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的挫折与磨难，譬如老树上的风霜刻痕，有的后效有限，时间一长便消失不见，有的入芯入根、摧枝断叶，从此改变枝丫的方向，将之变成截然不同的树木。

方路微想，丁春对于她来说，大概就是后者，经年累月地，在她的脑海里形成了一个形容可怖、时刻流血的伤疤。这七八年来她经历离奇，父亲“自杀”，她被当做肉鸡贩卖，之后流落海外，又遇见了行事风格非常奇怪的领养人。领养人将她一路培养成派拉索蒙的掌权人，她第一件要做的事，仍旧是回来搞清楚当年所发生的一切。

她一开始就对丁春撒了谎——没有人给派拉索蒙发匿名邮件，调查蒋明光以及辉鑫，本来就是她回来的目的。在此过程中，借着合作的关系，她甚至一直以派拉索蒙实际控股人的身份和蒋明光保持着邮件与短信的联系。

也是因此，她得知了蒋明光的一系列疯狂举措：譬如他曾经因为与父亲的一些矛盾，将面临拆迁的外祖曹成蹊的故居整体迁运了出来。她有时候甚至猜测，蒋明光是不是也对外祖父的死，心存疑虑？

昨晚，丁春将她带到故地、正在破解金汉昭留下的密码的时候，方路微让周晓洁发了几条匿名信息，将他们现在所在的地址告知了蒋明光。

“想要丁春吗？那就来这里吧。”

“我提供工具，你找人，我告诉你应该怎么做。”

“你可以关住她，囚禁她，随便你想要做什么。”

“我只有一个要求，将她在那个地方关至少2个小时——在那之后，她就完全是你的了。”

“和她在一起的那个人是我的人，搜身的时候留下她的通讯工具。”

如果换做是别人，可能不会相信这一切，但是蒋明光.......蒋明光是一个天生脑子里就充满各种疯狂念头的不安定分子。

他会尝试的——方路微赌对了。

逃跑的时候，她没有回过一次头。

对她来说，丁春已经没有用了，这条隐秘的、充满存在感的伤疤，终于要彻彻底底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以及前所未有的空虚，以至于有那么几分钟时间，精神是涣散的。

直到周晓洁在旁边用手拍了拍她：“......这不是那个女警吗？”

方路微回过神来，正看到向她走来的黄真，着实愣了愣。

黄真走近了一些，才发现方路微和那天看到的样子有点不太一样，她的头发全部梳了起来，鼻梁上架了副眼镜，在警局和丁春斗嘴闹别扭时候的那种活人气儿这会儿漏了个干净，浑身上下仿佛冰冻了似的，这会抬起眼睛看她，目光也是冷飕飕的。

但黄大小姐压根不在乎这个，她非常自然把手伸到超跑里，一把抓住了方路微的手腕，方路微愣了愣，下意识就要挣脱，黄真却抓着她的往下一压，非常熟练地把车门打开了。

方路微和周晓洁都傻了。

黄真抓着她的手，看了眼后座，面色也很凝重，问：“丁春呢？怎么没和你一块儿？”

“我怎么知道？”方路微被拦路劫车，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黄警官是吧？丁春是个成年人，不用天天跟我报道，你想知道她在哪儿，我把她电话给你，你可以打电话自己问她。”

她这会儿又不像清高孤傲的大学生了，语气尖酸又刻薄，黄真后槽牙紧了紧，一把拉住她：“你得跟我走。”

方路微：“凭什么？”

黄真的语气也冷下来，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说道：“凭你是曹成蹊一案的重要证人和关系人，市局已经下达命令，要对你进行保护。”

其实为了安全起见，刘天松没有在电话中透露证人与卧底的姓名，但是以黄真掌握的信息以及她的几次试探，将丁春与方路微和这两个人联系起来，一点也不难。

这下连周晓洁脸色也变了。

黄真的手劲不小，但一时半会儿，竟然拉不动方路微。她仍旧在车里坐着，没有被拉住的那只手放在膝盖上，很安静地反问：“保护？”

黄真没回答，说：“你跟着那边这位孙警官走，我再问一遍，丁春在哪儿，你真的不知道？”

方路微嘴唇微微动了两下，冷笑：“不知道。”

黄真看了她一会儿，没再纠缠，放开了手，回身就走。

她没走出几步，方路微却忽然叫：“黄警官。”

黄真停下脚步。

“我不太明白，就算我的父亲是曹成蹊一案的疑犯，他现在也已经死了。”方路微说，“为什么我需要被保护？还有，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到丁春？她总不是什么证人吧？她和这案子还有关系？”

黄真回过身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低声说：“曹成蹊的案子疑点非常多，还牵扯到好几起恶性伤人、涉黑涉毒事件，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结案，我的同事们都认为你的处境不太安全。”

方路微手指微微蜷缩，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你的......同事们？”

“K市刑侦支队大队长，刘天松。”黄真轻轻吸了一口气，“以及一直配合行动，参与K市长期卧底计划的警员丁春......她这几天不是一直跟着你吗？”

一旁的周晓洁愕然道：“......警察？丁春？”

她下意识回过头去看身旁的方路微。

方路微脸上看不出什么起伏很大的表情变化，只是身体骤然放松，黄真没用什么力气就把她从副驾驶座上扯了起来：“我再问你一次，丁春在哪里？”

方路微极其茂密的睫毛轻微地动了两下，忽然抬起头：两个人身高差距不大，她低声问：“她.......我是说丁春，丁春是什么时候开始做卧底的？”

黄真也诧异了：“......她还没和你说明身份？”

“没有。”方路微垂下了眼，“......她什么都没和我说过。你们警方要做证人保护，至少也得......告诉我到底我之前是在和谁接触吧？”

这一点，黄真也始料未及，她沉吟了会儿，说：“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但应该时间不会短......所以你俩之前是在一块儿吗？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分开的？追着你们砍的那群人呢？是不是蒋明光派来的？”

方路微：“......她原来给你们留信息了吗？”

信息，黄真是留过的，两个人最初和张玄阿在那个小房间里的时候，她摆弄过仓库里的空氧气管，将写有“明”字的一侧露在了外面。

方路微：“她既然告诉你是蒋明光，那你可以直接去找蒋明光，在这里堵着我有什么用？我和你说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们跑散了。”

黄真：“......”

这谎话的诚意简直是零，黄真咬着牙，低声说：“昨天在警局里，你俩看上去关系还不错，你还说她是你女朋友，还陪她来警局......一天的功夫，她怎么你了？”

方路微麻木地想：怎么我了？她谎话连篇、自以为是，又将我当成一个小孩耍。现在结束了，我想要知道的东西她都已经告诉我了，她还有什么用呢？

就算她是一个警察，又有什么用呢？

黄真看了她一会儿，愤怒地将她松开，回头朝自己车那边走去，走到一半，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黄真接起来一听，对面略微有些气喘，大约是在跑楼梯。

“老刘？”黄真试探着问，“你会开完了？”

对面传来关门的声音，显然刘天松到了某个房间里，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急促地问：“是不是证人出问题了？”

黄真非常简短地将今天早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刘天松那边传来一声巨响，大概是什么东西被他砸到了地上。

黄真又说：“证人方路微已经找到了，她应该知道丁春去哪儿了，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肯说，我正在劝。”

刘天松说：“你等等。”

黄真嗯了一声，握着手机在那边等，不一会儿，刘天松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

“我发了个文件给你。”他说，“给那叫方路微的小姑娘看，看完删了。”

电话被挂断，黄真打开邮箱，点开那份文件。

黄真瞄了一眼，折返回去，将手机递给了方路微。

方路微：“什么东西？”

黄真没好气地说：“废什么话，看。”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份手写的工作日志影印版，字迹潦草、内容也十分简略。

“2013年，12月19号，疑犯方建明之女方路微从救助站失踪，疑似被诱拐。”

“12月20日，根据线索追踪到K市罗湖港码头，混上蛇船。”

这两条过后，日期忽然跳到了14年1月23日，记录变成了一长段文字。

“蛇船船主蒋明光，辉鑫集团董事长曹天岚独子，怀疑曹天岚与曹成蹊是遭人谋害，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全计划暂避缅北，不敢坐其他交通工具，搭乘辉鑫黑色产业下的蛇船。27日晚，控制住蒋明光，但与船上其他人员发生冲突，船意外侧翻。船上除方路微，共计幼儿、少女29名，其年龄、姓名，能够回忆起来的记述在后，请帮助确认是否获救。”

“负伤。”

“暂时无法采取行动。”

从12月20日，到1月23日，简报上说得很简略，只有两个字：负伤。

方路微想起来横跨她背脊与胸口的那道疤。

船翻的时候，是什么东西贯穿了她，让她很可能在昏迷了整整一个月后，才能对这件事做了一个简单的记述？

方路微握着手机的手指只微微颤抖了一下，又迅速恢复了稳定。

周晓洁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只能一脸懵地看着两人。

良久，方路微才将手松开，她看了一眼黄真与她身后车辆里的孙继。

“好吧，我记得我和她在那儿走散的。”她低声说，“我可以......带你去。”

黄真：“告诉我在哪儿就行，让孙继先送你回.....”

方路微注视着她，面无表情，但是万分笃定地打断了她，下了结论：“我带你去。”

黄真火气也有点上来了：“你这小姑娘怎么不听劝......你跟着去顶个屁用？万一那些追着你们的人还没走呢？”

方路微看了她一眼，忽然向后一个弓步，拉起一拳朝黄真砸了过来——她个子挺高，但人其实很瘦，皮肤又白，看着弱不禁风的样子，所以黄真压根没提防这一出，她猝不及防一后退，用手包住对方的拳头一挡——然后就发现，对方惊人的爆发力在这一瞬又收住了。

黄真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没有打架的意思，只是单纯在用行动反驳“你跟着去有个屁用”这句话。

在黄真的注视下，少女收回了拳头，她的目光冰冷、坚定，再一次重复：“我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