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传言，北境——哦不，现下已叫北郡十二城——城里住着一个疯子。

有人说这疯子以前是伏波将军，可没人信，还被人白了一眼，说他扯淡。

“真的是，”农户撸起袖管，露出胳膊上的伤口，龇牙咧嘴，“爱信不信，不信拉倒，他以前真的是伏波将军。”

一个端着药盘的小生红着脸，怒道：“你扯谎！”

“我没有！”

“明月，你先下去，”齐岫开口，阻止了一场愈演愈烈的争斗。

他从药箱里拿出金疮药给农户抹上，又仔细包扎好，这才说道：“我若称自己是桑羊再世，你可信？都是传言罢了，好了，伤口莫要沾水，最近好生修养。”

农户憨笑着：“先生要是桑羊转世，我定信，您不收诊金专为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看病，简直就是悬壶济世的苍生大医。”

等人走了以后，被称为明月的小生又挑起帘子探出头来，小声问：“先生，那位真的是？”

“你觉得呢？”

齐岫一边反问，一边带好几本医书，背上药箱。

他走出这间小药堂，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雨后潮湿的泥土气息混着青草味蹿进鼻腔，青石板被洗刷了一遍，干净的能映出影子。

天边亮起几颗暗淡的星子，不早了，他得快点。

几年前，高老将军收到几封书信后立刻选择归隐，散尽家财，甚至还给了齐岫一笔，是他作为府中医官的报酬。

他那时总觉得一切像是一场梦，从遇到高若愚开始，他的整个人生都发生了变化。

他甚至与高若愚之间还拥有一个荒诞的夜晚。

可很快他便清醒过来，断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念头，负责起府内所有人的身体健康状况，踏踏实实做一个医者，凭本事吃饭，精进医术，随时做着离开的准备。

后来，北境战败，以十二城的身份划入中原，他犹豫过后选择带着那笔钱去新的地方看看，最终敲定澧城——原属于澧昭的地方。

他就是在那里再次见到了高若愚。

那时的高若愚早已没有了大将军的风采，像是一块死气沉沉的腐木，遍布疮痍。

高若愚没有注意到他，于是齐岫鬼使神差地跟在他后面，直到一处断崖旁。

看痕迹，那里原来应该是一处瀑布，可如今瀑布早已断流，杂草丛生，周围也没有什么景色。

断崖旁只有一间蹩脚的小木屋，像临时搭建起来的，屋檐下还有一盏没有烛火的红灯笼。

当齐岫敲门出现在高若愚面前的时候，对方明显愣住了。

“启——”

齐岫清楚地看见，高若愚眼里的亮光一闪而过，像是希望猛然燃烧炸裂随即瞬间湮灭。

“是你。”

重逢后，除了这两个字，什么也没有。

后来，高若愚有时会去药堂里找齐岫，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比如，往生咒有没有用，引魂术怎样才能成功。

齐岫知道，高若愚这可能是痴心妄想靠着执念在找澧昭世子。

表面上，伏波将军以身入局颠覆澧昭，然而入局之人是否出局却无人知晓。

齐岫还没出商越的时候还听说过一件事，将军府曾遍布红灯笼，是有人下了令，灯笼里的烛火不许熄。

可没多久，那些灯笼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接着一个，全都灭了。

不管下人再怎么努力的点，烛火都会一遍又一遍的熄灭。

后来，整座将军府都沉浸在了一片黑暗中。

灯笼也再也没有点燃过。

齐岫拢了拢衣服，入夜了，星光明亮，山里的空气愈发冷冽，他抬头，隐约可见不远处断崖旁的小木屋，木屋旁还有两株新种的树。

然而，他却没有看见木屋前站立的身影。

这几年，高若愚没有疯，却是在痛苦的活着，他也试过很多办法，甚至连一些古籍里引魂招魂的旁门左道都被翻出来，却都没有用。

不能不承认，那个世子死了，什么也没有留下，即便点再多的红灯笼也无济于事。

中原有传言，魂魄回家的话，容易走错路，走错路的魂魄都成了孤魂，冥府不要，也投不了胎，所以人死后，要在他生前熟悉的地方挂灯笼，这样魂魄就不会迷路，最终会记得回家的方向。所以他经常看见高若愚站在屋檐下看着无法点燃的灯笼，越来越沉默。

可今天他一抬头，木屋前竟然没有高若愚的身影，心中便觉得不对。

推门而入的刹那，一股浓郁的檀木香混着腐臭味扑面而来，紧跟着，齐岫就惊呆了。

地上、墙上，密密麻麻都是符文咒法，图案交错复杂，像是用刀一点点刻出来的，雕刻的纹路里充斥着暗红的血液，所有血液又都源自符文咒法中心的一具躯体——高若愚。

他身着重甲，胸口插着一把剑和一把刀，有些眼熟，齐岫猛然意识到那是承影剑和龙牙刀，曾被高若愚视若珍宝的东西。

齐岫上前试探鼻息，人早已没有了生命。

再一细看，高若愚手里还死死握着一个……铃铛？

可铃铛以及充当铃芯的玉均已碎裂。

齐岫环顾四周，桌上摆着无数檀香烛，另一处角落里堆叠着无数撕碎的纸张，都是些符文，他废了好大力气才从一堆碎纸中硬是拼凑出一角写着字的纸，上面只有四个字——

谓之再生。

“再生”二字被反反复复写了许多遍。

齐岫离开了，他需要想个办法将人安葬。

然而当晚，狂风骤起，电光划破天际，暴雨来袭，持续了整整七天七夜，惊雷砸下，共八十一道。

在第一道雷声响起的时候，高若愚的尸体动了一下，紧跟着，黑色烟雾席卷他的尸首，逐渐汇聚形成人形。

……执念入魔。

当齐岫等雨停之后再带着人去的时候，小木屋已被暴雨冲刷干净，高若愚的尸体消失不见，断崖裂开一个大口子，隐隐约约露出里面成片成片散发着碧绿色泽的岫玉。

那时候消息闭塞，他还不知道商越已经在短短七天内变成了血色的海洋。

后来，史书上留有一句话。

愚复入越，纵蛊屠杀，无一生还，血流成川，谓之——

洗城。

再后来，又过了许多许多年，当齐岫早已成为一代名医，药堂中典藏无数的时候，他才终于从一本破烂不堪的古籍里翻到一句话。

以刀饮血，数之百万，血肉祀剑，剑封玉，玉养魂，谓之再生。

齐岫合上古籍，缓缓靠在椅背上，他老了，须发皆白，精力不足，思绪很容易就断了。

他的徒弟给他披了件衣服，轻轻叫了一声师父。

“明月啊，”齐岫闭着眼，慢慢晃着摇椅，声音低而迟缓，“你说，以百万条性命去换一人转世投胎，值得吗？”

“嗯？”明月疑惑，他早已没了曾经的急躁性子，一边将齐岫的手往里掖了掖，一边想了想，这才声音沉稳地答道：“为医者，最见不得生灵受苦受难，可倘若……”

他顿了顿，缓声道：“倘若那是唯一一条路，我便再顾不得许多了。”

良久，明月才听到他师父的回答，只有一个“好”字。

·

前世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