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明光收起了手机,望着办公室里反复进来又出去的警员,也略有些暴躁:刚才手机砸得太猛,屏幕彻底碎了,孙书尧刚才没躲,额头被手机角砸到,砸出了血,正坐在旁边自己拿了个医药箱止血,但神情还是轻松闲适的,也没理他。
不停地有电话进来,蒋明光一一摁掉,又看了眼始终无动于衷的孙书尧,咬了咬牙,忍住了没再讲话。
今天报这个火警,似乎有些......弄巧成拙了。
他抬头望向外面走廊里的成梵,眼神渐渐阴鸷起来。
这个警察真讨厌啊,简直和阴魂不散的丁春一样讨厌。
电话还在不停地响。
他想到这里,拿出手机,彻底关机。
这辆车引擎的声音其实不大,底盘也稳,黄真坐在副驾驶,第一次感受到了连自己也没法评价的车技:这车要是被方路微开到K市马路上去,明天大概就能上本地新闻。
怪不得刚才方路微赶周晓洁下车的时候,周晓洁看她的那一眼,带着一种很奇特的表情——黄真现在懂了,那眼神里就四个字,“祝你平安”。
当方路微自己显然却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她打弯很快,几乎不减速,不过七八分钟,就从省道上转了出去,拐进了一条小路,一片仓库区。
14年K市联合开发项目开始后,货运朝集装模式靠拢,这一批离码头较远的仓库利用率渐渐变低,通常是市内零售商在用,价格低廉,但仍旧十有九空,非常冷清。方路微把这辆几百万的豪车随便找了个土坡一停,下车朝那扎成一堆、看上去长得差不多的仓库走去。
黄真是来出差的,并没带枪,刚才从孙继那儿摸了根警棍提在手里,她没忍住,低声问:“你们怎么跑那么远来的?”
方路微沉默了一会儿,语气生硬地说:“不知道。”
她脸色很白,脚步很急,甚至在上坡的时候踉跄了一下——黄真一把将她拉住,发现她的手冰冷,两人皮肤接触的时候,对方似乎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黄真皱眉,问:“你没什么事儿吧?”
方路微:“没有。”
就那么几秒的时间,她好像又恢复了平静,扶了一下眼镜,指着前方大概十七八米远的一个、表面刷着蓝色油漆的仓库,低声说:“我和丁春就是在那儿分开的。”
四周荒凉得连鸟叫声都听不见,黄真目力所及处没有看到人,嘱咐方路微:“你在这儿等着,我过去看看。”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方路微所指的那个仓库,门大开着,门口堆了一沓报纸杂志什么的杂物,有几部分已经焦黑,应该是焚烧过。
她往里再走了两步,发出了一声响亮的“我艹”。
黑暗中,有栋一层的小洋房矗立在那里,怪异地仿佛P图P上去的场景,但它却分明是真实存在着的。
她走上台阶,别墅门开着,一层的小楼,面积不小,但一览无余,没什么可藏人的地方。
黄真快速检查了一遍,确认里面没有人。
她又退出来,然后在仓库门口停住了——刚才她进来得急,没注意到仓库的另一侧,就在大铁门旁的地上,有一摊血迹。
血迹范围很大,约有两张A4纸大小,黄真略微估摸了一下,这血如果是一个人身上的,约摸出血量已经超过了1000CC。
情况不容乐观。
沙土地,地上脚印纷杂,她正仔细辨认那些脚印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响动。
方路微站在她身后,看着地上的血迹,似乎是愣住了。
黄真却没有功夫管她,一边沿着脚印往前走,一边拨通了刘天松的电话。
“找到丁春留下的痕迹了,应该受伤了,暂时不确定伤情如何。”黄真报了个地址给他,“你在开会,我没找成梵,你那边有可靠的人吗?赶紧查附近监控找车......大几率是一辆集卡。我开车先去路口看看。”
她挂了电话,看到方路微正在看着她,脸色仍旧很白。
她以为这小姑娘是没见过这种阵仗,轻声安慰:“真刀真枪的,吓到了吧?这里我来处理,你坐我同事的车,去我们安排的安全屋,你也看到了,这儿还是不太安全。”
方路微又看了一眼那血迹,过了一小会儿,才轻声说:“......好。”
她忽然变得这么乖巧,黄真也始料未及。
孙继接到电话过来接人的时候,方路微还是一副很守规矩又安静的样子,一切服从安排。刘天松给她们安排的住所也在市郊,不过横跨了整个市区。
方路微坐在后排,隔了很久,好像忽然才醒过来似的,开始拨电话。
没有拨号音。
对方关机了。
周晓洁坐在一旁,战战兢兢地看着自己老板的反应,一句话都不敢说,一直到孙继将两人送到了地方,关上门,嘱咐两人可以自己休息时,她才试探着去碰了一下方路微的手,小声说:“老板?你还ok不?”
方路微回头看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了一头冷汗。
她摇了摇头,低声说:“我先去洗个澡。”
她走进浴室,机械性地脱掉衣服,走到水龙头下面。
冰冷的水扑头浇下,她整个人此刻感觉混乱又清醒,一方面仿佛回到过去,幼小的自己在冰冷的水中,挣扎、呼救,一方面却清晰地听见丁春叫她跑的声音,还有丁春最后用力推她的那一把。
那只手是冰冷的,同当初吞没她的海水一样,但却又是柔软的、坚定的。
这几天里,丁春其实对她讲过很多话。
有语带嘲讽的、有温言细语的,有劝说,有别别扭扭的关心。
——还有那条几乎杀死她的疤。
她恨这个人,将她当做必生要报复的对象,但到了这个时候却猛然发现,她的恨极其荒谬而错误。
丁春甚至就是为了她上的那条船。
为此她落水、受伤、得罪蒋明光,失去林剑芳的信任,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水声没有停,方路微放松了全身,让皮肤战栗的感觉刺激着脑部神经,隔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你又骗我。”
过了一会儿,又恶狠狠地,声音细地、像是说给自己听:“丁春,你活该。”
周晓洁心惊胆战地在门外等了许久,才等到她那喜怒无常的老板裹着毛巾出来,她思考了好半天,还是小声说:“那个......”
方路微抬起头,那种摇摇欲坠的、不太对的状态已经荡然无存,她擦了擦眼镜,又重新戴上,问:“你也去洗一个?”
“我就不洗了吧。”周晓洁干笑,“......我刚才想起来个事儿,得和你说一下。”
方路微:“什么事儿?”
周晓洁说:“那什么,你还记得不,丁春身上我们放过定位装置.......当晚打晕她时候装她手机里的——不过我看那个已经失效了,应该已经被拆了。”
“是她自己发现拆掉的。”方路微皱了皱眉,“怎么了?”
周晓洁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呃,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之前还给过你一个德国产,和咱们客厅里一个生产批号的。”她看着方路微,真诚地问,“那个我被打晕醒来后就没看见,但信号之前一直是和手机里那个重合的,你......是不是也放丁春身上了?”
方路微猛然抬起头。
她竟然忘记了。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她失去方寸,竟然在慌乱中忘记了还有一个定位器。张玄阿他们进了601,丁春第一次下楼查看情况的时候,她曾经打晕了张玄阿那个小表哥,然后在丁春那件外套内胆上,随手粘上了一枚定位器。
是最新型号,任何仪器都很难检测到。
如果......如果它还在的话。
周晓洁看到她的表情,立刻将定位器拿了出来,语速极快,求生欲极强地道:“这会儿还在移动,看样子是嘉松公路方向。”
方路微结果定位器,轻声说:“码头。”
“对,嘉松码头。”周晓洁点点头,心有戚戚地补了一句,“......我听说蒋明光和林剑芳都特别喜欢把人扔江里......呃,你要干嘛??”
她汇报情况的时候,她那雷厉风行的老板已经面无表情地穿戴整齐——这是栋很不起眼的老式公寓,安全屋在三楼,窗户是整面锁死的无法打开,是普通的单层玻璃。可能因为曾经有人在这里住过挺久的缘故,屋子一角还有几个大纸箱,以及几卷封箱袋。
方路微拿了一卷封箱袋,从一头扯开,动作极快地往窗上贴。
周晓洁在这位老板手下工作了一年多,还不大摸得准她的脾气,但已经对她惊人的行动力习以为常了,脑子略微一懵,立刻就明白了她在干什么。
“这......这会不会有点过?”周晓洁结结巴巴地说,“那孙......孙警官还在门外呢,还有好几个警察,老板你不会是真的打算......”
她这句话没说完,方路微已经贴好了那一整片窗户,没什么表情地退后一步,然后一拳头砸了上去。她对这窗狠,对自己也够狠,即使上头贴满了封箱袋,她的指缝里仍旧流出血来——然后又是第二拳。
老板行为凶残,员工只能跟在后面擦屁股,周晓洁叹了口气,很自觉地凑到门前。
果然,孙继在外面问:“怎么了?要帮忙吗?”
“没事儿。”周晓洁眼珠子转了转,“那个,床的朝向不太习惯,我们就挪个床,不用管我们。”
那边窗户已经蛛网般碎开,方路微拉住封箱袋向里用力一拉,碎玻璃被黏着一起带了下来,露出一个不算太大,但能够钻过去的洞。
周晓洁已经放弃了挣扎,用手朝她挥了两下,意思是说:去吧去吧。
她的老板其实也没要和她打招呼的意思,只不过在蹬出去之前,她忽然一回头,紧紧盯着周晓洁。
周晓洁被她这一眼看得冷汗涔涔。
“你知道得太多。”方路微轻声说,“话也很多。”
周晓洁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
方路微轻声说:“我只是个普通的调查员,我没和蒋明光有过什么接触。”她看着周晓洁,过了会儿,又说,“所以,丁春是永远不会知道的,是吗?”
“我我我绝对不会说。”周晓洁紧张得差点咬到舌头,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打死我也不会说。我......我们就是同事,你不是我老板,你也不认识蒋明光。”
方路微:“好的。”
她那天生眼角微微下垂的眼睛又深深凝视了周晓洁一会儿,这才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她说:“你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