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直已经是诘问了。
但问话的人语气温柔而坚定,十分理直气壮,丁春噎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赧然、也有些心虚,她急于掩饰,因此刻意板起了脸:“小屁孩儿,这是你该问的吗?”
方路微又不吭声了,过了会儿,说:“你不想说这个,那我问个别的。”
“问吧。”丁春说,“酌情回答。”
方路微说:“你当时应该是不想在那种情况下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我理解,现在我能问问,你当天去曹成蹊家,到底是为了什么吗?”
丁春轻轻吁出一口气,过了一会儿,说:“我带你们去过的那个,我师父的旧居,你记得吧?我师父叫祁望忠,是曹成蹊案的主要负责人,我出事后不久他就失踪了。我当时去曹成蹊家,其实是和他一起去的,曹成蹊给他送了一行李袋的美金,因为蒋明光那时候在夜总会闯了祸,伤了人,我俩当天去,其实是要把那笔钱送回去。”
果不其然。
方路微轻声说:“我认得你师父,他是国字脸,头发剪得很短,右边眉毛上有一条疤,喜欢穿一件军绿色的棉外套,应该经常锻炼身体,看上去体能很好,但是右手会习惯性地有轻微抖动,应该也不是癫痫,有可能是习惯性动作。”
丁春:“他找你问过话?”
方路微轻声说:“我脑子.....变成那样之后,就是他带我去看的病,还去外地给我找过一次专家。如果是他,那么我有个问题——曹成蹊是个傻子吗?”
丁春没懂她的意思:“啊?”
方路微:“这位祁警官我虽然接触不多,但是记得很清楚,他的个性,在你们整个片区应该都很有名,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绝对不可能受贿。曹成蹊在Z市生活了这么久,他会不知道吗?他为什么要特意给这样一个人送贿?”
丁春愣了愣。
她猛然记起另外一件事来。
那个保姆…….当天是怎么和他们说的来着?
“先生早就知道有客人……”
“他嘱咐说,让我把一个牛皮纸袋给你们。”
方路微看出她脸色的变化,问:“怎么了?”
丁春铁青着脸,低声说:“当时我们去交回那十万美金的时候,保姆说曹成蹊留了个牛皮纸袋要给我们,我师父以为是因为他不肯收现金,所以曹成蹊想换别的方式贿赂,果断拒绝了。那个纸袋我们没有收就走了。不过那天在沙发底下,我捡到了个圆扣,像是那个失物龙藏碑拓本上的什么装饰配件。事发后我给师父看过,他说让我先收好——就是我后来在仓库里交给你的那个。”
后来…….她追踪方路微上船落水,再不久祁望忠失踪,这东西被她收了起来。再之后——曹成蹊的住所因为用地规划被拆除,整个调查一直进行得很艰难。
“先不管别的。”方路微,“所以,案发后,你说的那个牛皮纸袋,还在吗?”
丁春不知道。
她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祁望忠失踪得很突然,当时他经办的案子很多,走私案和曹成蹊案只是其中的一起,且她当时疲于应付各方的刻意刁难,并没有太过在意当时在曹成蹊家的那个小插曲。
但如果……这一切都是有联系的呢?
方路微轻声说:“我不太了解其中的具体细节,不过我有一个猜测,如果曹成蹊......不是真的想要行贿,那他是想要做什么?”
丁春看着她。
方路微:“我们反过来想,他知道你师父不会收那十万美金,这种东西,不方便假手于人,他很可能会上门来送还,所以其实曹成蹊送那十万美金的目的,就是想让你师父在那天来找他,也许他有很重要的东西,想要当面交给你的师父。”
丁春轻声说:“那个牛皮纸袋……”
她爬起来看时间,6:21,还是清晨,但是她已经等不及。如果当时在曹成蹊案的案发现场没有找到那个牛皮纸袋,那么……那个不见了的,本应该交到祁望忠手上的牛皮纸袋,极有可能就是他的死因!
贩毒走私案、曹天岚、蒋太溪、曹成蹊、祁望忠……
这一整团乱麻,终于开始展现其内在的联系。
蒋明光的办公室朝南,落地窗,光线极好,这会儿阳光也好,照在他的那把巨大的电竞椅上,但他的心情却不怎么美妙。
孙书尧就坐在一旁,他额头上昨天被砸出来的伤口还挺明显,也没贴邦迪,这么块淤青留在他脸上,居然也不显得狼狈,蒋明光第十八次砸鼠标的时候,他终于从PDA上抬起了头,提醒:“冷静点。”
蒋明光见过他以前给学生上精算课,学生要是倦怠了不好好听课,他就是这么个语气,说,calm down,一样的意思,冷静点。
这是又没把他当回事。
蒋明光压抑着怒气。
他这几天很不顺利,先是林剑芳因为开发区的事要搞他,不知道怎么打听出来那个会计手里有辉鑫从前的黑料,叫了丁春来绑人,但他手里也有运输公司的人,使了个套,没让丁春得逞。
这个叫庄明辉的会计,是从前跟着曹天岚和蒋太溪的老人,总和他对着干,好几次威胁他,他一向不太喜欢,晃点完丁春,立刻就叫人弄死了。
叫什么,庄什么,庄明辉?
孙书尧看他发呆,低声问:“运输公司这次那个叫张玄阿的,你到底是从哪儿找来的?”
蒋明光低低哼了一声:“我们家老爷子以前养在Z市的,专门搞见不得光的那部分,联系方式留给了我,就前阵子叫回来的。”
孙书尧:“杀过人?”
“听说见过不少血,是个真的狠角色。”蒋明光很无所谓地说,“听说在乡下避了几年。”
“这人脑子也不笨。”孙书尧,“你还叫他陷害曹寅中了?”
蒋明光:“嗯,他说故意在丁春他们面前拨了曹寅中的电话,脑子的确还挺活络的。”他想了想,又补充:“就是脾气有点怪,有时候一笑,看起来阴森森的。”
孙书尧点了点头,过了会儿,又说:“辉鑫以后长期要往正途走,这个人,你以后少接触,我觉得他情绪似乎不太稳定,像一颗定时炸弹。”
蒋明光嗤笑一声。
孙书尧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好了,现在丁春也被你搞死了,你就消停点吧,这几天出的事不少,你别觉得不会查到你身上。”
蒋明光不耐烦地道:“知道了。”
他拿起手机,又有些烦躁。
他没有和孙书尧说,这次搞丁春这么顺利,是因为有人给他发了条匿名短信,教了他一整套办法,并提供了许多帮助。这人知道他祖父的那套房子,也知道他想弄死丁春的心。
绝对不可能是局外人——会是谁?
思绪平静下来后,他又想起了丁春,一个矛盾到极致的女人。十五六岁的时候,他甚至是偷偷倾慕过她的……那个时候林剑芳和蒋家还没有构成竞争关系,丁春看在林剑芳的面子上,还会带着他玩儿,教他骑车。后来在那条船上,丁春要求上船的时候,他甚至是惊喜的。
那时候丁春同他说:“林剑芳这人,做事儿太死板,就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没意思,其实你们家老蒋我也不喜欢,不过你就不一样了。”
“我?”他愣了愣,“我不一样?”
丁春靠在船舷上,似笑非笑地说:“嗯,你不是只想着钱,你还想证明自己,少年意气,一腔热血,是不是?”
蒋明光看了她一会儿,昏暗的船灯下,女人眉毛舒缓地挑起来一丁点儿,平素里的冷艳消失了,仿佛一个亲切又亲近的朋友,他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丁春又靠近了一点,揽住他的肩膀,轻声说:“谁说热血意气就没有用的?我就喜欢这种牟准一个目标不后退的老板,要不然,以后我跟你混吧?”
他就跟被灌了迷魂汤一样,迷迷糊糊地就让她上了船,也迷迷糊糊地在快要出公海前,被她控制住。
然后,船就翻了。
那天晚上最后的记忆,就是丁春揪住他的领子,拼命往岸边划。
但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那个他憧憬过也痛恨过的女人,已经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信任和爱慕能给人带来什么呢?什么都没有。这个道理,当初看看他的父母就应该明白了。
多想妄想的人,全部都是活该。
当初十八岁的蒋明光落了一次水,在病床上躺了半个月,总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个道理。
孙书尧轻轻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这个年轻自我、智商又不太够用的老板,孙书尧并不是很想伺候。他拿出备用手机,低头给人发了一条信息:那个小警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