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丁春起初并没有什么尴尬的感觉，但方路微坐在那儿，鼻梁上架着那副眼镜，瞧着她又不说话，好像两个人之间真的有了什么微妙的改变。
她想了半天，觉得唯一的不一样可能就是现在方路微总算知道了她的身份。
怎么了？小姑娘脸皮薄自尊心强，一时半会儿没能接受？
她是个警察，不是什么女流氓，结果居然让人难以接受？这不太对劲吧？
丁春将自己本来就不太清醒的脑子想成了一团浆糊，最后下了结论：不正常的是方路微，年纪轻轻，心眼多想法也多，锱铢必较的，不好搞，弄得现在好像她做了什么很大的错事，必须心虚一样。
她原本想我就不开口说话看你怎么着，但瞧了会儿低着头坐在她床前不说话的这个少女，心蓦然又软了一下——这是她曾经拼上了性命都想抢回来的小孩儿，现在活生生地、长成了面前的这个样子，聪明、倔强、有自己的个性——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她在心里小声叹了口气，伸出正在输液的手，很轻地拍了拍对方的手，又叫：“喂。”
方路微抬起头来，也看着她的眼睛，不着痕迹地翻过手掌，将丁春伸过来的手悄悄握住了，又垂下眼睛。
丁春压根就没注意到这小动作，也没看着她，小声说：“抱歉啊。”
方路微愣了愣，抬起头来又看了她一眼：“......抱歉什么？”
“之前也找不到机会和你讲，倒像是故意瞒着你似的。”丁春说，“主要一开始也不确定就是你，方路微这名字不算太少见，对不起啊。”
方路微轻声说：“这是你的工作，我可以理解。”
她忽然变得这么好说话，丁春反而有点不太好意思了，低声找补：“你对曹成蹊案还不太了解，他这个案子，和Z市一起大型走私涉黑案关联重大，期间死的除了曹成蹊、你的父亲，牵涉的人还有很多，一直到现在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是我卧底工作期间的调查重点之一，你那个时候被拐走，我们怀疑也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为之......所以你的真实身份现在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必须要接受保护......你能明白吗？”
方路微说：“我明白。”
丁春又说：“还有件事。”
方路微：“还有什么事？”
丁春将被握住的手抽出来，轻轻将方路微稍有些长的额发拨到了一边，收敛了笑意，轻声说：“那个时候在船上没能救出你，在水里也没能抓住你，很对不起。”
方路微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没答话，她那双眼睛，带着疑惑、或者不明情绪的时候，总好像蒙着一层雾气，显得被人辜负、十分可怜。丁春最吃不消她这种眼神，连忙说：“真的，我那个时候太年轻，做事情也的确不牢靠......那天落水后，你是怎么......?”
“没吃什么大苦头，运气好很快就被人捞起来了。”方路微说，“我养母，后来就跟着她去了国外。”她睫毛微微一颤，低声接着道：“也没什么别的，就是后来点怕水，不怎么游泳或者坐船了。”
丁春倒是愣住了，心头似乎有一小碗烧开的热油，缓慢地从心口那个细小的关窍里灌注下去，烫得她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她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话，伸出手去揽对方的肩膀。
她原意只是想轻轻地抱一下对方，以示愧疚与安慰，但对方借着这个姿势将整个人都靠了过来。丁春迷迷糊糊就把人抱了个满怀，对方的骨架比她还大，还在微微颤抖，她也没多想，任她把头枕在自己的肩上。
挺乖的，像只怕水又落水的小动物。
她心里的责任感和愧疚感在这一刻终于达到了顶峰，手上用了点力气，紧紧地搂住对方，低声承诺：“你别怕，你是安全的，你已经安全了，我在这儿，你别怕......”
此时此刻她有些语无伦次，从前她要在人前装女混混，什么话都可以乱说，什么事都可以乱做，没有心理负担，现在她既然已经摊牌，方路微知道了她的身份，那她就必须可靠起来，就必须宽容、可靠、强大。
这个苦主，这个她一心想要救助，却失之交臂八年的小姑娘，现在正需要她的保护。
方路微缩在她的怀里，轻声说：“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没那么害怕了。”
丁春将她又搂紧了些。
“刘警官和我做了大致的交代，说之后会安排我回去安全屋，刚刚我也做过了身体检查，都没事。”隔了会儿，方路微轻声说，“我能不能在你这儿睡一晚？我在别的地方有点睡不着。”
丁春开玩笑地问：“在我这儿就睡得着啦？”
方路微轻声说：“你不一样的，我小时候就是你来救我，长大了还是你来救我。”
倔得不得了的小孩儿变成了懂事的乖孩子，更招人疼了，丁春一边不适应，一边又心软得一塌糊涂，拍了拍病床，示意她上来。
方路微在她没瞧见的地方眼睛都亮了，她将外套脱掉，穿着小背心快速钻进丁春的被子里。
她的身体滚烫，丁春被这样的体温烫了一下，但没好意思退开，叹了口气，认命地把手臂伸出来，想让方路微靠着。
“你手还没好呢。”方路微轻轻将她的手摆回去，将脑袋贴在她的肩膀上面，“我这样贴边睡就行，你别管我了。”
丁春想了想：“你要是还是睡得不安稳，可以握住我的手。”
方路微：“嗯。”
她将手伸过来，手指插入她的指缝，五指相扣。
这握手的方式和丁春理解的握手方式似乎不太一样。
丁春没多想。
她其实很困，很累，一连打了几天葡萄糖水，连起来吃东西都没什么力气，居然陪着方路微在这儿墨迹了大半天。
床上太暖和了，她迷迷糊糊地又说了几句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睡着了。
方路微一直盯着她，看见她将眼睛合起来，呼吸渐渐平稳，轻轻地将室内的灯调暗。那一点微弱的光芒里，她终于又凑近了看丁春。这张脸对她的意味在短短一日里完全变了，从一个折磨她日久的、恶魔般的意象，变作了难以言喻的另一种......贪欲。
丁春的脸上没有什么血色，很安静地躺在那里，就像当天她从那湿漉漉的布织袋里将她拖出来的时候一样。
她咬了咬牙，终于还是没忍住，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将她拢在怀里，低下头去，颤抖着，像是要确定什么一样，咬住了对方苍白的嘴唇。
唇是凉的，她好似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反复用唇舌描摹，撬开、深入，一直到对方的唇瓣终于也沾染上了一丝温度。
房门外，正拿了点流质食物准备端进来的周晓洁僵在门口，进去也不是退出来也不是，后头正好黄真过来，看到她这样子，好奇地也凑过来朝里面看了一眼。
黄真：......
说实话，里面这俩，她都挺头痛的。
一个做起事情来完全没谱，用身体跟人家七八个打手拼刀子，一个进了安全屋还能自己跑掉，找了个借口说听到打手说要去港口，跑过去刚好捡着人了。逃跑吧还是跳窗走的，砸坏人家安全屋好好的一扇窗——这事儿还得她去打报告。
这会儿一个还半死躺着呢，已经亲上了，到底还有没有轻重缓急了？
她翻了个白眼，周晓洁也心虚，轻轻把门带上了，正准备开溜，被黄真夹住了衣服。
这黄警官气场强大，周晓洁也不敢跑，回过头来可怜兮兮地看着黄真。
“过来。”黄真，“有话问你。”
黄警官口头刑讯的技巧了得，周晓洁费了好大功夫，一口咬定自己和方路微就是公司的高级调查员：“我们大老板啊，以前做投行的，尽职调查什么的是专业，所以搞什么产业都是要做足准备的，而且你说我们那儿，私家侦探这职业很普遍，不犯法的。我们真的都是正经打工人，真的。”
黄真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又问：“里面那俩，到底怎么回事？”
她问到这个，周晓洁的兴致就上来了，说：“本来吧好像是假的，当时也不知道丁警官的身份嘛，想借她的关系查查看几个公司的内部情况。但后来吧......她们睡一块儿睡了一觉，我感觉我们家小方就开始当真了，陷进去了.....你不信啊？我这儿还有视频呢。”
她说着将收藏夹里的那个处理过、都是粉红特效的视频扒拉出来，献宝一样地拿给黄真看。
黄真看了几秒，沉默了，神色复杂地说：“行了，收回去吧。”
都这份上了，也不像是演的。姓方的那个明显已经很兴奋，羊皮都披不住了，恨不得要将人吞下肚去——这会儿房间里乌漆嘛黑的状态，亲得也像要啃死人，该不会真的陷进去了吧？
卧底和证人，是不是有点违反规定了？
她一想就头痛，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委婉地提出来，只能扶着额头往回走。
周晓洁松了一大口气，心说阿弥陀佛黄警官您别挂我瞎扯淡，实在是这俩的关系压根没法细说。我这老板，神经病来的，几天前把人打晕了吊起来，昨天刚又把人卖给蒋明光，话里话外恨不得日啖三百口，一转头又跟个猥琐犯似的要关了灯才敢偷偷亲人家。
这怎么解释，没法解释。
我解释了，谁能听懂啊？
小姑娘把粥端到一边，坐在沙发上，挺郁闷地自己一口一口地把粥吃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怕温柔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