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真找的这家“医院”,甚至都不是一家公开对外营业的医院,对外叫做“慈惠疗养院”,医疗条件一流,但只做疑难杂症的会诊与义诊,据说在业界也颇为传奇。但也因此私密性极高,丁春想起自己上回受这么严重的伤,因为情况特殊,一怕暴露身份引起麻烦,二怕蒋明光找到她,愣是在个小黑诊所里窝了几个月,要不是本身身体底子好,估计当时就能死在病床上。
这回这待遇,让丁春都有些受宠若惊。
她第二天醒来时,方路微还没走,正在外头走廊里和周晓洁说话。黄真走进来,解释说:“我和老刘商量了下,她和小周在这边反而安全些,有食堂有门禁,也没什么外来人员,先让她待上几天。”
丁春:“老刘呢?外面现在什么情况?”
“他也不能多待,这会儿已经回去了。”黄真轻声说,“你俩出事的时候,蒋明光忽然报了警,说他办公室失火,把一些人事档案烧了个干净,他有些员工,是单纯购买服务的,不交社保不挂档案,除了他那边的临时合同,没有别的雇佣凭证。我们怀疑绑架、殴打你和方路微的那几个人,都是他的人。但是现在即使有沿途监控拍到了正脸,也很难将之与蒋明光联系起来。按照这伙人一贯作风,这些人很有可能已经不在z市,而且......”
丁春:“怎么?”
黄真看了眼外面,压低了声音道:“还有件事和你说,老刘让我来接方路微,本来就是担心我们自身队伍里有问题。但我过来的时候,老刘还被支开了五六个小时。”
丁春心头一跳:“怎么支开的?”
黄真:“上面紧急召开的会议。”她顿了顿,补充道:“......省级部门的。”
她这话一说,丁春也沉默了。
黄真当天在刘天松办公室读的那份卧底计划,开始时间是九年前,发起人是刘天松本人,第一任负责人和联络人是已经失踪的祁望忠,而原本调查的基本方向,是以Z市为中转站的一条庞大的走私、洗黑线路,有最大嫌疑的,就是当时已经逐步在Z市扩展各种产业的辉鑫前身,曹天岚与蒋太溪的天岚实业,以及一手组建Z市洗浴城、□□一条龙体系的林剑芳。
13年底,丁春实习刚刚结束,已经到了要分配单位的时候,市局接到了一份匿名投诉,说是丁春当初入学的政审有问题,其亲生母亲犯有恶性杀人罪,理论上,不符合加入警察队伍的条件。
当时事发后,其实丁春已经没有任何亲属,之后十几年的档案始终挂在孤儿院,入学申报的就是这份档案,投诉里指出,这种操作流程是不严谨、应当追溯并追究。丁春被学校约谈,学校经过商议,仍旧给丁春颁发毕业证,但是后续工作的分配会收到影响,无法进入警务系统。也就是说,她也许从此没有机会再穿上警服了。
正好刘天松这时候启动计划,他的老部下、实习期带过丁春的祁望忠就向他推荐了丁春。此次卧底是一个长期计划,危险性很高,如果丁春愿意尝试,等行动成功后,刘天松愿意以特殊案例、立功表现等综合因素申请,让丁春能够重获资格,并正式加入人民警察的队伍。
丁春当时就同意了。
黄真知道一切开始之前,他们肯定做过一次深谈,谈话的具体内容她已经无从得知,但显然,一直到今天,丁春还在坚持。而这场卧底行动持续的时间,比他们当初想象的、要长得多。
黄真在最初那份档案里见过丁春当年的照片,小姑娘刚刚毕业,二十出头,长发梳成个马尾,鬓角还能看见细碎的茸毛,因为证件的要求,她并没有笑,但眼神清澈得叫人害怕。而如今的丁春——仍旧是浓艳的、热烈的,但从物理条件上来讲,她的确已经不是七八年前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了。
医院在做全身检查的时候给她拍过片子,她其中一条腿的问题其实已经很严重,应该已经很难跑跳,所以在仓库的时候,她自己应该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注定是不可能逃走的了。
而那个叫方路微的证人小姑娘.......她自己是过来人,看到那种眼神,就知道这小姑娘自己不单纯,对丁春的心思也绝对不单纯。
是否要提醒一下?
黄真瞧了眼病床上因为腹部有刀伤不怎么坐得起来但躺着都非要跷着个二郎腿的这位病人,觉得她难得有那么自得其乐的时候,话到嘴边就收起来了。
反正总归会发现的。
她推门出去,周晓洁下去打饭了,走廊上的方路微一直盯着她看。
黄真走到她身旁,靠在玻璃走廊的扶手上,忽然问:“眼镜也是治疗道具吗?这种疗法,没在国内见过。”
方路微说:“嗯,在耶拿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医生建议用眼镜做情绪控制与记忆控制道具。”
黄真笑了笑:“具体怎么操作?”
“不戴眼镜的时候,通过观察模仿其他人的行为方式,减少被动记忆。”方路微轻声说。
“明白了。”黄真说,“不戴的时候给你点时间喘息,戴上的时候,在别人面前的才是真实的你,是这个意思吧?所以你现在想让丁春看到真实的你了?”
这话已经带着试探的意味了,方路微动作细微地眨了眨眼,轻声说:“之前我以为她就是个小混混,搞□□的,难道还必须坦诚相待吗?这会儿知道她是正经的人民警察,当然不能再隐瞒欺骗了——所以我认为我这副眼镜,戴上的时机没有任何问题。”
呦,炸毛了。
黄真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兴致挺高地看着方路微,反而来了劲,低声说:“是吗?那祝你好运。”
方路微:“我是你们的证人,我不需要什么好运,只需要你们负起应当负的责任来,保护好我就行。”
黄真说:“我说的不是这个好运。”
方路微:“那是什么?”
黄真眯了眯眼睛,轻声说:“运气嘛,是说把眼镜戴上的这个你,她最后能不能接受。”
方路微的眼神猛然冷了下来,但黄真说完这句,一转身回头就走了,根本没打算留下来听她辩解。
她对丁春的......心思?
她看着黄真走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回到套间里,看到丁春正翘着腿在床上躺着,瞧着上方天花板——她的手机在仓库第一次昏迷的时候就被搜走了,这会儿当然也没事干。
方路微在她的床边坐下来,轻声问:“看什么呢?”
“数花瓣。”丁春叹了口气,“这病房也太豪华了,连天花板的装饰都别具匠心,还有贴花,你看这个布线,一看装修就花了大价钱。”
方路微:“住个医院而已,还观察这么仔细?”
“怎么能这么说呢?”丁春不服气了,“我和你说我上回住院,那个条件,啧啧连个日光灯都没,从外面扯电线拉进来一个小应急灯,晚上医生来换药经常被电线绊倒,有次摔得不巧,啪一记就当面给我跪下了,笑得我缝的线都差点扯了,真扯了那肯定血流成河......”
她还在笑,看来是真的觉得好笑,方路微却有点听不下去,打断她:“你说的那次,是落水的那次吧?后来这个腿呢?”
丁春说:“哦,腿啊,那个就没去医院治。我出院之后,蒋明光想了个阴招,又给我送车,又给我送钱,搞得好像我和他有什么交情似的,林剑芳当时很不高兴,她弟弟就来堵我,我不想正面和他冲突,跑的时候就不当心摔了一下.......你说当时那个情况吧,林剑芳已经对我很不满意了,我再旷工去看腿,那她不得直接把我给开除了?我后续工作还要不要做了?”
她讲得理直气壮,方路微却好像心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看着她,许久没说出话来。
丁春自顾自讲得高兴,一低头,才发现床前坐着的人眼角微红,低着头,紧紧抿着唇。
她一愣,赶紧把腿放下来,伸手去拉对方的手,解释道:“不不,不是,没事,真没事,你看我现在能跑能跳,能吃能睡,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哪儿能那么矜贵啊,摔了个屁股墩而已,谁打小没摔过跤呢是吧?”
方路微轻轻道:“嗯。”
她红着眼睛,很自然地又朝丁春靠了过去——见惯了阴阳怪气的她,丁春颇有些不适应,但小朋友难得露出脆弱的神情,她得理解,于是也挺自然地张开双臂,抱了抱她。
结果她手一抬,对方就更自然地坐到床上来,将头靠在了丁春的肩膀上。
怎么忽然变得这么黏人了?依赖症?崇拜人民警察?
丁春心里犯起了嘀咕,拍了拍怀中人的背脊,觉得对方的体温十分熨帖又舒适,干脆也把脑袋搁了上去。
别说,是挺放松的。
她的双目渐渐合上。方路微关了灯,架住她因为沉睡而变得沉重的身体,在黑暗中又坐了那么一小会儿,然后抱着她,轻轻地躺倒在病床上,轻轻吁出了一口气。
这气息是浊的、惶恐的,像一条披上人皮的毒蛇,害怕有一天自风雪中归来的猎人,终会发现她皮囊下扭曲、冰冷、湿濡、浸透着毒液的蛇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