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黑暗之中，方路微率先睁开了眼睛。在那之前，她能够感觉到有一只手仍旧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臂，身下仍旧是冰凉的水泥地，她翻过身，头部感觉到一阵昏沉——很可能是之前那种喷剂导致的。

那只抓住她的手没有放开。她搭上了那只手，继而摸到这只手上的一小片湿濡，猛地想起来刚才在丁春那个什么师父的破楼下，张玄阿摸着锥子刺过来，丁春拉着她往后退。

那锥子应该是扎在了她手上，右手。

自从重新见到丁春后，这个难以捉摸的女人好像总是挺乐意挡在她前面，在蔡府给她挡了热酒，刚才又挡了刀，嘴上的刻薄半点没减，身体的行动却时时刻刻让人费解。

尽管如此，方路微仍旧觉得自己很冷静，能够理智地判断对方的很多行为。她给自己解释，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现在具备一定的价值。

丁春当然要牢牢地抓住她这个合作伙伴，现在她被林剑芳疏远，又和蒋明光不对付，从长远来看，派拉索蒙搞不好真是她在Z市唯一能够拉拢依靠的对象。

她轻轻捏了一把对方的伤臂，黑暗里的丁春□□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低声问：“方路微？”

方路微轻轻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在。”

对方在黑暗中似乎能感觉到她热量似的，伸出手来，方路微拉了她一把，两个人抖抖索索一起站起来。

空气中已经没有任何怪异的味道，丁春的声音略微有些嘶哑：‘’这是哪里？”

“不知道。”方路微说，“我只比你早醒了几分钟。”

她这句话刚说完，四周忽然大亮，丁春的手搁在一旁墙上的一个开关上，自己也愣了愣：“我就随手那么一摸......”

她一转头，两个人再次一起愣住。

仍旧是在一个仓库里。

仓库的大小、墙体的材质与颜色，都与她们昏过去之前的那个别无二致。

但躺在仓库中间地上的张玄阿踪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栋贴着红砖的一层小洋房，几乎占据了大半个仓库的空间，以至于丁春和方路微站着的仓库门边这片区域，直接就变成了一条狭长的过道。

而那在强烈灯光下显得格外诡异的老旧洋房，如一只身躯庞大的怪兽，正朝面前的两人张开布满了獠牙的兽口。

丁春：“......蒋明光！你用脑子吃过屎了吧？犯什么毛病把我们弄到这么个地方来？这什么啊？鬼片片场？？”

她低头去摸身上的东西，发现手机等果然已经被搜走，再回过头去看方路微，发现她正望着那栋看上去像片场布景的小楼出神。

“愣着干嘛？”她没忍住吼，“帮忙破门啊！”

没有工具，铁门依旧固若金汤、无法破开，丁春自己吼了好几十分钟，后来逼迫方路微也喊了好几十声。

没有任何回应。

“按照那个□□喷剂的浓度，我们昏睡的时间应该在3到4个小时，我们俩大活人，大部分公共运输方式肯定不可行，货车、私家车的可能性比较大，按照时间推算距离，我们跑不出300公里的范围。你喊了那么久没有人回应，说明我们目前很有可能在Z市或者临省的某个郊区......”方路微终于镇定下来，轻声说，“总之，先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用的工具吧。”

小红楼的门廊正对着她们，而后面的围墙已经和仓库的墙壁贴在一起，而仓库的高度超过10米，墙壁光滑，就算爬到屋顶上，剩下的5米左右也无法徒手攀爬——也就是说，除了门口的这一片狭长地带，她们也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探索了。

“进去看看可以。”丁春犹疑了一下，“你跟在我后面，别乱动东西。”

门廊处有几级石头台阶，做得十分逼真细致，丁春一低头，瞧见其中一级石阶上，用粉笔还是什么颜料涂了一朵黄白相间的小花，笔触稚嫩，像是出自孩童之手。

丁春踩上去，手扶到墙上的时候，第二次愣住了。

墙是实的，并不是什么临时搭建、粗制滥造的片场布景。水泥墙，细密地贴着红砖，每块砖头约摸一掌宽，两掌长，摸上去也是真实的砖木，并不是泡沫塑料或者别的什么替代品。

这竟然是一栋真实的小洋房。

丁春愈发确定蒋明光应当是疯了，她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伸足去勾那扇门。门果然也是实心的，颇有些重量，被她那么一勾，常年似乎没有动过的门发出“咿呀”一声，慢慢地荡开来。

一个亮着灯的、简单，却充满古意的小客厅。

“我要是手机还在，高低得给它整个直播，肯定火。”丁春笑骂，“你就说吧，资本家离不离谱，正正经经的房子造在仓库里，这违反城市规定吧？商用仓库里它就不能造民用房屋，这水电铺排要求都不一样。等我出去，我给城管大队实名投诉去。”

方路微轻声说：“也不见得就是蒋明光。”

丁春：“......本地还能有和他同样级别的二百五？”

方路微：“......”

小客厅布置得如同一个真正起居的住所，丁春低头看了一眼，发现除了上头闭合有门的木头鞋柜，下面开放式的鞋格里有两双鞋，一双黑色的老人鞋，一双胶鞋。玄关处还有摆放得十分整齐的几双棉拖鞋。

丁春正准备往里冲，瞧见方路微自然而然地脱掉了脚上的鞋，换上了其中一双拖鞋。

丁春：“你倒还挺从善如流的。”

“这世上有那么多让人不舒服的事，何必再自己让自己不舒服呢？”方路微的脸色略微有些发白，“我身上的东西被搜得很干净，不论蒋明光为什么要把我们放在这里，他这次找来对付我们的人显然都很专业，我想以最舒服的姿态，去研究他这么做的目的，这样成功率比较高。”

“德性。”丁春嗤笑，“你直接说你爱穿拖鞋不行吗？”

在小区601的时候丁春就发现了，这姑娘有的时候全不讲究，有时候又穷讲究，拖鞋有好几双，各种材质，全都是看上去就柔软舒服的那种。这会儿她蹬上了一双棉拖鞋，整个人的气场自然而然就变得沉淀而放松。

丁春觉得好笑，摇了摇头，脱下靴子也换了一双鞋，走进了这个大约十几平米的客厅。

客厅里有一对双人皮沙发，木头的脚，看上去质感很不错，沙发围着一个红木的大圆几，圆几上居然还摆着个茶盘，几张报纸、一些杂志。

丁春拿起其中的一份，《Z城晚报》，眼皮忽然跳了一跳。

第一份的日期是2013年10月16日，第二份也是10月，10月21日。

她的脸色不好看，方路微很快就注意到了，低声问：“怎么了？”

丁春将报纸放下，直起身来，低声说：“我在思考，蒋明光劳民伤财，在这么个地方搞了这么一栋房子，到底是想达到什么目的。只是为了关我们玩儿？那哪里不可以？吓唬我们？我感觉我们被吓到的几率也很小。”

方路微低下头，也翻了两下那几张报纸：“我和这人没什么接触，他也不太像是冲着我来的。所以你这边有头绪了吗？”

丁春望着客厅四周——墙边是落地的书架，大部分架子上都摆着书，当然，书也显然都是真的，分门别类，有新有旧，仿佛真的是从什么地方、谁的家里直接搬过来的。她的目光在四周逡巡着，一边说：“我记得小时候看过个香港电视剧，说一群人去旅游，全被迷晕了，醒来后到了一座小岛上，那里一比一还原了当时几人生活过的一个街区。原来是十几年前的一个凶杀案凶手的亲人，想要当年的这些目击证人帮忙回忆当时案件的细节，从而还原真相。”

方路微：“那就真是讲故事了，一比一还原，说得容易。那么多年过去了，哪有那么好还原的？”

“也不一定。”丁春意味深长地说，“得看情况。”

方路微摇了摇头：“我还是觉得挺扯淡的。”

她低下头，猛然反应过来：“等等，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也是这种情况——蒋明光想要我们帮他回忆什么事件？”

丁春一直没有停止过搜索的目光终于找到了她的目标，轻柔地停了下来。

她看着书架的高处——最顶格，和几摞蒙尘的大部头精装书搁在一块儿的，有几个很不起眼的小相框。

方路微：“这房子装修品味挺不错的，但很普通啊，我没什么印象.......你来过吗？”

丁春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不过那是很多年以前了，我也只来过......那一次。”她低声说，“2013年，10月16。”

八年前，一个星辰明亮的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