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闷沉的天气忽而起了大风，芦苇丛随风起伏，隐约显出其中的人影。

辛眉不断拨开比她人还高的芦苇跌跌撞撞地往前跑，时不时回头张望，仿佛身后夜色中随时都会出现怪物将她抓走。

她耳中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除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什么都听不到。

“为什么要跑？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男子的嗓音低沉语气冷冽，还带着出奇的愤怒。

“不……不是……”她低喃着，绝望充斥着她的心腔，抽干了她的力气，她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她已经跑了一整天，可不论她往什么方向跑，那抹白色的身影始终跟着她，逼得她几乎绝望。

终于，她停下了脚步，一个白衣男子正站在她面前，夜色掩去了他的容貌，辛眉无论如何看不清他的脸。

一道闪电划破夜色，辛眉终于看见了那张黑暗中的熟悉面孔，恐惧如同黑夜般瞬间覆盖下来。

轰隆隆——

辛眉猛然睁眼，又做噩梦了。

她如今是在周府，是周家小姐周蕴的贴身侍女，一年前她从宣平侯府出逃，是小姐收留了她，她此生或许都不会再遇到那个令她恐惧的人，可是当年的噩梦仍旧时常缠着她。

往事浮上心头，辛眉忽然间没了睡意。

轰隆隆——

一声轰隆巨响吓得辛眉捂上了耳朵，自那个夏夜之后，辛眉对打雷闪电都非常恐惧。原来这雷声是真实存在的，十二月打雷可不是什么吉兆。

“阿眉，打雷了吗，你进来和我一起睡，别怕……”慵懒绵软的声音在里屋响起，话说到一半就渐渐没了声儿，想是又睡过去了。

里屋睡的是她家小姐周蕴，周蕴是户部侍郎周济的独女，不仅聪慧过人，还武功高强，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不过是一农家女，离家赴京来寻找父亲的行踪，哪知被人所骗，幸得周蕴相救，这才有了容身之所。

周蕴对她很好，不怎么把她当下人看，总说会保护她，辛眉也只是笑笑，哪有小姐保护侍女的？

她披上外衫打算进里屋，却忽然停住了脚步，房顶上有细微的响动，像是什么动物在上面跑过。

这倒是奇了，夏日倒是偶有松鼠在房顶跑过，这都腊月了，哪里还有松鼠，老鼠都没看见几只。

一道闪电倏地落下，辛眉吓得一抖，下意识朝窗外望了一眼，却看到了更不得了的事。

窗外有人。

一支竹管悄悄戳破窗棂纸，烟雾顺着主管子缓缓流入房内。

辛眉来不及多想，扑上去用手堵住了那根冒着迷烟的竹管，窗外顿时传来一阵咳嗽声。趁此机会，她慌忙朝里屋大叫：“小姐醒醒，有贼人！”

话音刚落，窗户就从外面被人破开，辛眉避之不及朝后摔去，但她并未摔在地上，而是被人从后面虚虚一托，稳住了身形。

一个红色身影从她身边掠向窗外，院中顿时传来打斗之声。辛眉不会武功，只能从门口跑出去。

待她到院中时，七八个黑衣人正在围攻周蕴，那些刺客的招式又快又狠，且相互之间配合十分默契，可周蕴的剑快得只剩残影，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刺客便都死在了她的剑下。

辛眉见周蕴本是想要留下活口的，但他们没给她留下问话的机会便自尽了，看样子是死士。

这倒是奇了，周蕴是做惯了好事的人，周侍郎更是出了名的清正廉洁，从不结党营私，周府有什么是值得人派死士来的。

辛眉还在纳闷，却见周蕴平时总是笑吟吟的脸上多了几分少有的沉重：“辛眉，马上离开周府。”

“小姐，发生什么事……”周府武功高强的护卫不少，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可还没等辛眉说出口，一道火光映入她的眼帘，“那是，老爷夫人的院子……”

周蕴闻言，转头望去，瞬间大惊失色，她运起轻功朝东院飞去，离开前只留给辛眉一个字：

跑！

辛眉哪里是能安心丢下救命恩人自己逃命的人，周蕴一离开她就毫不犹豫地朝东院冲天的火光跑去。

只是她并不会武功，只能靠两条腿跑过去，自然比周蕴慢上许多。她一路上看到了不少尸体，还有到处搜寻的刺客，他们好像在周府找什么东西，但这种屠杀方式又像是灭门报复。

辛眉凭借对周府的熟悉，小心翼翼地避开刺客顺利到了东院。

她到时周蕴正与人厮杀，院中除了周蕴和那一群刺客已经没了活口，周家夫妇及周府护卫、仆人都躺在了血泊之中。

周蕴杀红了眼，但对方人多势众，她不可避免地受了伤，她腰背上皆挂了彩，招式慢了不少，面对人数战绝对优势的刺客的，她已经是左支右绌，力有不逮。

对方实力强大，这么打下去，周蕴怕是会和周家夫妇一个下场。

辛眉决定赌一把，她虽为学过武功，但从老家来到帝京的路上却有奇遇，有两位大侠教了她不少自保的方法，还给了她不少暗器。

决定后她瞧准时机，在刺客离周蕴较远时，将两个随身携带的小铁球朝他们的方向丢去。一霎那，红雾弥漫了整个东院，雾中的人都咳嗽了几声，开始一个个地软到在地。

辛眉趁此机会冲入红色的烟雾中找到了周蕴，将一丸药递到她嘴边。

周蕴虽然有些莫名其妙，还是就着辛眉的手服下药丸。一服下药，正在流失的力气逐渐回到体内，她不再恋战，伸手环住辛眉的腰飞身而起。

周蕴不敢停留，提着一口气奔出老远，就在两人以为已经安全时，一道剑气劈面而来，周蕴举剑去挡，但对方剑势太过凌厉，加之周蕴负了伤，她被这一剑逼退到一条小巷中。

一群黑衣人忽然出现，他们并未发起攻击，而是站在二人周围，封死了她们所以的出路。

就在辛眉以为要交代在这里时，一个冷冽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周姑娘，实在抱歉，在下来晚了”

听见这个声音，辛眉忽地睁大了眼睛，她那双过分好看的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一个白色身影走入了她的视线。他的衣服比雪还白，眼睛比漆黑的夜更黑，他的面庞比辛眉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要好看。

可这样好看的脸却让辛眉觉得十分可怖。

感受到辛眉的异样，周蕴扯过她的手臂，将人护在自己身后，开口问道：“江大人为何在此？”

周蕴认出眼前之人正是当朝年轻的刑部尚书——江千岭。

对于她的质问，江千岭耐心解释道：“见此处火光冲天，我自然是来帮忙的。”

周蕴却不信他的鬼话：“若是如此，江大人怎么会在此处？”

火已经烧了快一个时辰了，禁军竟然还没有赶过来。辛眉也疑惑过，这么大的火，巡逻的禁军难道没人看到吗？可若背后之人是江千岭，那便不奇怪了。

江千岭是宁国公与舞阳郡主长子，虽未继承世子之位，但年纪轻轻便已官拜刑部尚书，又与丞相关系密切，听说手下还掌管着部分江湖势力，可谓是身份尊贵，权势极盛。

执掌权柄久了，人命就不当一回事了。

周济虽为户部侍郎，但并不得新皇圣心，再者江千岭掌管京畿刑事，糊弄过去不是问题。周府的上百条性命与他而言不过蝼蚁。

但奇怪的是周蕴面对他时十分冷静，好像并未想到这上面去。

江千岭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淡淡道：“周姑娘可以相信我。”

周蕴显然没有听信他的话，反而握紧了手中的剑，轻笑了一声：“江大人若是早来半个时辰，我可能会相信你。”

周蕴手臂上的血顺着剑身蜿蜒而下，背上流的血更是几乎濡湿了半身衣裙，辛眉见状不禁担忧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周蕴转头看到她担忧的眼神，对她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

注意到周蕴的反应，江千岭冷冷一笑，视线转向辛眉：“好久不见啊，辛眉，我说过的吧，不许出现在我眼前。”

他语气温和，话语中的威胁之意却显而易见。

辛眉咬了咬唇，低下头不敢看他。

周蕴察觉到辛眉的紧张害怕，握了握辛眉的手，安抚她道：“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姑娘都自顾不暇了，还想护着别人？”不知是不是因为看见辛眉，江千岭的态度忽变，他不再好言相劝，话语中带了点冷硬。

月光下，几人剑拔弩张地对峙着，忽然，江千岭的神情开始扭曲，他不可置信地朝辛眉看去，果不其然，辛眉正躲在周蕴身后，双指放在唇上，念念有词地低喃着什么。

他没想到辛眉还敢用这招，目光瞬时变得如寒冰一般冷，语气里也带上了怒气，咬牙切齿地道：“辛眉！你敢！”

但显然辛眉是敢的，她口中低喃不止，直到看到江千岭的眼睛微微泛红，辛眉喊道：“走。”

周蕴不知道辛眉做了什么，但还是从善如流地带着辛眉飞身离去，江千岭的手下想要阻拦，却见半空万千寒芒落下。

其中有见多识广的喊道：“暴雨梨花针。”众人一听皆不敢轻敌，全力抵挡，这一耽搁两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江千岭眼睁睁看着她们离开却一动不动，他紧握着双手，像是在极力对抗着什么。

直到一股纯阳内力灌入他的经脉，他眼中的血丝才逐渐退去。

“你怎么来了？”江千岭像是挣脱了禁锢，转过身问向那空无一人的一片夜色。

“碰巧罢了，”慵懒的声音似远似近，在江千岭耳边响起，“走吧，以青雀的武功拦不住周家那个小姑娘。”

……

辛眉此时正趴在周蕴的背上，看着山上的漆黑的树影飞快地在眼前掠过。感受到温热的血液渗入自己的衣衫，她忍不住开口道：“小姐，你把我放下吧。”

“你方才用了什么？”周蕴不理会她，反而扯开话题。

“暴雨梨花针。”

“之前的毒雾呢？”

“那是毒夫人研制的软骨香。”

“小瞧你了，没想到阿眉你还是个武林中人。”

周蕴的话中带了似揶揄，但却丝毫没有怀疑和生气，甚至不问辛眉是怎么会有这些常人难以接触的武器，她不知道辛眉的过去，但她相信辛眉不会害自己。

“我不是，我不会武功，这些东西是……”辛眉忽然反应过来她是在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生气地道：“周蕴，你放我下来。”

周蕴摇摇头，苦笑道：“来不及了，我们的身后一直有人跟着。”

辛眉一惊，转头四处看了看，身后是黑漆漆的一片，连鸟鸣声都少的可怜，哪里有人？

察觉到她的动作，周蕴解释道：“只有一个女子跟着，轻功很高，但武功一般，所以一直不敢现身。”

“你能抓住她吗？”

“不能。”

“放下我你能摆脱她吗？”

“……不能。”

辛眉无奈地叹了口气，却见周围景色略有些熟悉，她略一思索，在周蕴的耳边耳语了几句，周蕴点点头，朝她说的方向奔去。

周蕴背着辛眉在林中穿梭着，忽然加快了脚步，“有人追上来了。”

话落，一把纸扇朝两人打来，周蕴身形一偏，堪堪躲过。可当纸扇收回时却擦过了辛眉的鬓边，几乎削下了她右边的肩膀。

“辛眉！”周蕴的声音中带着焦急。

辛眉闷哼一声，疼得眼前阵阵发黑，强撑着说道：“你把我放下来吧，这样你走不了。”

周蕴全然不听她的，背着她拼命往前跑，一边还得躲着身后的攻击，她身上的伤越来越多，前进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辛眉心知自己对周蕴而已是个累赘，带着她周蕴怕是很快会被追上，但她家小姐心善，绝不肯主动丢下她。

“蚩”的一声，暗器划破周蕴的右臂，趁着周蕴吃痛，辛眉用力地推开她。

周蕴一时不防，辛眉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好在山中多枯叶，积雪未化，摔下去并大疼，但不巧的是撞到了肩上伤口，翻出血肉同土地撞击的那一瞬间辛眉感觉自己心跳都停顿了一瞬。

“……快走，如果你不想我死在你面前的话。”她的声音十分虚弱，但她知道周蕴能听到。

周蕴被辛眉的狠绝震惊，不敢再靠近，她捂着伤了踉跄着后退几步，眼中流露出强烈的痛苦与挣扎，只是最终还是转身离去。

没了辛眉拖累，她的身形恢复了轻盈，整个人如同火红的轻纱被风托起般飞舞着，刹那间消失在林中。

紧随其后的是一抹白色身影，那是江千岭，他追着周蕴离去，甚至没施舍给辛眉一个眼神。

辛眉想起方才江千岭的脸色，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她怕是踩到老虎尾巴了。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忽然，一张惊为天人的脸出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