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人手里的小核桃明显是打过底了,表面油亮亮的,昨儿晚老徐手里那对可还是白茬。
对于这盘核桃到底应不应该“打底”,文玩界争议还挺大。所谓给核桃“打底”就是在核桃上手盘完之前用工具刷给核桃表面来一轮深度清理,有用钢丝刷的,也有用纳米刷的,目的就是为了后期核桃的上色更均匀,包浆更漂亮。
莫谨言一直觉得这种关于“打底”的争论很是无聊。他的态度就是:不去神话某个阶段,而是精心呵护每一件过手的玩意儿。他虽然不玩核桃,但核桃也算是树籽类文玩,那些店里他用来做成品展示的大小金刚之所以那么油亮,可都是靠他一下一下刷出来的,非要为了一个概念去给自己手里盘不出来的串找理由,那就没劲了。
争什么?!不管你打不打底,盘的时候你都得好好经管手里的东西。就像那孩子也不是一天就长大了,“早教”虽然有它的合理性,但没教育好是因为平时就没怎么上心,别把责任推给孩子没接受“早教”。
“好不好看呐?”
莫谨言游出去的思绪,被面前的人又拽回了店里,这人黏糊糊地看着他,黑亮的眼珠里现在有两个闪着光的环,一圈一圈就要把他套进去。
莫谨言就算心思再玲珑,也猜不出这位小老弟心里到底琢磨着什么事儿,他的首要目标是把自己的串儿卖出去,就算不能两条都卖掉,出一条也是赚呐!
那就得让客人高兴,怎么让文玩人高兴,你得卖命地夸他手里的东西,他终于酝酿好了,说:“这小核桃...真不错!”
“真的?...那你说说,哪里不错...”
“这...哪都挺不错,跟您这气质...挺搭!”
有时候你真要佩服生意人的嘴,遇到自己不懂的物件怎么办?!那你就夸气质,谁手里的东西就连着谁的气质一起夸,一准儿错不了!
“那...我是哪种气质?”
哎?!就有那不依不饶,挨夸特别上瘾的!
“就还...挺可爱的,你看这小核桃,多可爱呀!”
莫谨言也没想到这位这么执着,他看了那人一眼,想衡量一下自己这个“夸”要到哪句才能终止,但是那边明显没有叫停的意思,还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就等着他夸出点与众不同、惊世骇俗的气质来。
“我看弟弟你也挺...可爱的!”
这句一出口,那边的脸皮好像被这句话烫熟了,莫谨言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感觉那人不轻不重地白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涩,还有点藏不住冒了头的欣喜。
“那...给你你要不要嘛?”
“哈???”
“我说把这对核桃送你,要不要嘛?”那人又羞中带怨地瞪他一眼,就好像莫谨言一时没跟上他的思路,是好大的罪过。
“不好意思哈...我们店,不收回血,门口的立牌上我写了!”
这回终于听懂了,这位哪是来买东西的,明显就是来回血的。回血,就是把以前买的文玩以平价、低价、或者高价再售卖出去,就跟卖旧货一样,只不过这文玩回血里面的套路可多了去了,比如那些做旧、机刷的东西打着回血的名头再次售卖。莫谨言这小店开了五年了,从来就没碰过回血。
哪怕是自己店里的串出去了,再想回来他也不接。不是不相信客户,也不是怕自己看走了眼,而是他一直有个文玩情结,每样物件都跟了原主这么长时间,说回就回了,有那么点可惜了。
这人要说心肠软也是软透了,一个玩意儿而已,愣是让他弄出来点不一样的情结,但他也是个犟种脾性,说不碰核桃,真的就从不沾染。
“啥回血呀?我说这核桃给你,不要钱,要不要?”
“白给我?!”
“嗯...白给你...”
“不要!”
“不要?!”
那人不耐烦了,自己的好东西兜售不出去了,眼角眉梢都挂着怒气,一怒,那对玻璃珠子更圆了,扔过来能给你砸出两个窟窿。
卖串是不指望了,莫谨言就希望这个彪乎乎的老弟赶紧走,也巧了,这会儿一个新客都没有,快半小时了,愣让这人给耗住了。
“这位弟弟啊,我不知道你是啥意思,但是哥哥我呢,不玩核桃,所以你这对儿好东西...自己个留着吧!”
“你都说是好东西了为啥不要?”
好么,有的人听说话光捡起来自己爱听的几个词儿听,好东西,你还不要,那不是傻子?!
看那人憋得火急火燎,眼睛下面都红了,像醉了一口酒,莫谨言只觉得心累,他吁出来一口气,一字一句对那人说:“我——不——玩——核——桃——”
莫谨言低估了傻子的柔韧,他说“不要”他非得“硬塞”,两人就这么僵着,门口的铃铛一响,又进来两位新客,莫谨言索性不管他了。
偶尔余光瞄那傻子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把门口那小马扎搬屋里来了,挨着店门口的飘窗,稳稳当当坐下了。
两位新客都拿着自己盘好的串来买配饰,莫谨言用眼睛衡量着那两条串。这个衡量,不仅仅是衡量怎么搭配更美观,很少有人愿意花比串儿高出几十甚至几百倍的价格去做搭配,所以他还要从串的品相上衡量出来配饰的价格区间。
两个人,一条猛犸老型,一条山核桃手串。素串的价格就已经天上地下了,他的配饰也要跟着起落,但是莫谨言这人有一点好,他变通,两人一起来了,不能差别对待,所以他还另外选了几颗价格在中百的蜜蜡和几块红白相间的南红料。
但人生之事总是那么难以预料,拿着顶配猛犸那位客人配了中百的蜜蜡,拿着小山核桃手串的那个老哥给自己一百块不到的素串配了一万块的配饰,一颗高瓷高蓝的绿松顶珠,外加一颗冰花溶洞蜜蜡。
“不瞒你说,老弟,我走了十几家了,人家一看我这串子都不爱搭理我...”
莫谨言懂了,这是在其他家碰了壁,但是他马上又反应过来了:“哥,咱家没那些说道,贵贱都是自己喜欢最重要,但是您别因为我这态度好就....”
买这些贵货最怕遇见一时冲动的主,折腾来折腾去,瞎耽误功夫。
大哥笑着抢了他的话,语气里有释然,还有点凄苦的味儿:“小弟儿你放心,哥有钱...”说着就把自己随身带着的小手包拉开,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红馅儿:“这里就是点零花,要是看上贵的了哥卡里还有钱!”说完又要掏手机给莫谨言看卡里的余额。
“哥...哥...不用了,这点玩意儿用不上动卡!”
他赶紧上手拦着,大哥嘴里的“零花”,一估摸得有五六万,估计大哥卡里的钱再要刷出来能把这柜台都包了。
大哥又笑,笑里苦味更重了,他眼睛在柜台里转悠一圈,指头一点:“这个也给我拿着,加上他手里那个也给他换一个什么...洞,一起结!”
“冰花溶洞哥...我,这就给您结!”大哥把旁边那人的蜜蜡也升级了,这钱得让他花得明白!
大哥这手可不是白点的,那串椰蒂老型长串是卡十二的大尺寸,这椰蒂过了十,价格可就翻了翻。当初为了凑这串他还联系了两个同行,从另外两人手里各买了十颗珠子才勉强凑出来一串,配饰用了南红腰珠、蜜蜡三通,还有一颗大尺寸的绿松背云。同尺寸下,这个瓷度、净度、雕工的背云,莫说是这条街,就是整个小城里文玩店走一圈你都找不到这个级别的了,这串本来是摆在这阵柜,没成想这么快就卖了!
大哥小包快被掏空了,莫谨言直接把八百块钱零头抹掉了,留了个整。
大哥不让,又从最后一沓钱里抽出来十张,说:“剩点就当手工费了,我手笨,这金贵东西别给糟蹋了!”
“哥,编串咱家不收钱,您拿着这钱跟这位小哥去吃顿好的,这街上好吃的馆子老多了!您放心,这串我只定跟您编利索的!”
大哥一咧嘴,黢黑的脸庞把一口牙衬得雪白:“弟弟,那哥不跟你争了,串子放你这,哥一会儿来拿,你不要这钱,那你得跟哥交个朋友!”说完就伸手,攥过莫谨言的手握得死紧。
“哥——以后,你就是我亲哥了!”
这种哥哥一百个也不嫌多!莫老板这看着是给抹了几百块钱零头,可这么大的户不照顾好给他扣住了,不是大傻子嘛?!
结完账大哥把手串交给莫谨言,脱手那一刻,表情突然凝重,那串小山核桃看着是盘了好多年了,这么大尺寸,要一颗一颗盘出来,考验的可不只是人的耐性。
“这是你嫂子的串儿...”大哥突然又开口了,串儿过到莫谨言手上,大哥的眼睛却定在其中一颗小核桃上,“你嫂子走了五年了,它也跟我了五年!”
“那时候这核桃一串才几个钱!她在病床上就天天盘,走了就给我留了这么个东西...”
莫谨言一怔,五年...生死两隔,就算他日碧落黄泉都走尽,也见不着想见的人。那人早都成了一缕青烟,可这手串上的包浆一年厚过一年,谁又敢说这相思没有重量!
莫谨言一直觉得,这文玩有贵贱之分,以前他觉得最贵的是一双阅货的眼睛,今天还得加上点什么。
加一点念想,加一颗真心。
“别说,还真有点饿了!”大哥很快从那阵感伤里拔出来,夹着小包出了店。
有些事儿,莫谨言突然就想通了。
“哎——”旁边马扎上那人突然叫他。
“人都走了,还看什么呀?!”那人说着,蹭着屁股下的马扎往柜台靠。
“我天,吓我一跳!你还没走啊?!”莫谨言都把这傻帽忘了,从大哥进来他只顾着卖货,一眼都没匀给他,本来还在手串寄存的那份相思里惆怅呢,让这人一下又给撞醒了。
“我说了不要你那核桃,咋还不走...还得留你吃饭啊?!”
那人一听“吃”,身子立刻离开马扎,胳膊肘撑住柜台,两颗玻璃珠砸到他身上:“你这还有吃的?”
莫谨言调笑:“多新鲜呐,我一个卖手串儿的我还得兼职卖盒饭!”
那傻子可听不出来正反话:“那给我来两份尝尝,不好吃我可不给钱!”
“.....”
可真他妈是个奇人!
作者有话要说:核桃:“我刚来的时候可爱吗?”
莫谨言:“.....”
核桃:“问你话呢!可不可爱?”
莫谨言:“你看我那鸡毛掸子可爱吗?”
核桃:“我...看不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