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听潺和濯月行走在人群中,瞻仰千年古刹的雄姿。
迦叶寺坐落在山巅,由巨石构筑的主体留有时间侵蚀的痕迹,给人以历经岁月的厚重沧桑感。
寺前放了一只巨鼎,厚厚的香灰积满了鼎,鼎中插着密集的粗香,旁边的空地上围了许多人,人群中央的是一颗老树,分出的枝杈上绑满了红绸。
这些红绸带着人们美好的期许。
洛听潺拉着濯月给巨鼎添了三支香烛,挤进一边的人堆,向守在一旁的小沙弥要了两根红绸,递给濯月一根,朝他眨眼:“入乡随俗。”
濯月接过去,跟在少年身后,将红绸绑在了树杈上。
一阵风吹过,两条挨着的红绸垂坠的下端飘动。
洛听潺凑近濯月,问他:“你许了什么愿?”
濯月摇头不说,问少年:“你呢?”
洛听潺笑他狡猾,却并不隐藏自己许下的期许。
他看着湛蓝的天空,和天空下容颜美丽的男人,弯着眼睛笑:“我愿,岁岁年年有今朝。”
于是男人也笑了:“会的。”
*
按照老一套的说法,比较好使的平安符需要高僧开光,洛听潺求了符,问起这件事,小沙弥看看他,弯腰一揖:“知客稍等。”
便穿过廊下往左绕到后院去了。
洛听潺耸耸肩,拉着濯月站在一边等。
百无聊赖之际,围观起求签的香客来。
眼下蒲团上跪坐着的是个十七八的少女,她闭着眼,双手合十,嘴唇蠕动,神色有几分虔诚,大概向菩萨期许着什么。
片刻后睁开眼,拿起一旁的签筒,晃动起来,没多久一支签子掉落。
少女起身拾起签子递给一旁解签师傅。
师傅说了什么,少女露出盈盈的笑来,脸蛋染上了胭脂似的红。
洛听潺也跟着露出笑。
被解签的师傅看见了,正好这会儿少女后面没排人,老师傅笑呵呵递上签筒:“香客可要卦上一签?”
洛听潺看看老师傅,看看濯月,笑着接过签筒:“来。”
他跪坐在蒲团上,闭上眼,却什么也没问。
片刻后摇出一根签子,捡起一看,是支上平签。
这时往后院去的小沙弥转到前面来了,他跟在一个眉须皆白的老僧后面,神色恭敬。
老僧问:“可是这位小友求的平安符?”
迦叶寺有位十分远近闻名的高僧——会厌高僧。
洛听潺看一眼眼前老僧左手小手指下微曲的第六指和他长长垂落的厚重耳垂,便知这就是那位会厌高僧了。
他心里颇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一个普通的符纸开光,会惊动这位据称早已不再会客见人的大师。
洛听潺捏着签子,起身向老僧弯身一揖:“是小子,打扰大师清修了。”
会厌大师拉起他,视线扫过一圈,十分和蔼地问:“小友可是在卦签?”
洛听潺便应了:“是。”
一旁的解签老僧向会厌大师行了一礼,唤一声:“师叔。”
老僧摆摆手:“你且去忙你的,这位小友自有老衲招呼。”
解签老僧眼里短暂地划过惊讶,很快收敛退到一边。
洛听潺和濯月跟着会厌大师去了后院一间禅房。
在一张小几前坐下,小沙弥自动退出禅房,关上了门。
会厌大师给两人倒上茶水,态度自然又亲昵。
洛听潺对会厌大师的态度是一头雾水,不过客随主变,便随着对方的招呼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
等他放下杯盏,会厌大师才笑眯眯地说:“小友不介意,可否将卦的签子交由老衲一看,老衲年轻时倒也做过一段时间的解签僧人。”
洛听潺自然没什么异议,拿出手里的签子往会厌大师面前一递:“大师说笑了,能得大师解签,多少人求不来的事。”
会厌大师手指摩挲过长签上的墨痕,眯着眼打量眼前的少年,片刻后笑道:“虽有波折,却如美玉微瑕,无妨大雅,小友所求,终得偿所愿。”
洛听潺不好说自己什么也没求,只好露出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借大师吉言。”
会厌大师却转头看向了濯月:“三日前老衲等到黄昏灯灭,小友不曾应约,如今许是知晓缘由了。”
洛听潺恍悟,原来会厌大师这般熟稔,却是因为濯月。
说起三日前,洛听潺记起正是他林中迷路的那天,没想却耽搁了濯月赴约,让他做了一回失信人。
洛听潺心中生出愧疚来。
他忙道:“那日濯月是因我……”
会厌大师笑眯眯打断他:“小友不必多说,原也是老衲一个人的邀约,濯月小友从不曾应下过,有时来了,便是缘分,有时不来,老衲也可得一份乐趣。”
洛听潺听得似懂非懂,高僧的世界不是他一个普通人能理解的,他只要知道不会因他而影响两人的交情就是了。
接着他就看到会厌大师向濯月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今日不妨与老衲完成昔日这手残局?”
濯月没应。
会厌大师叹口气,自顾自往一旁桌子上摆放的棋局走去:“想来你听老衲啰嗦的多了,不耐烦也是人之常情,但也就那么几次了,偏不能让着些老衲?”
濯月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放下茶盏,跟了上去。
洛听潺看着趁濯月不注意朝自己眨眼的会厌大师,心里的那点猜测没冒出来就熄了下去。
都说老小孩老小孩,得道高僧大概也逃不过这句古话吧。
不过……
原来濯月吃这套?
有时间试试。
*
下完一局残棋,会厌大师给平安符开了光,热情招待两人用过素斋宴,告辞后,两人往山下走去,洛听潺转头看仍站在原地的会厌大师,手肘拐了下濯月,问他:“你……不说些什么吗?”
他看着这一幕,不知怎的,就有些伤感,就像年老的父亲目送自己不知归期的孩子似的,或许明天就能再见,或许再也不见。
可会厌大师和濯月分明都没有表露出分毫的情感波动。
洛听潺在心里嘲笑自己的多想,似乎来洛都一趟,整个人都变得敏感起来。
可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濯月垂下眼:“说什么?”
洛听潺呐呐:“……没什么。”
*
六月份的天,总是说变就变,下到半山腰,落了小雨。
往下看去,薄雾轻纱似的笼着火红的山林,美是美,人却不好过。
变得泥泞的山路越发难走,洛听潺走得磕磕绊绊,濯月忽然拉住他的手,道:“跟我来。”
洛听潺感到一点冰凉从相接的掌心蔓延开,他低咳了声,问道:“去哪里?”
濯月没回,在前面拉着他,手上的力道很稳:“你不能淋雨。”
“行,不淋雨。”洛听潺抿唇露出一点笑,“去哪里都跟着你。”
绕过一道弯,一座古宅在烟雨朦胧中逐渐显露出全貌,青瓦朱墙,楼阁水榭。
洛听潺缓缓睁大眼:“这是?”
濯月已经扣住铜环敲了门,一个灰衣人低头过来打开门,无声退到一边。
他拉着少年沿着鹅暖石铺成的小径往前走:“一处歇脚的地方。”
洛听潺抽抽嘴。
是我见识浅短了。
这样规模和制式的宅子,可不是有钱就能住得起的,这还代表着底蕴。
他看一眼走在前面的男人,看来还是低估了濯月的身家。
目光在两人拉着的手上滑过,不过,这又怎样呢?
濯月带他到了一处大堂,一个一身旧式长衫带一顶小圆帽,约莫五十来岁身材精瘦的老者从昏暗处走出来,行了一个古礼:“公子。”
他看一眼鬓发微湿的两人,有条不紊吩咐几条指令,不一会儿便有着粉衣的娇俏少女和一身冷灰的小童捧着毛巾热水、干衣姜茶陆续进来。
一个个低眉敛目,脚下愣是没发出一丝声响儿,仔细一看,又都笑意盈盈的,似乎那嘴角扬起的弧度都像有把尺子量过似的,出奇的一致。
洛听潺是见过大家族的规矩的,与洛家交好的古家,就是洛都当地的望族,几百年的世家,规矩极严,可他就是觉得,有哪里别扭。
而且……
雇佣童工……犯法吧?
还是家族自己人?
洛听潺抓了抓脸。
似乎看出他的不自在,濯月看了眼侍立一旁的老者:“仲孙。”
仲孙会意,道:“东西留下,你们出去吧。”
众人俯身一礼,无声无息退下了。
他又问:“可要备热汤?”
瞧见濯月的眼神,他笑着道:“淋了雨最好洗个热水澡,寒气入体,易生病患。”
濯月似乎想起什么,蹙眉去看少年:“要么?”
洛听潺也觉得身上被雨水打湿的地方粘腻得慌,没条件就算了,有条件自然不会拒绝,朝仲孙点头:“劳烦了。”
仲孙笑呵呵摇头:“小公子驾临,舍下蓬荜生辉,哪里敢言劳烦。”
洛听潺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彩虹屁给你满分。
*
洗过澡换上仲孙准备的衣裳,顶着一身水汽走出来,就被濯月拉到一旁的椅子上,按着坐下了。
洛听潺:“?”
濯月:“湿头发对身体不好,你说的。”
洛听潺心说,你这学得也太快了,我又和你不一样,几分钟自己就干了,伤什么身体?
呼呼的热风吹拂过头皮,一双微凉的手穿插其间,舒服得洛听潺忘了心里的嘀咕,只觉得眼皮子越来越重。
彻底失去意识前的那刻,他似乎听到男人在耳边说了什么,含糊地应了一句,便彻底昏沉沉睡了过去。
男人说:“糖人不长久,把你给我好不好?”
他回:“唔……好。”
男人便笑起来,手指拂过他红润的脸颊,低声道:“睡吧。”
略显昏暗的房间里,风拂动帘幔,少年身后的桌上,分明竖插着一支白衬衣蓝色长裤眉眼温柔的小糖人。
小糖人嘴角抿着笑,静静注视着昏睡的少年和倾身长发流泻的美丽男人。
日光昏昏,光影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