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十几个小时，成梵终于在警局对门的茶餐厅里找到了黄真。她的样子算不上疲惫，但总觉得有些意兴阑珊，翘着二郎腿，指了指面前：“坐。”

成梵坐了下来。

“给你点了水果茶。”黄真笑眯眯地说，“不好意思啊，昨天正好有点私事，不太方便接电话。”

成梵沉默了一会儿，问：“你真的没事？”

黄真：“我能有什么事？”

成梵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黄真是个成熟且有分寸的成年人，独立领导一个团队，面对各种风险，她当然能对自己的所有行为负责。

他想了想，还是交代她：“你是来休假的，不论什么事，留个心眼，别太拼命。真有什么事，你记得找我，不以同事的名义，就当找一个朋友帮忙。”

黄真一听他这话，就知道这经验丰富的刑警队长肯定已经看出了点什么来，她笑了笑，装作不经意问：“昨天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说，蒋明光怎么了？”

成梵瞧了她一会儿，还是低声说：“他报警，说自己办公室失火，烧了一大堆人事文件，我是觉得这当中肯定有什么幺蛾子，但最近辉鑫又的确没什么动静，倒是先后有两起坠楼案和他还有林剑芳有点关系……但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烧人事档案。”

“两起坠楼案？”黄真来了兴趣，“我俩在蔡府名泉碰到了一起，还有一起？”

成梵：“对，就在前一天晚上，工业区辉鑫商务大楼，有个辉鑫的会计也跳楼死了，叫庄明辉。”

黄真：“哦？两起跳楼案相距这么近。”

她发现成梵还一直在看着她，笑了笑：“放心，我还在放大假呢，不给你添乱，要不这样，我闲着也没事，帮你查查那个逃走的张玄阿吧？毕竟是从你手底下溜走的。”

成梵：“我那时候没在！”

“是是你没在，你那群兄弟们在嘛。”黄真眨了眨眼，“他的资料我那儿也有，我好人做到底，争取替你把他抓回来，省你一份报告。”

成梵略微有些忧虑，“黄真，其实你真不用……”

黄真打断了他：“就这么说定了哈。”

她拿着咖啡站起来，成梵这才发现，她好像比之前见到的时候瘦了一些。三十多岁，是一个刑警最好的时候，也是一个女人最美好的时候。

他望着这样的黄真，叹了口气，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丁春在病房里睡到上午七点，巡房的医生来了，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金发蓝眼，自我介绍叫索菲，会讲几句中文，她给丁春量了血压，检查了伤口，让小护士出去，自己坐在床前，磕磕绊绊地和她讲她的问题。

“你腿……不能跑……再。”

她讲话颠三倒四的，不讲究语法，丁春倒是听明白了，配合地点了点头。

索菲医生大概是看她的表情没太当回事，按住了她的手，又说了一次：“不能跑再。”

她的大蓝眼睛真诚地盯着丁春，丁春也没办法敷衍了，说：“不跑不跑。”

索菲拍了拍她的手，出去了一会儿，推回来一辆轮椅。

丁春：“……”

你刚才想说的不会是不要再走路吧？？

索菲像是怕她不明白，又拿了平板，过来给她看，是她腿部的片子，她用手比划了半天，认真地说：“Operation。”

丁春读书的时候英文就很一般，毕业了这么多年一直在混夜总会，没什么机会用英文，老早就都还给老师了，这会儿也只能坐那儿，和索菲大眼瞪小眼。

索菲看她还是不明白，急了，用手比了个切菜的动作，说：“刀，你，腿。”

丁春：“……”

她深吸了口气：“你是说，我的腿可能需要开刀？”

索菲点头。

方路微进来的时候，丁春还在发呆。

其实她不是没想过这条腿可能有问题……这几年她的确一遇到下雨、潮湿的天气就会感觉到疼痛，也没有办法长时间奔跑，但是大部分时候，这条腿还是具备了基本功能——即，能走路，看上去不瘸。

她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能走路了，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境况？

方路微看到了索菲推进来的轮椅，没说话，忽然走上去，臂膀从丁春的腿弯里穿过，将她整个人从病床上抱了起来。

丁春：“？？——”

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稳稳当当地放到了轮椅上，轮椅是皮质的，靠垫很柔软，她疑惑地看着方路微。

方路微双手放在把手上，说：“我给你出钱做手术。“

丁春：“你听见了？”

“嗯。”方路微小声说，“我有钱的，一个手术做不穷我，你放心。”

“你这小孩儿。”丁春笑骂，“我跟你说我银行账户里有钱……”

方路微：“你别糊弄我，那都是赃款，你都要报备上交的，那钱如果用了，你以后都别想回去了。”

丁春：“好吧……我是没钱，所以打算之后安定下来，攒几年工资再说。而且你看这医院，看着就是天价，我回头换个医院再看看，保不准不用开刀呢？”

方路微轻轻皱了皱眉头，隔了一会儿，才低声说：“你可以用我的钱。”

丁春吓了一跳，赶紧压低了声音纠正：“瞎说什么呢，我是警察，警察！我就是还没转正，你别害我啊。回头那手机和住院的钱我转你，你记账上。”

方路微低着头不说话。

丁春的账算得很明白，她只是个证人，是个“孩子”，是需要保护的对象。

但却不是一个可以依赖的“自己人”。

她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但却没再反驳，低声说：“好。”

过了会儿，又说：“早上我提的事，你说要想一想，现在已经八点了，想好了没？”

丁春：“才过去1个小时！”

她想从轮椅上站起来，却被方路微一把按住。她双手撑在轮椅两边的扶手上，垂下头来，轻声说：“我已经等了八年了……丁春，我不想再等，我想知道所有的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你就当是帮帮我，好吗？”

丁春被迫抬头看她，这才发现她那漂亮的、微微上挑的眼尾，好像被火灼过一样泛滥出一种浅色的红，语气是轻柔的，但眼神太具侵略性了。她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接着方路微又轻声接着说：“你不愧疚吗？你同我道过歉的，说那时候没能救我，说那么久都没有找到真相……所以，你的愧疚都是真的吗？还是……全部都只是说说而已？”

丁春愣了愣。

自从她在医院醒来后，那个柔软的、忽然变得很乖顺的小女孩微微在这一刻好像又藏了起来，而始终叛逆、锋芒毕露、最会步步紧逼的另一面从蛰伏中短暂苏醒，就好像——

好像在那个下午、在闷热的逼仄的厨房里，在陈旧的水斗与灶台前，将她狠狠逼入死角的时候一样。

她警觉起来，企图从面前这个人的眼神里发掘出点什么别的东西，可对方的态度却又在一瞬间柔软下来，她在她面前蹲下来，双手用那双藏在眼镜后的，令人心生怜悯、微微发红的眼睛，再度盯住了丁春。

丁春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你如果真想和我一块儿查，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方路微问：“什么？”

“同步设备通话。”丁春冷静回望她，“你那套装备里肯定有类似的联络工具，我必须全程听到你的声音，你得在我掌控之中。”

她说完这句话，才发现方路微的眼神有些不对。

她仍旧蹲在她身前，仰着头，轻声重复：“在你的掌控之中？”

丁春以为她是有什么疑问，急切地解释：“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同时也得保障你的安全，我必须知道你的所有动向，在做出任何决定之前，你都必须要与我商量……呃？”

她话还没说完，手心里被塞进一样东西，还带着体温。

是那个龙藏的小铜牌，不知道什么时候用链子串了起来，她轻轻一摸，后面贴了个小小的、磁片一样的东西。

她略微有些疑惑：“你贴了什么上去？”

方路微就这么抬头瞧着她，握着她的手，将这条链子轻轻地、慢慢地，挂到了自己的脖子上，郑重其事，仿佛一个什么仪式。

她低声说：“同频器，你拿手机就能连上，能听见我这边一切的声音，我没办法关掉……不是你说的，要我在你的掌控之中吗？”

两人的姿势很奇特，方路微跪在她的轮椅前，仰着头，弧度漂亮的脖颈就这样露在外面，丁春的手还被她握着，轻轻地搭在她的肩膀上。这个套链子的动作总让她觉得有点别扭，她勉强笑了笑，企图扯开话题：“……这玩意儿怎么长得那么像狗链？”

方路微笑了笑，抓着她的手，捏着那个圆片，轻声说：“你不说，我也想要给你的，试试功能？”

她从旁边拿过丁春的那个新手机，甚至不用软件，直接连上蓝牙，录音器里就发出了滋滋的电流声。她将手机举高，贴着丁春的耳朵，自己向后略微退了退，将那链子拿起来放在唇边，另一只手拱起来围在嘴边，轻轻地叫：“……丁春。”

明明只是叫了名字，但当那声音从手机里震动着传递出来、贴住她的耳朵发出回响时，丁春竟然觉得浑身都颤抖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耳朵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