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衣着华贵,手持一把桃花扇,腰间配着一枚白玉龙纹佩,显然不是富贵二字能形容得了的。他此时站在辛眉身边,一双似笑非笑的狐狸眼正盯着她瞧。
大冷天的,他还摇着扇子,扇面上栩栩如生的桃花上还沾着血。
这应该就是打伤她的扇子吧。一想到是这样好看的人伤了自己,辛眉顿时感觉自己的伤也没那么疼了。
他抱着手打量着辛眉,眼神十分专注,随即却笑着摇摇头。
“你笑什么?”辛眉不解地问道。
他并不理会辛眉,摇着扇子对他身边的青衣女子吩咐道:“青雀,把人带上。”随后便广袖一挥消失在了辛眉的视线之中。
那位长相妖媚的青衣女子喂给她一颗药,又朝她眨眨眼:“小妹妹,我尽量轻点。”
一阵香风拂过,辛眉感到自己的身体忽然变轻,她正被青雀抱在怀里,女子的动作很轻柔,还特意避开了她的伤口。
感觉到怀里的看着自己愣神,青雀问道:“我弄疼你了?”
“不疼,”辛眉明明疼得话音都在颤抖,还是执意和青雀说话:“你真好看,和我娘一样好看。”
青雀娇笑的脸倏地一板:“老娘有这么老吗?”
辛眉垂下眸子,声音弱了下去:“我娘年轻时可好看了……不是……她活着的时候都很好看……娘……”
见她都开始叫娘了,青雀开始担心她在自己手上挂了,赶忙哄道:“我这就带你去见你娘,你可千万别睡。”
辛眉因失血过多眼前阵阵发黑,恍惚中听见有人说带她去找娘,硬是撑着不肯闭眼。
她靠着青雀,看着黑影从眼前一抹一抹划过。周蕴说的不错,青雀的轻功确实厉害,即使怀中抱着一个人,依旧从容自若地穿梭在林间,轻盈得就像一只山间的青鸟。
就在她快昏睡过去的前一刻,青雀将她带到了一处山崖边。
此时一个红衣女子站在崖边,山风呼呼作响,她的火红衣衫在寒风中猎猎而舞,整个人像是一团燃烧在黑夜中的火焰。
“姑娘莫要冲动,今夜之事我定会为你做主。”锦衣男子的语气仍是一副慵懒无所谓的样子,仿佛并未将眼前的事放在心上,让人听不出他话中的虚实。
周蕴知道他是谁,当今大雍朝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丞相云揽。她曾经听父亲说过,这个人做事全凭心情,实在让人难懂。
她面色淡淡地摇了摇头,她不觉得这是个可以相信的人,之所以还肯听他们说话,是因为架在辛眉脖子上的那把匕首。
她向来性情果决,不会做无谓的牺牲,但她做不到再丢下辛眉一次,即使明知道这是愚蠢的选择。
可辛眉从小倔强,向来是个死不妥协的性子,哪里会乖乖地受人胁迫。
她微微动了下脖子,架在她脖子上的那把刀离得与她更近一寸,几乎触到她的皮肤,刀锋上的冷厉的杀气刺得她微微发痛。
辛眉用最后的力气维持着自己的清醒,她就像一个人偶,缓缓地眨着眼睛,看起来呆呆的。
她想,她是难过的,她还没找到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在九泉之下都还没瞑目呢,可是,她怎么能连累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呢?
她弯了弯眼,转头看向青雀,全当脖子上的刀锋不存在似的,若不是青雀眼疾手快地将手移开了一寸,这么锋利的匕首能瞬间切断她的血管。
“你不是说要带我去见我娘吗,可不能食言。”说完,她抓住青雀的手就把匕首往自己脖子上抹。她这时候了的力气之大青雀竟一时没能拦住。
好在江千岭是了解她的,自她出现,江千岭的余光一刻也未离开过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小姑娘从来不像面上看上去的乖巧软弱。
所以在辛眉抓住青雀的手时,江千岭瞬间来到她的面前,拿走了差点划断她脖颈的锋利匕首,把辛眉牢牢控制在手中。
青雀被她吓得花容失色,这小姑娘伤了右肩,又流了这许多血,哪来这么大的力气,拦都拦不住。若是她就这么死了,自己肯定得被主子骂死不可。
云揽此时可没空管青雀,就在辛眉夺刀之时,他这里变数骤生。
周蕴知道辛眉性子倔,但没想到能疯成这样,心里一急便顾不上其他,赶忙向辛眉的方向跑去,生怕她真把自己的脖子抹了。
她中途却被云揽截住,云揽动手虽有保留,但她并不是对手。正当二人缠斗时,一支暗箭从树林中射出,正中周蕴心口。
云揽并不想要她的命,至少现在不想,可事发突然,他也来不及救,只好点了她几处大穴,希望她能多撑一会儿。
“周蕴!”辛眉见周蕴中箭,着急地地喊道。
江千岭和青雀不约而同地朝树林里飞掠而去。
辛眉失了束缚,急忙跑到周蕴身边。
周蕴此时正躺在云揽的臂弯中,她的嘴角溢出黑血,想说话却说不出来,伸出手一个劲儿地去抓辛眉的手臂。
辛眉一把扯下自己脖子上的吊坠,从坠子里倒出一颗红色的小药丸往周蕴嘴里塞:“你吃下去,吃下去就会好的……”
周蕴很想把药咽下去,但她喉咙腥甜,无可控制地呕了一口血,将药吐了出来。弩箭正中心脏,箭上抹了剧毒,哪怕这会儿神仙下凡也没救了。
“阿眉……”周蕴握紧了辛眉的手,想最后跟辛眉再说句话,可惜她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她无奈看着辛眉笑,曾如烈阳般灿烂热烈的笑容因沾了血色而显得苦涩起来。
辛眉接住了周蕴垂落下去的手,感受着她的渐渐变凉的体温。
周蕴死了,她的逝去如同一团烈火熄灭,让人觉得浑身冷了冷。
“周蕴,周蕴……”辛眉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
周蕴向来不喜欢辛眉叫她小姐,她说从来没把辛眉当成下人看,辛眉是知道的,但仍旧恭恭敬敬叫她“小姐”、“姑娘”。
每次她惹得辛眉生气地叫她全名,她都会很开心,如今辛眉一声声唤她“周蕴”,也不知她能否再听见。
许久,她抬头看向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的江千岭,脸上的呆滞变成了困惑。
“为什么?”
为什么周蕴为她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停下脚步?为什么他们一定要逼死周蕴?
没有人回答她。
恍惚间,她感觉到有人想要靠近周蕴,她拔出周蕴身上的箭矢朝来人狠狠刺去,那是她唯一能找到的武器。
但很显然,她与江千岭的实力差距可谓云泥之别,这种举动无异于是送死之举。
她还没碰到江千岭便被他强行握住了腕子,她的手腕很痛,但仍旧不愿意扔掉手中的武器,那也是杀掉周蕴的凶器。辛眉木然地看着他,眼红红的,没掉下一滴泪。
直到看见云揽抱走了周蕴的尸身,辛眉才移开眼。
辛眉想追上去,她想把周蕴的遗体抢回来,但是她做不到。她的双腕被江千岭紧紧握着,身体被困在了他的怀里。
辛眉不住地挣扎着,可江千岭的力气那么大,握得那样紧,以至于在她手腕上留下了一片青紫,就像是他曾经在辛眉心里留下的烙印,久久不能消除。
看着云揽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辛眉无力地滑坐在地上,一只手的腕子还被江千岭攥在手中。
她怔怔地看着天边出现的光亮,忽然觉得好累。她此时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或许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不过做了一场梦,梦里周蕴活着,娘也活着,爹和淮生都在她身边。
她没能如愿闭上眼,江千岭终于开口跟她说话,可辛眉此时只嫌他吵,低下头不愿理他。
看出辛眉不想搭理自己,江千岭气得拔腿就走,他就不该施舍给这女人任何一点情感,包括怜悯之情。
他才转身,就听到辛眉低声问道:“凶手是谁?”
“不知道,没追到。”江千岭的语气有些烦躁,这个女子总能轻易挑起他的怒气,没来由的怒气。
“我问的不是这个。”
闻言,江千岭脚步一顿,看向辛眉的眼神中有一丝探究。
“看来你知道。”辛眉的眼睛红红的,神色中却已经看不见悲伤,她甚至还是笑着的,笑容中满是讥讽和挑衅。
江千岭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宁静而危险,像是平静湖面下的暗流,随时能置人于死地。
江千岭冷笑一声,他半蹲下身与辛眉平视,语带嘲讽道:“就当是我好了,你可以尽情想办法杀了我,怕你没有这个本事。”
辛眉湿漉漉的大眼睛瞪着他看了他好久,忽而笑了起来,神色出乎意料的冷静,平静地让江千岭觉得她已经疯了。
自重逢以来,就没从他口中听见一句中意的话,辛眉不想再理他,但还是忍不住反驳:“我知道凶手另有其人,你不必诓我,仇我一定会报,你拭目以待吧。”
她的神色是那样笃定,让江千岭一时有些恍惚。
他眼睛微眯,眼神中的危险一闪而逝,一瞬间他以为辛眉已经从周蕴口中知道了凶手的身份。但随即他便反应过来,她是在诈自己,她想从自己的反应中看出一丝端倪。
“你别费心思了,我真的不知道凶手是谁。”他话语中多了几分讥讽,“有这功夫,你不如多为他们念几遍往生咒,或许还赶得上他们投胎。”
辛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见自己的心思被拆穿也不再强求。周蕴确实告诉她背后元凶究竟是何人,但直觉告诉她,周蕴知道,江千岭和云揽也知道。
辛眉撑着手从地上站起,不再理会江千岭,神情漠然地从他身边经过,仿若他只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江千岭却瞬间改变了主意。
辛眉后颈一痛,眼前的世界瞬时黑了下去。
……
三天后。
江千岭若有所思地站在周氏夫妇的墓前。
“为何自找麻烦?”云揽在一旁幽幽道。
江千岭也不看他,随口道:“天子脚下发生此等惨案,怎么会是我找麻烦,难道不是麻烦找我吗?”
察觉到他的敷衍,云揽也不在意,摇着扇子十分散漫地说道:“周济为人古板较真却也清正廉直、心系百姓,向来深得民心,不知哪位和他这么大仇怨,非得灭门不可。”
江千岭闻言眉一挑,这才问道:“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吗?”
江千岭看向云揽,他神色坦然,仿佛对此事一无所知,江千岭并不相信他的话,若真的一无所知哪里会来得那么及时了。
“啊,还有,那个小姑娘……有点意思。”云揽扯开话题,却说到一半却不再说下去,朝江千岭摆了摆扇子便离开了。
看着云揽离去的背影,江千岭陷入深思。
如今辛眉是周府唯一的活口,她也卷入其中了吗?
他想是没有。
看得出周蕴很在乎她,越是在乎,越不会将人卷入这浑水之中,他本来不觉得辛眉能掀起什么大波浪,只是现在却不确定了。
这些年,她好像还是原来的样子,好像又变了很多。
以云揽的性子,既然将人交给他,便不会再插手,只是……云揽看起来对辛眉是真的有几分兴趣。
江千岭忽然想起一个人,一个云揽放不下的与辛眉长相有几分相似的人。
他的眉皱得越发深了,几缕红血丝试探似的缓缓爬上他的眼球,他身上的戾气瞬间暴涨,眼中的血丝似是触到了什么铁板,又认怂地爬了回去。
……
年关将至,宁国公府中热闹起来。
府中东南方向的一个小院子里却分外冷清。
辛眉被江千岭带来已有半个月,自那天后她一直被软禁在院子里,江千岭也没出现过。
也许是因为这半个月里,辛眉除了吃就是睡,什么都不去想,也不去伤心,自顾自养身体,她的伤好的得很快,虽算不上痊愈,但已经不影响日常生活。
身体一恢复,她还怎么可能安安生生地被关在这里。
是夜,寂静无人,辛眉开始爬树翻墙,想趁着夜色跑出去。
她是农家女,从小下地上树,爬树对她而言不算什么难事,只是这墙有些高,跳下去或许会受点伤,但问题应该不大。
但真当她爬上墙头时才发现,最大的问题不是墙,而是人。
院墙外,一个侍卫正挎着刀看她,神色严肃地向她抱拳道:“大人有令,姑娘不能出这间院子,请回吧。”
他的声音冷硬,听起来毫无商量的余地,辛眉坐在墙上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退回去。
那侍卫听见没动静了以为她回去了,抬头看去,却见辛眉忽地探出头来,手臂撑在墙头支起半个身子呆愣愣地看着他。
辛眉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怕是出不去了,可又不想轻易放弃,心中不禁发起愁来。
侍卫以为她想跳下来,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伸手去接她。
两人就这样在月光下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还是侍卫小心翼翼地先开口道:“姑娘,您这是……”
辛眉的手臂被瓦片硌得生疼,一时不知是上是下,犹豫半天道:“麻烦这位大哥以为问问你家大人,他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辛眉说话带着点江南的口音,软软糯糯的,侍卫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脸“唰”的一下红了,他低下头磕磕巴巴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辛眉见他不回答,以为他见不到江千岭,心中不免略感失落,她毫不怀疑江千岭能把她关到死,江千岭对她向来是能狠下心的。
见辛眉落寞的神情,侍卫刚想安慰,却忽然看见江千岭不知何时站在了辛眉身后大树上。他家大人此时正默不作声地看着辛眉,神情呆呆地的,眼神中还带着一丝茫然,倒是和他眼中的女子如出一辙。
侍卫连忙行礼,却见江千岭抬眼看向他,他顿时明白了他家主子眼里的意思,硬着头皮道:“禀,禀姑娘,大人,大人他自有安排,请姑娘安心休养,卑职先行告辞。”
说完,他就一溜烟跑了。
看着他奇怪的举动,辛眉若有所感,只是转头望去,身后空空荡荡,只有被寒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树枝正窸窣作响。
是自己想多了吗?
辛眉顺着枝桠爬回院内,她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坐在树枝上,背靠着粗壮的树干,也不怕摔,两腿晃晃荡荡的,嘴里还念念有词地低声吟唱着什么。
那是往生咒,还是江千岭教她的,她以前在村里听做道场的道士唱过。所以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时,还以为他是个小道士呢。
辛眉想起刚捡到他的时候,他身上的衣服几乎被血染红,上面全是刀痕箭孔,但依稀能辨认出那是一身白衣道袍。
那时江千岭被人追杀,受了重伤后落入水中,她在淮水之畔救了他。醒来后他忘了所有事,但或许是因为她是他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江千岭只相信她,她说什么他都听。
被这样好看的人喜欢着,辛眉怎么能不心动?
更何况辛眉从小父亲离家,母亲脾气暴烈,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这般,对她这样好,恨不得把她所有想要的,把他所有拥有的东西都捧到她眼前。
那是她的淮生,属于她一个人的淮生,她怎么能不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