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真这人,说来也挺神,家里是经商的,海龟出身,搞刑侦信息学与犯罪心理研究,年纪不大,故事不少。其人因为物质条件太丰厚,对钱权全无兴趣,是个几乎没有私欲的铁板,既招人妒又招人恨。但像成梵这样务实的一线人员就都挺喜欢她。因她业务能力确实强,人大方又不贪功。
黄真刚在车上说那话,成梵的确是听进去了。他看口供本来就觉得疑窦重重,她又向来不做没谱的推断,这么一来,搞得他一路上惴惴不安,打了好几个电话,不断看着手机,期间接了个电话,压低了声音交代对方:“上厕所?上厕所你们就在门口盯着,别错眼了,别打草惊蛇。对,就说一楼厕所不好使,绕个路带他去二楼,装作给他带路。”
黄真压根也没顾得上和他讲话,不停翻着手里的iPad,大约是分门别类地在检索信息。等车拐过最后一个街角,她的动作陡然停下,屏幕上俨然出现了一张照片,像素不高,似乎是车载监视器拍到的画面,一个男子站立在车前,穿着雨衣,手上似乎拿了什么东西,没有任何表情。
“是他,张玄阿。”成梵神经动了一下,“就是那个报警的小子,死者同村的表亲。”
黄真将资料翻了一页,低声说:“通知局里,立刻实施抓捕吧,他之前用的是□□,张玄阿可能是真名。”
成梵看了一眼资料,上面写着:邵济(假名),男,20左右,S市连环抢劫杀人案疑犯,入室、破车、杀人并劫取财物。
成梵看到入室两个字,眼皮一跳,果然下一刻电话进来,成梵听了两句,再也顾不得在邻市的同级面前保持风度,大吼:“跑了?跳窗跑?从公安局逃跑,你倒是好意思说?追啊,你还打个屁电话?我能遥控你跑步还是百里之外击毙疑犯啊?”
他怒气冲冲地挂掉电话,前面的小警员颇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不该掉头,黄真拍拍小警员的肩,指着已经能看到的蔡府名泉那金碧辉煌的大楼,问成梵:“怎么样?这边还抓不?”
“抓!”成梵咬了咬后槽牙,“总得顾上一头吧?”
曹寅中本来是在看戏的,这会儿脸色也跟着黑了,林建业方才暴跳如雷,这会儿倒反而安静了下来。
方路微算是看出来了,这俩看着都对丁春冷嘲热讽,一个耐不住性子一个管不住脾气,其实哪个都不笨,知道度应该把握在哪儿,怎么讨上位者欢心。
林剑芳这种耍心机计谋的,估计就爱看属下这么不痛不痒地闹腾,你真要团结成一颗心,她只怕又要疑神疑鬼了——大概率就连亲弟弟都不可信。
包间里又沉默了几秒钟,曹寅中低声笑道:“这两年财务部的确是我管得多,但是走私账这事儿,我一个人可干不了,至少得两个业务部经理签字。是吧建业哥?”
林建业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账这事儿,只要有人做了,事后就可以查,倒是不着急。”林剑芳转过来,柔声对丁春说,“你今天把这姑娘带来,是因为她盯了辉鑫好几个月,这和今天我们聊的这事儿有什么关系?”
“我让微微盯着辉鑫那楼,原先是因为蒋明光每个月都要去几次,我想让她看看会不会有什么蹊跷。”丁春挑了挑眉,道,“不过今天出了这事儿,我把前因后果连起来一想,发现了另一个可能性。在您这儿,凡是接触到内部信息的,都定期要检查手机底存,现在外头公用电话也已经绝迹了,杀人栽赃这么大的事,完全靠网络商定也很离谱。所以我想,这个主谋,八成派人和蒋明光偷偷碰过面。在外面见面太张扬了,但如果是去市郊、人口密度很小的工业区呢?”
“所以,我建议,等会先封闭蔡府名泉,收手机,让微微把里面每个人认一次。谁最近和蒋明光同一时段去过辉鑫那栋楼,谁就有问题。如果这里查不出来,那就查金俊花,查所有名下企业,一家一家筛查,总会有一个结果的,是吧?”
好家伙,这是胡说八道的升级版了,除了她一直盯着辉鑫是事实,其他纯属瞎掰。从逻辑上来说,这说法其实挺牵强,纯粹是推断,方路微觉得如果是自己,绝对会觉得被耍了、不可能去配合行动。
但林剑芳看起来居然真的在认真思考。
她这反应,一旁的曹寅中也懵了:“不是,姐,我这还正常营业时间呢,客人都在,怎么闭馆啊?再说了,丁春您又不是不知道,一张嘴什么话不敢说——这小丫头装神弄鬼的,要是故意胡乱指个人呢?咱们还真信了她,指哪儿打哪儿不成?”
林剑芳好脾气地笑了笑,过了会儿,忽然说:“其实查一查,也没有什么坏处。”
曹寅中急道:“但是......”
林建业忽然在一旁冷笑道:“你心虚个什么劲儿?你派人去过?”
曹寅中一张脸涨成了青色,碍于这国舅爷的身份不好发作,陪着笑道:“这是什么玩笑话,我这不是担心一会儿客人有意见么?”
“让人去通知一下,就说包房免单,外面的单间送金卡。”林剑芳轻声说,“安抚好客人,半天不营业也不是什么大损失,就照小春说的,咱们自查一下。”
她这么一说,大家反倒都安静了。
林剑芳朝方路微招了招手,方路微回头看丁春,见她点了头,才从沙发上站起来,坐到了林剑芳身旁。
林剑芳柔软温暖的一只手,像姐姐一样握住了方路微的,柔声说:“微微,蔡府名泉一共有一百六十九位员工,等会儿我们找个有单面玻璃的房间,你就站在房间里面看。隔了这么久,还能认出来吗?”
方路微心说:拉倒吧,谁24小时盯着那楼了?我还混进隔壁轮毂厂打工了呢。但面上却要很乖顺地点头:“可以的。”
林剑芳说:“好孩子,那你和丁春在这里等一等,不要乱走。”
方路微点了点头。
林剑芳终于从沙发上站起来,她其实个子并不高,但身材匀称,看上去颇为纤细瘦长,率先走出了包间,林建业见她走了,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跟着出去,留下曹寅中,表情复杂地看了丁春一眼,最后也没说什么,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闭馆,对,废话什么?先通知保安亭。客人这边我来处理......”
包间沉重的门被合上,只剩下方路微和丁春两人。
丁春“嘶”了一声,冲去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把一边肩膀凑到水下冲洗,一边骂骂咧咧地道:“林建业这个神经病、躁狂症,怎么早没人打死他啊。”
方路微看见她肩头通红的皮肤,犹豫了一下,目光下意识逡巡,丁春一见她这反应就明白了,嗤笑道:“想说什么就说吧,这是她自己的包间,也不是办公室,在这里头装监控,不是她的风格。”
方路微松了口气,隔了会儿,又说:“你胆子也太大了,万一林剑芳不信你怎么办?再说了,等会儿我还真给他们去认人啊?你那套说辞有半句不是在胡扯的吗?”
“有人莫名其妙给我打钱是真的,其他嘛,就是拖个时间。你放心,一会儿你压根就没时间认这个人。”丁春满不在乎地说,“哎,你给我拿条毛巾呗,柜子里。”
她冲水的时候半点也不讲究,这会儿小背心湿了一大半。方路微没空去看那叫人想入非非的曲线,只觉得那条长长的陈年旧疤被水冲洗得通红,仿佛又要绽开、流出新鲜的、赤濡的血,方路微觉得有些刺眼,赶紧转头去柜子里拿毛巾。
毛巾质地柔软,绣着蔡府的标志,她匆忙展开一条,包裹住丁春的整个头部加肩膀,丁春“嗷”了一声,从毛巾里探出头来,没好气地道:“你干嘛?养猫呢?有你这么兜头擦身的吗?”
她这会儿头发被弄乱,浑身的水汽,上挑的眼尾微微发红,实在不像什么家养的小猫,反倒像是丛林里刚刚捕猎完毕、体型巨大脾气也欠佳的薮猫。
方路微也不知道怎么地,手下动作再也轻柔不起来,顺着她的脑袋又把毛巾按上去,乱七八糟擦了一通,低声说:“林剑芳不是普通老板,不好糊弄。”
“所以我是很有诚意地在糊弄她。”丁春满不在乎地道,“自查这事儿,她老早就想做,苦于没有好由头,我给她一个,她不可能不照办。这么一圈查下来,起码6-7小时,这段时间里可以发生很多别的事。譬如,真的查出那么一两个内鬼来,你说是吧?”
“这里光只有林剑芳的事吗?”方路微没好气地说,“昨天那司机死了,你是头号杀人嫌犯,说不定转头就要被抓进局子里去了。”
因为丁春不再挣扎,方路微手上的力道也渐渐轻柔起来,丁春顶着一头乱发,仍旧语气轻松地道:“你别怕,我敢把你弄进来,就有办法把你摘出去。作为合作伙伴,我一向非常靠谱。”
她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又说:“林剑芳特别爱才,你看见她刚才对你的态度了没?她就算今天还是想弄死我,也一定不会碰你的。你想想,你这脑子该多值钱啊,要不然你考虑一下换个老板?”
方路微手上一用力,隔着毛巾压了一把她的肩胛骨,丁春只觉得又痒、又痛,没忍住,“哎”了一声。
“你知道我年薪多少吗?”方路微语带嘲讽,淡淡地道,“你的这个老板,不见得就养得起我。”
丁春来了兴趣,凑得近了一些:“你年薪多少?有一百万没有?要不然我也不跟林剑芳了,你包养我吧?来,不要客气,先验个货......”
她用有力的、漂亮的手,不知道怎么就纠缠住了方路微的手指,往自己略微有些潮湿的胸口探。瑜伽背心修身,她这动作半真半假,脸上带着笑,完全没有心理负担,方路微手指碰见了温暖又柔软的皮肤,掌心却按在那条凸起的伤疤上,像触电似的又猛然收手。
“这会儿不摸,往后可不给你机会了,小姑娘。”丁春人是松垮地站着的,两人原本三四公分的身高差被拉大,她喝过几口黄酒,脸颊是红的,人却显得很清醒。洗手间没有窗,应该说,林剑芳用来暂时囚禁他们的这个套间,绝对没有第二个出口,于是她就这么望着墙壁的方向,低声说:“赚完这波钱,别再干这个了,你这么聪明,做点别的稳妥工作,也可以活出个人样来。人都是这样,二十啷当岁的时候什么都不怕,觉得自己最牛逼,谁的劝也不听......”
方路微:“你二十出头的时候也这样?”
丁春想了想,过了很久,笑了笑:“那何止是百无禁忌,我那时候觉得自己是个大英雄,这地球要是没了我,下一秒piu地一声就不转了,海啸山崩,你们都得跟我一块儿完蛋。”
两个人的手指还缠在一块儿,这种没边际地吹牛皮就显得有些诡异。
丁春想,这个小姑娘真挺有趣,脸和耳朵都没有红,手指的温度却略微有些高:仿佛是什么罕见的进化物种,正经历桥梁阶段,因此刚刚能严格控制自己的心跳,却不大能掌控得了冷热。
她还想要再靠近一步,外头却响起了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