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5:30。

丁春从睡梦中醒来。

这种状态她曾经非常熟悉，□□的损伤造成了睡眠的紊乱，这天晚上麻药减用，各种疼痛就开始在夜间轮番轰炸。她一觉醒来，发现身旁居然是有温度的——方路微又在她病床上睡着了，那副眼镜就搁在旁边的床头柜上。

她稍微动了动，发现一只手被人握在手里，对方大概率是怕碰到她的伤口，微微蜷缩着身体，用一只手很轻地搭在她的腰间。

她现在还不怎么能翻身，仰面躺着呼吸了一会儿，发现身旁的方路微呼吸的节奏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改变了——她也醒了。

丁春听见她低声问：“要不要喝水？”

她噗嗤一下笑了，这一笑牵动肚子上的伤口，又“哎呦”叫出了声，方路微没笑她，翻身起来，在旁边静静地按住她肩膀，低头看着她，过了会儿，忽然说：“明天我给你去买个新手机。”

“别。”丁春下意识道，“你这几天还是不要出门，不太安全。”

方路微试探着说：“其实我觉得你们可能有点反应过度了，我回来已经好几个月，没遇到过什么危险，何况现在除了你们，没有人知道我就是当时那个小女孩——我入境的时候拿的是x国护照。”

丁春沉吟了会儿，还是说：“本来的确没什么，关键就是，现在我们知道了。”

她这话点到即止，方路微愣了愣，随即也品味出了其中的意思：她之前几个月平安无虞，完全是因为警方也没有掌握她的身份信息。反过来说，一旦警方明确了她的身份，竟然就等同于当初和案件有关的人，也能够明确她的身份。

这其中的信息量实在有点大。

丁春干咳了一声：“本来老刘就已经有怀疑了，但怀疑的是市局内部往下的配置，所以这次有关接应你的事是直接向上面报告的，也没有通知任何市局里的人，反而直接借调了邻市过来的黄真——即使这样，消息还是泄漏了出去，他仍旧被支开了。所以我们目前的行踪，他还压着没有往上报，对上面的说法就是我俩一个都没找着。看这个情况，我们估计得在这儿窝几周了。你也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这个队伍里，除了我，黄真，老刘，谁都不要信。另外，我们还疑惑一件事，就是为什么你的”

方路微：“嗯，我只信你。”

这话有问题，又堂而皇之地把黄、刘两个人排除出去了，丁春倒没觉得有什么异样，轻声嘱咐：“所以你还是别出去，我让黄真给我去弄手机，林剑芳那里，我预备干脆先断一段时间再说，就暂时让她觉得我被蒋明光弄死了，就算人在这儿，只要黄真能出去，我们就还是有东西可以查，不会无所事事。”

方路微：“嗯。”

丁春这下感觉到不对了，调侃说：“怎么变这么听话了啊？终于意识到警察姐姐靠谱了是吧？”

方路微：“嗯。”

丁春打趣道：“你那眼镜一戴上，是不是就跟科幻片里拍的那样，PIU一下，转换人格了？”

“不是。”方路微迟疑了一下，“我和刘警官，其实交代过我落水之后大致的情况。你......你怎么一直也不问一问我？”

丁春品味了下她话中的意思，回过神来，笑了：“敢情这几天你就是在等我问这个啊？”

方路微在黑暗中低着头，不说话了。

丁春想了想，低声说：“也不是不好奇，就是想，好不容易都平安回来了，之前那些事，什么时候问都可以。关键信息，你先和老刘说了就行。”

方路微：“可是我只想和你说。”

丁春：......

怎么还撒上娇了呢？

跟哄孩子似的，丁春也挺无奈，侧过身子，说：“行，反正都醒了，要不你就给我详细说说呗？”

方路微认真地点了点头，在病床上翻了个身，顺势抓住了丁春的手。

“我......其实小时候虽然记忆力也不错，但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方路微轻声说，“我十二岁之前是个很普通的孩子，调皮，成绩还不错，我爸是在稽留所自杀的，当时我还在外面疯玩儿，等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人已经在火葬场了。“

“我爸是......X大毕业的，古文学专业，很喜欢研究字画，原来在市文化馆工作，我妈死了之后他生了一场大病，脑膜炎，好了之后，大概有七八年右手抬不起来，没法写字或者打字，所以最后工作也没保住，后来单位领导想办法帮他找了个清洁工的活儿。他和曹爷爷......曹成蹊是在附近公园下棋认识的，虽然看着社会地位相差悬殊，但其实互相有点来往，我爸常常去曹家看字画，有时候也会带我去——你瞧见那别墅台阶上画着的小黄花了没？他们看字画，我觉得没意思，不爱进去，就老蹲在人家门口画乱七八糟的粉笔画。但曹爷爷也从来没有骂过我。这些事，应该当时都和警方交代过。”

“曹成蹊遇害的时间是晚上，我应该是睡着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后来我爸被拘留，我没再见过他。”

丁春轻声问：“之前的几天里......也就是案发后，一直到警察找到他之前，他同你说过什么没有？”

“没有。”方路微，“我没印象，除了和我说过一次曹爷爷没了之外，应该没什么别的了。”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方路微当时才十一岁，小学六年级，六年级的小孩子，即使大人说了什么，他们的理解可能也没有那么到位。何况那个时候，方路微那能够记住一切细节的毛病，还没有发作。”

“前门的监控拍到他前一天晚上去过曹成蹊家，不过他的口供里说，当时门没有锁，他也没有见到曹成蹊本人。”丁春叹了口气，说：“后来呢？”

方路微深深吸了口气：“我家里在Z市没有别的亲戚，被安置在了收容所，我在火葬场看到我爸以后，连着发了几天的高烧，再醒过来的时候，脑子就有点不太对劲了，从葬礼后的每一个细节，每一秒钟每一帧，忽然就全都涌进了我的脑子里。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好像忽然有人在你的脑子里塞进了一个......一个水缸，或者什么别的体积巨大、又坚硬的东西，使得你走路、说话、无论做什么事，人的状态都是恍惚的。有个很好心的警察，还带我去看过几次心理医生，但是超忆症是稀有病症，Z市的大部分医院，根本连这种病例都没接触过。”

“治病的事一时半会没有办法，我那个状态也没有办法继续上学，就暂时在收容所里住着。绑架的那事....其实我一直记得不太清楚，可能是出门拿东西的时候被迷晕带走了，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那条船上了。”

她说到这里，握着丁春的手微微收紧，过了会儿，才接着道：“后来船翻了，我是被私人游艇捞起来的，这人后来收养了我，带我去了X国，替我治疗，供我读书。”

丁春轻轻“嗯”了一声。

这个小女孩，在经历了飞来横祸之后，总算有了那么一丁点的好运气。

她安静地听完这一段讲述，反过来，也握紧了方路微略微有些冷的手，轻声安慰说：“否极泰来。”

方路微在黑暗中点了点头，忽然问：“你呢？”

丁春愣了愣：“什么？”

方路微：“我对你已经相当坦诚了，你是不是也应该对我坦诚一些？”

丁春：“怎么坦诚？”

方路微略微停顿了一下，轻声问：“你和开发廊那个叫姜敏的，还有其他几个......都是真的吗？还是只是工作需要？你能不能......诚实地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