煮淡茶的。入宫的第一年却是煮的浓茶。
那么,这一世,她是何时学会这等煮茶之法的?
任城王只觉如拨云雾而觅天日,只差一点点便可窥见事态全貌,却终有一层轻雾横在眼前。暗道,他一定要想办法当面问清此事,哪怕是僭越。
若她和他一样,也是在历经了那一场伤怀的噩梦后重新活了一回,那么她连日来对陛下的冷淡倒是说得通了。
今日既是皇后回门,任城王不便在此久留,只小坐了片刻便告辞了。任城王走后,年轻的天子如寻常归宁的新婿请教岳翁般,诚恳问道:“泰山大人,念念可有什么喜好与厌恶之物?还请告之。”
他今日造访长乐王府就是为此,想要问清她的喜恶,好让这不情不愿嫁给他的小姑娘在宫中过得稍微妥帖些。
“承蒙陛下挂怀,小女喜好读书,犹以汉魏诗文为最。这厌恶嘛,倒没有特别厌恶之物,只是她从小体弱,对骑射一事犹为抗拒。”
萧父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北朝尚武,妇女尚精于骑射,他的继妻兰陵公主也是射必叠双的高手。唯独他家念念体弱,年至十五也未学会骑马。
“还有一事,她从小惧怕打雷,雷雨夜里须得有人陪着。还望陛下多体贴则个。”
萧父清亮的双目里隐隐有浑浊的热泪。念阮是九月里生日,出生时正逢雷雨大作,窗外电闪雷鸣,把个婴孩吓得哇哇大哭,她的生母阮氏却难产死去。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此事,一逢雷雨夜她便害怕,夜里安寝总要人陪。
他和长子两个男子总不好夜里也陪着她,也是因此才肯允了兰陵进府,再后来,她大了,再不能和继母睡一床,就是服侍她的婢子折枝了。
是这样……
嬴昭微微蹙眉。
小娘子娇柔又可怜,被自己强取豪夺地娶进宫来,孤苦无依,想必心内十分难受,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自己。
且再多些耐心吧。
是日帝后宿在长乐王府中,过了晌午,天气突然沉闷起来,阴沉而郁热,然酝酿了半日却始终未见点滴雨水,直至亥初,外头狂风大作,才似是要落雨了。
在鹿鸣馆里陪萧父用过晚膳后,兰陵公主为天子安排了宽敞的客房下榻,但天子只言如寻常人家归宁即可,回了念阮未出嫁时所居的清渺阁。
寝房内,念阮已沐浴过,换上了轻薄的绣玉兰花绡纱寝衣,在熏炉前坐着由两个婢子一缕一缕地绞发。见他进来,忙起身要拜:“妾参见陛下。”
屋中置了冰釜,里面盛着特从凌阴里取来的剔透晶莹的冰,然又燃着熏炉,念阮鼻尖沁了微微的汗,像是点滴晨露打在柔软的玉兰花瓣上。
小娘子窈窕的身形透过寝衣显出玲珑的秀峰沟壑来,他眼底欲念如墨云翻涌,屈指在她玉管似的瑶鼻上轻刮了一刮,嗓音因饮过酒有些低哑:“朕今夜宿在这里。”
当着折枝和采芽两个婢子的面儿被如此调笑,念阮颊上如有红雾散开,有些赧然地低了眉去:“陛下请便。”
今日已是大婚第三日,她料想今晚是躲不过了,好容易平息下去的心跳又疾乱起来。便暗暗掐着自己掌心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心道,又不是没做过那事,闭上眼捱过去便是了。
一时宫婢散去,嬴昭沐浴过后回到寝房里来,她的寝房并不算小,然与富丽堂皇、以椒涂壁的显阳殿相比,便显得逼仄了。
屋中陈设布置更是一切如旧,案头、架上堆了满满的经籍书卷和些彩陶泥俑,还有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譬如半个柳哨,一把小弹弓,元日的假面春日的纸鸢……不必想也知是谁昔年送的。
她竟全都留着。
嬴昭不免有些心烦意乱,又安慰自己,由来女子重前夫,她和燕淮两个又是自己拆散的,这原不算什么。
他视线移回帷幔低垂的床榻上,青纱帐慢低低垂着,他的小皇后乖巧地睡在帐中,似在等他一起行那敦伦之礼。
他朝那张床榻走了过去。
偏巧这时屋外一道闪电掠过,顷刻巨雷滚过,如巨石砸在屋顶。嬴昭下意识地展臂拥住了她:“念念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