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不高,在一个很安静的小区内,方路微身形本来就比较纤细,她从窗口那个玻璃破洞里钻出来,踩在旁边单元的空调主机上略微缓了一缓,然后攀到旁边的落水管上,三四分钟后,几乎是没什么声息地落了地。
她没再抬头去看周晓洁,而是打了一辆车,朝码头的方向去。出租车开得很快,在后排坐着的时候,身体终于渐渐回温,她弯曲了一下手指,心里杂乱却又统一的,只余下一个念头:
她得先被我找到。
天已经完全黑了,她抓着周晓洁给的定位器,德国产,半个烟盒大小,连着手机,通过x链查询位置。光点移动速度变得很慢,但始终没有离开码头。蒋明光虽然疯狂又愚蠢,但应该还知道这是法治社会,要弄死丁春估计也会找一个比较隐蔽的方式,不会光天化日,也不会那么快就让人发现。
她在码头区下了车,四周已经是静悄悄的,集散区、卸货区、堆码区,她对这里算不上熟悉,定位到了这样小的区域,准确性也变得很有限。但幸运的是在一片黑暗里,她终于听到了人声。
对方的脚步声其实已经放得很轻,但因为人多,彼此还有低声交谈,没有能逃过方路微的耳朵。
她站在一处集装箱后,沉默地望着黑暗中的一行人。
看身高和身形,应该就是傍晚追着他们的那群人,不同的是,张玄阿出现了,他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戴着帽子和口罩,那张清秀的脸清清楚楚地露在了外面,他的右上臂已经进行了包扎,显然下午那一锥子刺得并不轻。
他们抬着一个黑色的布袋。
方路微藏在身后的手紧紧握起,大约几分钟后,袋子被推到一艘垃圾船上。方路微知道Z市的这种船,一早就会开往堆填区,有一半几率会在早上六点前直接被倒进化肥池子里。在那种地方,腐烂、沉底,需要的时间很短。
远比人们想象中的要短。
张玄阿指挥着几个人,朝着垃圾船比了个“再见”的姿势,走在了队伍最后。
他们很快趁着夜色离开。
方路微紧紧捏着手心,等他们都走远了,才紧紧捏着拳头,朝那个方向走去。风忽然吹得很急,将她的脚步也吹得快了一些。就在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奔跑,几乎是用从没有过的速度,爬上了那艘正微微摇晃着的船。
她不喜欢坐船,因为一旦双脚离开地面,那种窒息感就会像黏稠的空气一样包围上来,扼住她的咽喉,她的记忆太好了,那次经历中每一分钟的痛苦都可以清晰地被回忆起来,然后让她寸步难行。
即使船没有离岸,她也没有办法走得太稳当,先是扶着栏杆,最后跪坐到甲板上,一步步膝行过去。黑色的垃圾袋和布袋密密麻麻地堆在一起,四周的味道应当很呛人,但她的鼻子已经早就麻木,翻到材质不同的那个布包,喘息着用力把它拖出来。
袋子是湿漉漉的,带着泥土的腥味,也有可能是别的腥味——方路微的手终于又一次开始颤抖,袋子是收紧的,她将那死结解开,终于露出里面躺着的人来。
丁春并不喜欢做梦。
梦是老物件,左右逃不过三件事:痛悔从前失去过的,想要从头再来过的,与妄想从未得到过的。她有几年常梦见和师父两个人坐在派出所的办公室里躲清闲,没有案子,抄抄记录,翻翻考勤表,下午三四点就撤退,跑去逛个菜市场,顺手拎一把小葱回家。醒来便觉得,既然从来不曾发生过,也永远不会发生,那做了其实还不如不做的好。
这回她做的梦却有那么点不一样,她梦见那没有良心的小畜生方路微穿了身挺能见人的西装套裙,扭扭捏捏地来见她,还和她说:“和你说件事,我刚刚辞职了。”
她很高兴,问:“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方路微:“我在联合国做秘书长。”
她说:“捍卫世界和平?”
方路微:“嗯。”
她在梦里笑得嘴都快要咧开了,心想丁春啊你怎么这么能耐,你看这小孩已经长这么大了,人漂亮又能干,而且关键是听人劝啊,去联合国还能当个秘书长,多了不起!
她笑着笑着就把自己笑醒了,胸口、腹部、大腿上,像约好了给她点颜色看看似的一起剧烈地疼痛起来。她睁开眼睛,眼皮异常沉重,面前的景物是模糊的,隐隐约约只能看到一片黯淡的灰蓝色。
她愣了愣,想要坐起来,疼痛却更加剧烈。她没防备“啊”地叫出了声。这声音完全已经失去她本来的音色,像电视剧里那种老式风箱,不讲究节奏地漏着风,极其刺耳。
有个人抓住了她的手,拍了两下,又摇了两下,小声叫:“丁春......丁春?”
接着有人用吸管给她喂了水,她迷迷糊糊地又睡过去,等再一次睁开眼睛,总算能够看得清自己身在何处——是个不小的房间,落地窗,窗帘是灰蓝色的,是白天了,阳光落进来,窗口的桌子上摆着鲜花。有个人坐在床头刷手机,看到她睁开眼睛,愣了2秒,眼睛登时就瞪得跟铜铃一样大。
丁春皱了皱眉头,想了一会儿,才说:“你.......那个......什么什么洁?”
“周晓洁。”对方脸都垮了,一边起来按了下床头的一个什么按钮,一边小声抱怨,“你不说话挺招人喜欢的,一开口怎么就这么欠揍呢?”
丁春终于意识到了,这是个病房。
她之所以之前没反应过来,主要还是见识少,没住过也没见过这么大的病房。她以前身体素质不错,很少感冒发烧,唯一那一次住院因为情况特殊,还是找的犄角旮旯里的私人小诊所,不敢联系旁人,甚至也不敢开窗、不敢拉窗帘,生生憋了一个多月。
周晓洁大概是注意到她想尝试坐起来的动作,继续小声说:“你先别起来啊......睡了快三天了呢,这里每天收费上万起的,可别再折腾了。”
丁春平躺在床上,敏锐地问:“谁付的钱?”
“一个姓黄的警察。”周晓洁眨了眨眼睛,“女的,贼漂亮,听说家里做生意的,全国都排得上号。”
丁春:“哦,黄春程的女儿,那个大小姐。”
她反应过来,又问:“她呢?安全了吗?”
她问得自然而真切,周晓洁一个事不关己的都觉得有点鼻酸,心说你不值啊,送进来的时候浑身1/4的血没了,肋骨断了两根,挨了八刀,其中一刀差点戳穿肺管子,抢救了二十几个小时呢。
她吸了吸鼻子,说:“没事儿,黄警官带来个人.....大概是个领导,他们正在楼上谈话呢。这里是私人医院,安保做得很好的,你不要担心。”
丁春安静了一会儿,笑了笑:“接上头了吧?知道我做什么的了?”
周晓洁想起她的身份,又想起之前自己在她面前张牙舞爪的样子,颇有点心虚,小小声说:“知......知道了。”
丁春确认好一切,深切地喘息了两声,抵不住疲倦,又深深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又是七八个小时,期间有医生来做过几次检查,等她再能够勉强睁开眼的时候,又已经是晚上,窗帘再次拉上——这次坐在她床边的人却不再是周晓洁。
这人的头发很整齐地梳了起来,眼角微微垂下,挺直的鼻梁上架了一副叫人感到十分陌生的眼镜,绞丝的镜脚,同她耳旁的碎发纠缠在一起。
大灯没开,室内就留了几个射灯,光线昏暗,丁春侧过身,挺仔细地打量了眼面前的人,发现她换了套干净的衣服,脸上没有伤口,露在外面的手上也没有,她闭着眼睛,好像在假寐。
丁春松了一大口气。
她昏迷之前最后的印象,是在仓库门口被几个人围殴,人数具体记不清了,后来张玄阿也来了,这个长了一张娃娃脸的青年似乎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拿了不知道是刀还是什么东西,狠狠扎入她的胸口。她倒下去的时候没瞧见方路微,心里还松快了一下。
这小姑娘,好不容易活下来,可不能在这里死了。
方路微还是没动静。
她想了想,还是轻声叫:“喂。”
声音还是有点嘶哑,劫后余生,她心情难得明朗,又提高声音叫:“喂,方路微。”
闭着眼睛的人睁开眼来,低头望着她。
丁春瞧见这眼神,很难得地居然愣了一愣。这好像是她认识的那个方路微,又好像完全不似,那副眼镜架在鼻梁上,让人感觉到很别扭。
“这眼镜怎么回事?”丁春挣扎着起来,想要看仔细一些,“我睡了一觉你忽然就近视了?”
方路微伸手,不动声色地将她按了下去,轻声说:“没近视,这是治疗道具,偶尔会戴,不影响视力。”
丁春“哦”了一声。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室内忽然就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