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臣……”
高若愚臣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说了这么两个字,嗓音沙哑,声音极其微弱,呼出的空气在氧气罩上冷凝成一片薄雾。
他觉得身上似乎覆盖着一整个腊月寒冬,冷到骨髓里。
百年千年的时光在他身上重重碾压而过,碾的他头昏脑涨全身疼痛,一切的一切都成为挥不掉忘不了的记忆。
高若愚疼的闭上眼睛,泪不自觉滑落眼角,稍微一动,全身上下都扯着疼。
心电监护滴滴报警,是有连接线断了。
听见监护器异常的响动,床边一人的视线从书页上挪开,漫不经心地看了过来,金丝边眼镜折射出凉薄的光。
而后他起身按了呼叫铃,浅灰色西装,黑色西裤,腰线窄而有力。
“7床醒了,麻烦叫下医生,谢谢。”
高若愚在朦朦胧胧中听见熟悉的声音,于是逼迫自己睁眼,正对上一双淡然如水的眸子。
他嗓音发颤,喉咙也痛,愣是发不出声音,好不容易才轻轻叫了一声。
“启臣。”
这一声很是无助,也很是痛苦。
一个医生走了进来,高若愚没听见那声淡淡的“嗯”,他只觉眼皮被人掀起,一束强光分别晃过左右眼,身上又被敲敲扣扣,又恍惚听见几句对话,却没听清。
有人走近,高若愚好像闻见了极为浅淡的一缕檀木香,紧跟着,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说:“睡吧。”
他就那么安心的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转回了普通病房,身边只有一个护工。
听护工说,这是海白市某大学附属中心医院国疗部,高若愚是在几个月前被送进来的。
肝脾破裂、胃出血、急性腹膜炎、压缩性骨折、失血性休克、电解质紊乱……
这是受到剧烈撞击所造成的影响,来的时候血压都监测不到,人直接进了手术室,全院上下多学科会诊,能来的主任都来了。
紧急手术,全力抢救,术后直接转ICU,能插的管子都插上了。
“后来越来越平稳,引流管拔了,尿管拔了,医院才敢放人进来探视,隔几天就会有个姓江的会来,我听别人都叫他江总。”
高若愚闭上眼。
雨夜突然出现的魂魄江启臣,公司里温润如玉的江总,下雨天魂魄不稳智力受损的小孩版江启臣,再到江岁和,蒙月……
一切恍若隔世。
他曾问过江启臣一个问题,那是在矿场失事后,公司从上到下大洗牌以后。
当时他自以为是的觉得和江启臣之间的距离近了些,于是胆子也变大了些。
“为什么除了萧南烟,你对别人都是客气而且疏离的?”
那时候江启臣刚接完一个电话,神色有些恹恹的。
他揉着眉心,声音都是疲惫的。
“法务下班不走就是为了问这个?”
高若愚杵在门口,他人高腿长,还挺养眼,就是臭不要脸。
“我不想了解别人,”江启臣松了松领带,这才感觉呼吸顺畅了些,“了解会带来人性、情感和责任,会因为情感误事,尤其……”
他的声音缥缈不定,下一刻就要散了似的。
人已经累的睡着了。
高若愚其实听见了,“尤其”后面还有两个字——
是你。
一滴泪倏尔从眼角滑落,悄无声息。
高若愚把自己蒙进被子里,前所未有的感到迷茫与无措。
江启臣为什么还要救他?
他这一世父母双亡,没有亲人,他曾欠下江启臣的,如果能用这一命偿还,他心甘情愿。
可如果对方不愿意,甚至是不屑呢?
那他该怎么办?
·
三月后,江启臣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他听完以后感觉原本就疼的头更痛了,转手想给萧南烟发个消息,却动作一顿。
他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萧南烟刚打完化疗没多久,就不折腾他了。
于是,江岁和套上大衣自己出了门。
屋外大雪纷飞,空气冷的叫人止不住的打哆嗦。
车子一路疾驰,雪泥飞溅,江启臣呼出一口气,还是没忍住,低低骂了一声。
“妈的。”
能让他半夜跑一趟都要“归功”于高若愚的醉酒。
没错,醉酒。
“您好,这个人倒在雪地里了,他手机上这个号码被标星了,我觉得联系您可能有用……”
刚从国疗部出院没多久的高若愚,班也不上了,社交也没有了,更不去没脸没皮的烦江启臣了,而是在酒吧里乱灌一通。
一杯接一杯的喝,什么血腥玛丽、玛格丽特、亚历山大,凡是能叫出名字的,他都灌了一遍,直喝到胃里翻江倒海,上吐下泻。
他结了账,跌跌撞撞走出酒吧没多远就一跟头栽进雪里。
他费力的翻了个身,感受着身下的凉意,看着天空雪花飘落。
再后来他就不记得了。
恍惚中,是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然后,一只温暖、轻柔、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没有松开。
高若愚睁开眼,然后他笑了,笑得有几分傻气。
“江启臣啊,我不是真的看见你了吧……”
他哼唧着爬起身,随即顺着力道,将重量都搭在了对方身上,甚至打了一个酒嗝。
“如果……如果没有魂魄离体……你是不是根本就不知道公司有我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如果不是我死皮赖脸跟着你,你是不是根本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他嘟哝着,身体死沉。
“你一开始就讨厌我。就算后来,我给公司打了那么多场官司,没一场输了,那么多事务所过来挖我墙角,我都没去,可你还是不愿意正眼看我。”
“不闻不问,不理不睬,只有下雨的时候,你需要的时候,像个孩子的时候,才会回来找我……”
江启臣动了动,感觉肩膀一片湿润。
“……对你来说,我甚至连朋友都不算……即便没有拒绝我的接近,却也不过是觉得可有可无吧?”
“就算我消失了,你也只不过重新找一个法务而已,对不对?”
“……你在乎的人里面只有萧南烟一个。我原先不知道是为什么……现在,现在……”
“可那些……真的……真的不是我做的。”
不是现在的他做的。
冷风一吹。
一缕浅淡的,清冽的冷木香钻进了鼻腔,混杂在酒气中,独树一帜,别具一格。
高若愚晕眩的神智瞬间清醒了三分。
他勉强直起身子,借着路灯灯光看着眼前的人,有点恍惚。
昏暗的灯光勾勒出对方的眉眼轮廓,还是那张脸,那张让他难以忘记又不敢接近的模样。
高若愚喃喃地说:“你别皱眉……我这就走。”
说完他就想转身离开,哪知一个不稳就摔倒在地,狼狈至极。
身边有人蹲下,高若愚没抬眼去看,他怕这是幻觉。
曾经有个眼眸清澈的少年,脚踏一双金纹白靴,意气风发。
可后来……
“别看我,”高若愚抬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太狼狈了。
真的太狼狈了。
“对不起。”
隔着几百年的光阴,几世的轮回,这三个字,沉重又压抑,直直地击垮了高若愚最后的一丝防线。
他在替过去的自己道歉,为那些所作所为。
尽管道歉毫无用处,甚至有些可笑。
欺骗、利用、隐瞒、威胁,一桩桩,一件件,噩梦一样盘旋围绕在他被酒精麻痹的大脑中。
原来澧昭人是浅瞳,是毒入肺腑,浸透了双眼,才会变成黑眸。
原来身上好闻的檀木冷香,是几百年仍无法散尽的蛊毒之过。
不是不怕疼,只是习惯了忍痛。
他害得他没了国,没了家,没了自我,失了三魂丢了七魄,甚至断了轮回。
他还有什么脸面对他。
他对江启臣来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灾难。
要是早知道这些,他这辈子绝对不会靠近江启臣半分。
“如果……”江启臣起了身,慢慢靠在车身上,低头拢手点了一支烟。
他肩头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轻声说道:“如果你觉得用ECMO换来的一条命可以被浪费在酒精与雪地里的话,那就躺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