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娘知道自己是心里上的毛病,不过少年关心则乱,不等她开口解释便捉了她的手腕。
梅寻把了一阵脉,下意识要开方子,蓦地想起药材都被洪流冲走泡废了。
“我没事。”美娘收回手,抬眼便看见梅景琛和丁一立在不远处,梅景琛手里还拿了两个果子。
美娘想起梅景琛对她的警告,自她想明白后,她就停止了所有的计划,这次,她并非刻意招惹梅寻。
想解释,又觉没必要。
“三叔。”她不咸不淡地打了声招呼。
梅寻这才注意到,脸上闪过片刻尴尬,恭敬地喊父亲。
梅景琛走过来,将手里的果子递给两人,“丁一在林子里摘的,你们尝尝。”
丁一感到头大,这是什么修罗场,他早就知道三公子喜欢杜姑娘,可他万万没料到他家大人这么快就拜倒在杜姑娘的石榴裙下啊!如今父子相争,可怎生是好?诚然,三公子决计没戏,但总是伤了父子之情。
这梨是他家大人顾不得休息,在林子里奔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勉强摘得,不就是见杜姑娘食不下咽特意去寻的吗?现下把功劳推到他头上,大人,再这样下去,你估计也悬!丁一操碎了心。
梅寻接过梨,关心道:“父亲可吃过了?”
他知道,眼下这个情况,物资匮乏,山洪过处,哪能轻易找到野果呢?
“吃过了。”
梅景琛边说着边将另一颗递给美娘,美娘手往后面缩了缩,拒绝之意明显,可梅景琛强势地拉过她的腕子,将梨放进她的手心。
美娘不悦地看向他,梅景琛紧了紧她的手腕。
“时候不早了,到处都乱糟糟的,早些回房休息。”
梅景琛背对着梅寻,是以梅寻根本没有看到两人之间的眼神动作往来,以为梅景琛只是单纯地递梨给美娘。
梅景琛转过身来,吩咐梅寻,“你跟我来,有事交代你。”
待父子俩离开,美娘才看向手里被塞的野梨,而腕子上一圈红痕,美娘用右手揉了揉,想起被捏的手腕正是梅寻方才把脉的那一只。
美娘对着那颗青绿的果子发呆,她不想要他的施舍,可不争气的脾胃实在无法让她下定决心将这野果扔出去。
她举起来闻了闻,淡淡的果香,美娘咽了咽口水,恨梅景琛多管闲事。
愤愤地咬了一口,汁水溢满口腔喉管,那股子反胃恶心也消散了不少。
美娘小口小口地啃着,不由得想起在翰林院时,他也会偶尔给她带一些吃食。
可那时,他不会像方才那样强势,又小心眼儿。
美娘将果子吃了大半,看见丁一又转回来了,并且同她比手画脚。
美娘:“……”
见美娘不懂他的提醒,丁一只好迅速移过来,匆忙道:“姑娘,这果子可是大人特意为你摘的,大人待姑娘之心……”
“丁一!”
丁一神色一僵,转头见梅景琛就站在回廊沉沉地看着他,他心道糟糕,他一句话都还未说完就被发现了。
美娘嘴里的果肉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她将剩下的半个梨往身后藏了藏。
这么远的距离,他应当没看到。
梅景琛余光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丁一一路耷拉着脑袋,忐忑地等着挨罚,可直到梅景琛休息了,也没有等来吩咐。
大人忘记了?!
***
第二日,每人只能分得一小碗清粥,说是粥,还不如称为一碗清水里加了几粒米更恰当。
广济寺的僧人愁眉苦脸,翻遍全寺,再也找不出一粒米了。
饿则生乱,不少人私下揣测,是不是广济寺的和尚私藏了米粮,越想越气愤,同广济寺的僧人们起了冲突。
留在寺里的官兵差点儿镇压不住。
美娘等人尽量安抚,却难抵众口,不知是谁动了手,瞬间乱了起来。
“大家冷静,更多的米粮已经在来的路上,只要熬过这段时日……”
话还没说完,被推得站立不稳。
“快些离开,这些人已经饿疯了,听不进去道理。”
顾诗年来拉美娘,不悦道:“赈灾有专门的官员负责,你就别蹚这浑水了,吃力不讨好。”
有石头朝美娘这边砸来,幸好顾诗年拉着她避开。
“你看,这个时候都是穷途末路的刁民,什么都要干得出来!”
美娘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拔出了旁边兵士的佩刀,指着不断冲、撞官兵的闹事者,雪白的刀尖闪着凛冽的光,冷声道:“谁若再敢往前冲,别怪我不客气!”
大致是没有想到她一个娇滴滴的女人会拔出兵刃,众人安静了一瞬。
冲在前头的男人不以为意,愤愤不平道:“吓唬谁呢!从昨天到现在,大家伙儿只分得一个馒头几碗清水,明明这么多粮食却不拿出来,你们安的什么心!”
“我等都是受了唐家的无妄之灾,让你把唐阮交出来祭水,你也护着!别以为你是官家千金就可以为所欲为!我们都是冒着生命危险堵堤坝的人,救了下游这么多人,功在千秋,不过是想要吃顿饱饭,过分吗!”
他甚至挑衅地弹了弹刀尖儿,不屑道:“姑娘家家,玩什么刀,仔细割了手!”
说着,和旁边的人嘻嘻地笑了起来。
突然一声惨叫,在此起彼伏的抽泣声中,美娘利落地抽出染了鲜血的刀身,方才还嚣张挑衅的男人胸前出现一个大窟窿,瞪着眼睛,扑倒在地。
四周静若寒蝉,自官兵驻守广济寺后,那姓谢的校尉虽然看起来不近人情,还放了狠话震慑众人,可却没有动过刀。
如今,这个看似柔弱被逼得节节败退的女人,竟眼睛都不眨,杀人跟砍西瓜一样……
美娘再次将刀尖对准众人,血迹缓慢滴下,像是滴在他们心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众人咽咽口水,手脚发软,不自觉地往后退,有心想说她草菅人命,然而,嘴巴像是突然被缝了起来,怎么也张不开。
他们不过是想吃顿饱饭罢了!
他们恨恨地看向美娘,又赶紧垂下头,怕被报复。
“谁还要闹?站出来!”美娘厉喝。
见众人都低着头,甚至不敢看她,美娘冷声道:“我只说一次,朝廷不会不管大家,在这个关头,若听凭有心人挑唆两句就做出蠢事来,他的下场就是尔等的下场!”
“所有的人都在挨饿,不独你们!广济寺本可独善其身,可也为了你们倾尽所有。”
“你们不该怀疑,更不该动手寒了人心,帮你们,并不是他们的本分,只不过因出家人悲天悯人罢了,你们可不要因为受灾,连做人最基本的道理都忘到了脑后!”
梅景琛一大早便出了门,在豫章王府耗了一整天,总算让豫章王松了口,哭嚎着眼睁睁见库里的几千石米粮被运走。
刚回来,就撞见她拔刀捅人的壮举。
许氏被吓得连连抚胸口,她是知道她这个女儿有主意有本事,却没想到杀人也这么利索。
五姑娘几个紧紧挨在一堆儿,眼中全是不可置信,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头一次,对这个一向温柔可亲的姐姐看不懂,并产生了畏惧。
***
美娘刚立了威,又见梅景琛运回了粮食,众人心里稍微有了底,三三两两散了。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和尚们也过去后厨忙活,几万人的吃喝,极不容易。
美娘大致扫了一眼,心中忧虑更甚,这米粮数量虽多,也不过多撑一两日。
燕京距此,小半个月的路程,她只希望谢千秋那里争气一点,好歹要等到朝廷的救济。
梅景琛比美娘想得更多,朝廷刚北征,国库尚空虚,层层克扣下来,只怕不容乐观。
随着梅景琛回来的,还有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丫头掀开车帘,扶了一身绫罗的美妇人下来。
正是入了豫章王府,许久不见的徐婉月。
她用帕子捂了捂口鼻,似乎嫌弃这里的空气太过污浊,蹙着眉,十分不耐烦。
见所有人都好奇地打量她,好些狼狈的妇人向她投来羡慕的眼光,她不由地挺了挺脊背。
“这不是梅府的表姑娘?”有人小声议论。
“就是那个去醉烟楼勾引豫章王的那个?”
“是她。”
“瞧她穿金戴银的,看来过得不错。”
“不过是个伺候老男人的东西,羡慕什么!”
“至少人家不用忍饥挨饿。”
徐婉月听入耳里,咬牙切齿,一群长舌妇!她怎么选择,同她们何干!若非她进了豫章王府,讨得王爷欢心,她那高高在上的三舅舅如何能讨到这么多粮?
想到今日她出的风头,再次证明,她当初的决定没有错!脸面有什么用!
“掌她的嘴!”徐婉月指着那个说她伺候老男人的妇人。
随侍丫鬟做惯了这样的事,上前就要两巴掌,没想到却被那妇人狠狠一推,妇人骂道:“什么玩意儿?野鸡也来装凤凰?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儿!我呸!”
一口痰吐到了徐婉月面前。
“你!”徐婉月进了王府一直受宠,连原先得宠的夫人们也要给她几分面子,没想到被一个潦倒村妇下了面子。
她恶狠狠道:“既然你瞧不起我,想来也不乐意吃我府上的粮。”
她指着扛送进去的麻袋,高高在上道:“这些粮食,都是我看在梅府的份儿上,央求王爷送来的,你们这般不识好歹,就等着活活饿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