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春在道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惯见各式各样的穷凶极恶，奸猾的、贪婪的、市侩的、狗仗人势的，但一直最怕遇到的的就是张玄阿这种，纯良无辜、眼神清澈，不知其恶从何而起的异类。

甚至在这一刻，堵在门口一锥子扎进她手臂的时候，张玄阿面上的笑容仍未褪去，他的脸颊削瘦，让人错觉软弱可欺，表情笑容与动作却完全不符，仿佛灵魂寄生在人体上的一个什么怪物。

丁春忍痛一脚蹬开了他。

没有看到周晓洁，可能是已经躲了起来。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那七八个打手又追下来，丁春一咬牙，正想提示方路微往外面大马路人群密集的地方跑，一回头，差点没岔气。

插了她一锥子的张玄阿被踢开后没有纠缠，完全没有要和楼上的打手汇合的意愿，转身拔腿就往小区后门那幽深的小路跑，方路微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也不和丁春打招呼，以抓贼的架势，气势迫人地追在张玄阿身后——就这么一眨眼功夫，两个人已经前后跑出了十几米。

丁春：我真艹你妈见了鬼。

她将身后铁门用力向后一推，阻了一阻上面冲下来的几个打手，一回头，也跟着两人朝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小区后门出去是一条小巷，张玄阿疯狗似的往前跑，越跑越偏，方路微在后面紧紧咬着不放，丁春怕招来追兵，没法出声喊她，自己又跑不了太快，眼见两人先后进了一处厂房。

丁春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

这地方丁春也知道，原来是市塑胶线厂，后来因生产规模扩大、对市区有污染迁去了郊外，原厂址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仓库，后来因为地处居民区，小楼陋巷，大车开不进来等诸多因素而渐渐荒废，租出去过几次，开过溜冰场、做过剧本杀密室，都没怎么火起来，这会儿应当是空关着的。

厂区里没有开灯，即使是大白天也十分昏暗，方路微和张玄阿跑进来的那个入口堆满了杂物，视线受限，但她仍旧能听见两个人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方路微的怒骂声，以及张玄阿变调了的惨叫声。

丁春心里咯噔了一下，一转弯便见前方地上两个人已经扭打在一起。

方路微属于女生里个子比较高的，张玄阿却是中等身材，精瘦，两个人身高身材都差不多，但方路微身上有股她这种年轻的社会精英不该有的、亡命之徒的狠劲，愣是把张玄阿这反社会的气场给压了下去，一把沾着血的锥子掉在一旁，显然之前五六秒的厮打中，张玄阿已经不幸被缴了械。

丁春转过来的那一刻，正巧方路微手掌卡在张玄阿的下颚，顺手抓住掉在一旁的锥子，猛地扎了下去！

张玄阿爆发出第二声惨叫。

丁春在心里又爆了句粗口，扑上去抓住方路微的手，低头一看，张玄阿被扎的位置和自己一模一样，右上臂，凶器也是同一把。她倒吸了口冷气，转头看方路微的表情。

方路微没什么表情，一起手把锥子给拔了，别别扭扭地转过头去。

丁春看她这反应，心里又是一惊。

我艹，等等，这一刀不会是专门追上来为我插回来的吧？

她再低头一看被插刀的张玄阿，叫声虽然悲惨而扭曲，但两只眼睛睁得很大，完全瞧不见惊恐的神色，反而面色酡红，显得极其兴奋。

丁春这会儿才回过神来，受伤的手臂一阵刺痛，连带着脑壳也一起痛起来，低头看着两人，心说这年头的年轻人究竟是怎么了？电视剧看多了吗怎么这么戏剧化？

那几个打手没追上来，周晓洁也没有出现，丁春喘息了几下，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厂房最深处的一个大仓库，这会儿没了货物，显得整个空荡荡的——就在丁春扶着腿喘息的那屁丁点儿功夫，有人从外面将仓库的门“哐”地合上，紧接着，传来了落锁的声音。

丁春这下顾不得心里骂娘了，跑上去拿没事的那条腿去蹬铁门，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方路微也反应过来，把还在哀嚎的张玄阿往旁边一甩，过来帮忙踹门。

库房重地，铁门纹丝不动。

丁春踹了几脚，也知道破门无望，骂骂咧咧地开始掏手机准备打电话，却被方路微拉住了手。

丁春：“？？？”

方路微神色复杂，低声说：“......你受伤了。”

丁春：“......你觉得现在是说这个的好时机吗？”

方路微：“你在流血。”

她语气非常固执，丁春只觉得头更痛了。

而下一刻，更匪夷所思的事情就发生了，铁门的缝隙里，迎面忽然喷出了细密的、白色浓雾状的气体。

那味道丁春可太熟悉了——前天晚上，她就是拿高浓度的这玩意儿迷倒了张玄阿那个倒霉到家了的小表哥。那一瞬间，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捂住方路微的口鼻，将她用力往后一拖，但因为之前距离门口太近，两个人还是都无可避免地吸进去了一点。

丁春只觉得一阵短暂的眩晕，看到门缝里源源不断喷进来的白雾，心凉了半截，下意识回头去看躺在地上的张玄阿。

张玄阿仰天躺在地上，眼神已经迷离，不知道望着哪个方向看着谁，咯咯地笑，那笑声并不尖利也不刺耳，反而更像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孩童，瞧见了这世上最有趣的事物，做出了最真诚而真挚的反馈。

这人是故意的。

忽然出现的打手、莫名挑衅的张玄阿，全部都是安排好的，目的就是让她在这个时间点踏入这个厂房、这个仓库。

她再低头看自己的手机：已经完全没有信号。

打手，信号干扰屏蔽，国内绝对无法流通的高浓度喷射型类X醚药剂，她想不出除了蒋明光那个二五仔，还有谁的脑子缺根线，文明社会大张旗鼓搞这种把戏。

她本能地、牢牢地抓住身旁的方路微，低声机械性地安抚：“没事，别紧张，这个浓度最多昏迷，对身体无害......”

方路微的身体也已经开始摇晃，丁春咬着牙，抓着她一起陪着倒下去，慌乱中还伸出手来垫了一下对方的脑袋，用的不巧是受伤的那只手。

她“嘶”了一声，过了两秒，放松身体跟念经似的骂：“......真TM不想干了啊。”

意识终于彻底模糊。

黄真随手翻着室内的东西，又打了几次刘天松的电话，一概没有人接。

这个时间点实在不太寻常。她思考了一会儿，转而打给成梵，拨号音响了没两下，对面就接了起来。

成梵的气息略有些急促，好像在跑步、还是爬楼，扑头就说：“你刚怎么不接电话？”

黄真斟酌着道：“刚手机在充电没看见，你找我？”

成梵松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省委刚来了大领导，有个紧急会议，几个局长和老刘都被叫进去了，到现在还没出来......上头还点了你的名。”

黄真走进卧室，书桌是对着窗的，桌面上很干净，她用手将桌子后面的窗帘拨开，卡缝里哗啦啦掉下来一沓彩色的宣传册：“点我名干嘛？”

成梵：“我上哪儿知道？”

黄真默不作声地蹲下，将那些册子收拢到一起，通通夹在腋下：“你后来怎么说的？”

成梵：“我随口说大小姐去巡视她的商业帝国了。”

黄真：“......”

黄真她爸妈根基都不在Z市，不过她家里的事，市领导多多少少都能摸到个边，就连市局的几个相熟的同事也旁敲侧击在问她，是否有转岗或者退出队伍的意愿。

她对此向来是不回应的。

成梵那头继续说：“......刚才蒋明辉那边又出了点事，我正在赶过去的路上。”

他不再多说，黄真也很识趣地没有再问。会议电话没有打到她的手机上，说明上面并没有很着急地找她，或者说，她与本次会议的关联应当不会太大——不过，这个会议发生的时间，就真的很耐人寻味，而这个时候临时被叫走的刘天松，以及明显遭遇到意外的接头人，都使得事件变得越来越复杂。

警笛声在小区里响起，黄真站起来，夹着杂志、姿态轻松地往外走，在单元楼下和赶来的几个民警擦肩而过。

十几秒后，她的脚步一折，向小区的后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