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若愚站在落地窗前，脸色还有些大病初愈后的苍白。他微微偏头，眉峰锐利，侧耳听着窗外隐约的吵闹声，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紧了咖啡杯。

前阵子公司进行了一次高管换届，某位老员工因既往工作监管不力能力欠缺被停职，竞争对手顺利上任，老员工怀疑有猫腻，脸也不要了，面子也不顾了，一身酒气的就要往总裁办里冲。

按法律说，用人单位应当在解除或者终止劳动合同时出具接触或者终止劳动合同的证明，并在十五日内为劳动者办理档案和社会保险关系转移手续。

他算算日子，今天是第十四天，也就是说还有一天，高若愚必须解决这个事情。

他这一世无名无利，想要的东西不多，父母的车祸让他对医学的执着转变为对真相的追逐。

当正义虽迟但到，父母案情彻底解决以后，他那根一直紧绷的弦才突然断开，一松就没有了锚点，漂浮浪荡好几年。

直到突然遇到江启臣，才让他忽然有了方向。

可于江启臣而言，他什么都不是。这方向上遍布荆棘，哪怕他双脚鲜血淋漓，对方也似乎不会在乎他分毫。

高若愚低声开口，声音里是刻意压下去的冷静，暗潮汹涌的心绪隐藏在平静的表面下。

“给他开离职证明，写上一句‘该员工与公司尚未交接完毕’，他就算应聘也没人敢要，新单位不会招用尚未交接完毕的劳动者。”

“注意一些措辞，毕竟老员工，别闹得太难看，像‘违纪失职’，‘徇私舞弊’，‘给用人单位造成重大损失’，这样的话可千万别写上。”

他这句话意味深长，身旁小助理二话没说就懂了什么意思。

这样的离职证明开了以后，就算那个员工离职后再找工作，接收单位也会对这个人的能力产生质疑。

斩草要除根，高若愚打算用自己的方法让这样的人再也不能出现在江启臣面前。

在离开之前，把一切做好。

他将身体放松靠在椅子上，盯着天花板上暖黄色的装饰灯，直到眼睛发酸，这才合上。

·

那天雪夜，江启臣站在路灯下，肩上披着一层薄薄的雪，他点了支烟，声音比往常都要冷淡疏离。

“如果你觉得用ECMO换来的一条命可以被浪费在酒精与雪地里的话，那就躺在这里吧。”

他转身要走，动作干脆没有犹豫，脚下却一紧。

高若愚伏在雪地上，垂着头，却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脚腕，力道不重，他问：“如果你不想见到我……我可以离开。”

彻底消失在你的生命里。

江启臣偏头，迎上路灯光晕与飞雪，金丝边眼镜遮住了他的情绪。

“无所谓。”

声音低低的，音质不像之前那样的清冷。

他低头看过去，正对上高若愚抬头看过来的目光，霎时间，记忆纷涌而至。

竹林与瀑布，雪地与孤鸿。

生灵与杀戮，希望与绝望。

他刻意将过去蒙上层层滤镜，直到那些暗淡发灰发黑，直到不能影响现在的他分毫。

“一来，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牵扯本就不多，二来……”

雪越来越大，翻飞鹅毛般飘散在暖黄路灯光晕里，源源不尽。

江启臣轻轻说：“我不想生活在对你的仇恨里。”

他五岁的时候蹲在自家破烂屋子里，一边捧着旧塑料盆接房顶漏下来的雨，一边给他爸打电话，告诉他家里在下雨。

那个电话很长，长到塑料盆的水都被落下的雨水装满了，他去倒掉，回来的时候，他妈挂了电话，正在哭。

他爸再也没回来过，家里的房子也再没有被修补过。

后来这间破烂屋子承载了他十三岁前的所有记忆，直到他妈过世，他初中辍学，去打黑拳，因为他听说这样来钱快。他妈等着下葬，尸体不能再等了，可他没钱。

他妈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爸很爱你，我也是。”

他就靠着这么点残存记忆里的爱撑过一场又一场的比赛，熬过一个又一个的春夏秋冬，有幸遇到一个愿意教导他指导他的老爷子，逐渐才有了现在的江启臣。

爱也好，恨也罢，都是带着强烈情感冲动的，那种情感太过强烈，他只能承受从前的那么一点，其余的，都被隔绝开。

百年前那些浓烈的情仇，隔着轮回，也没有激烈到一定要让他做些什么去折磨高若愚的地步。

何况，他总不能将那位世子的旧恨转移到这一世的人身上，那样不公平。

兜兜转转，恩怨纠葛，杀孽轮回，究竟是谁欠了谁，又怎么算得清。终究昆仑镜里走一遭，起过往，忆前尘，一个天魂归位，一个碎玉聚魂，好歹这辈子的人都还能活着。

江启臣蹲下身子，两人视线平行。

他缓声说：“说实话，我不喜欢你，也不讨厌你，想去想留，选择在你。”

五世生死，这最后一世，他想留给自己。

·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高若愚一惊。

“想什么呢？”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抬头，高若愚恍惚地看着对方落座。

萧南烟脑袋上顶着个黑色毛线帽，身上裹了个厚风衣，人变瘦了，脸色有些白，但身上那副懒散而潇洒的感觉还是没变，就是个浪子游侠的脾气和心性。

就像银白锋利的刀片突然插入心头，高若愚低下头，周遭一切都变得柔软虚无起来，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了那两个字，是血染长生殿时萧南烟吼出来的两个字——

不降。

他不能留在公司了。

“你们在大昭寺到底发生什么了？怎么我去的时候都半死不活了？”

几个月前，萧南烟被强行塞去化疗，化疗刚结束他就直接杀到大昭寺，结果没想到在门口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江启臣背着奄奄一息浑身是血的高若愚，正从大昭寺的台阶上往下走。

萧南烟出现的时候，江启臣明显是魂不守舍的状态。

“……萧大哥？”

声音哽咽，有些发颤，像是藏了许多委屈不甘。

萧南烟一把接过高若愚直接扛了起来，他人高腿长，几步就走的老远，回头一瞧——

树影婆娑，光斑跳动，明明往前一步就是阳光普照，江启臣却留在了阴影里。

萧南烟往上背了背高若愚，高声叫了一声：“往前走啊小兔崽子，再不走这货就要玩完了。”

突然间，江启臣好像又看见了那片月牙形的天空，看见了冲天的火光，听见了厮杀与怒吼——

“往前跑！”

往前跑，别回头。

后来江启臣有事没事盯着萧南烟看，看的人直发毛。

萧南烟狐疑地问：“你不会是看上我了吧？你别发疯啊。”

江启臣扶了下眼镜，随即露出一个鄙夷的神色：“滚蛋。”

记忆回笼，萧南烟从江启臣那里抠不出什么消息，只能试试高若愚，结果从出事到现在他一直忙着解决公司里一些麻烦，一直没来得及，现在可算逮着机会了。

他双手抱胸，半张脸都隐在厚厚的围脖里，眼神中都带着试探，就那么盯着高若愚，又问了一遍：“到底发生了什么？”

高若愚喉咙里翻涌出来苦意，一瞬间居然从心口喷薄着就要向上迸射。

那些隔世记忆被翻出来，一点一点流淌在两人周边，轻声慢语中全是压不住的情绪，桌上咖啡杯的影子逐渐歪斜。

萧南烟沉默许久才开口：“……那现在，你们是不是都没事了？那些……什么魂啊魄啊之类的。”

高若愚知道自己的天魂归位了，醒来之后那些磨灭不掉的记忆便是天魂带来的，但他却无法知道江启臣是不是一样。

这边还犹豫着，那边萧南烟却自言自语：“应该是没事了，前两天他二十三岁生日也没出什么岔子……要是能再问问那个和尚就好了。”

“寂空他……”

“死了是吧？我猜到了，要不然这么多人力物力不可能找不到他，行了，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先不说这个了，我有事找你——”

话题一转，他问：“OA系统里离职申请已经递到我这了，你确定要走？”

话题转的太快，高若愚反应慢半拍，低低地嗯了一声。

萧南烟往后一仰，两腿交叠搭在了一旁的椅子上，若有所思，而后他手一抬，揪住帽子一提，露出光秃秃的脑袋。

他指着自己的头，漫不经心地说：“你们进大昭寺的时候，我也开始化疗了，二十八天一次，化疗结束就开始掉头发，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吃靶向药。”

“最严重的时候骨髓抑制四度，没少输血，有时候擤个鼻涕鼻腔都会出血，止不住，在中心医院住了好久，血小板都输了好几轮，等好不容易出来了人就发烧又住了回去，白细胞零点几，一点抵抗力都没有。启臣不放心，总是公司医院两头跑，我在呼吸内科，你在ICU，一个三层一个四层，他每次从我这走应该会去瞅一眼你那边，不过这些你都不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

“我不知道还剩多长时间，可能三个月，可能一年，可能两年。”

萧南烟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慢慢陷入一种长辈式的犹豫。

“这么些年，启臣身边没留什么人，也没见他对谁无条件的信任过，你还是头一个。”

“你背景还算干净。如果我没了，一定要有人代替我留在他身边的话，我希望是你，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朋友们

2024祝大家：上学的学业有成；工作的今年暴富；谈恋爱的感情稳定；单身的享受生活。

最后我希望能在2024把这本文完结，如果可能的话（抱拳）。

感谢一路支持的友友，感谢收藏这本书的33位小书友，感谢点击过本文的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