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景琛和秦书砚将将把麻袋放到决堤口,麻袋便被水冲走了。秦书砚一个站不稳,幸好梅景琛拉了他一把。
不行,人太少,麻袋太少了。
而这些人还在瞻前顾后,梅景琛和秦书砚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美娘再次来到水边,目光与梅景琛相遇。
梅景琛面色一变,动了动唇,到底没能阻止她下水。
“我虽是女流,也并非柴桑之人,但我不忍让这大水将肥沃之地毁去,不忍无辜之人家破人亡,即使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但也能用我之身堵水片刻,这片刻,或许能让被冲走之人有一线生机,或许能让下游的千家万户逃出生天,千万生灵,全在我们一念之间。”
她身虚体弱,不比男子,不过片刻,便被水流冲得倒退两步,幸好梅景琛眼疾手快搂住了她。
揽着她腰肢的手十分用力,恨不得掐断,目光里全是不赞同。
江南也跳了下来,无畏道:“我只是个过路人,可我想救更多的人,死就死吧,没什么大不了。”
美娘下了水,阿芙不可能不下。
旁边的妇女们率先响应:“瞧这几个姑娘的小身板,能顶什么用?还是我们来!力气咱们有的是,这水带走了我儿子,我非同它杠上了。死而已,谁怕?”
一群妇女拖着麻袋加入了堵水队伍。
男人们羞得面色通红。
朝廷重臣,勋贵子弟,柔弱妇人……
真是将他们男儿的脸面往地上踩,一个个再也不能无动于衷,纷纷扛起麻袋堵缺口。
美娘松了一口气,欣喜地抬头,有温热的唇擦过她的额角。
她忘了,她还被梅景琛搂着。
她敛了笑,低下头,去掰他揽在她腰间的手,她虽决定不再恨他,但不代表她愿意与他再有什么纠葛。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突听一声惊呼,刚堵好一角,被堆积的水流冲散,麻袋砸在人身上,附近几人被冲走不过瞬间的事,根本来不及施救。
江南下意识伸手去救,被拽了下去。
美娘赶紧去拉江南,承着人与水的重量,美娘被拉得扑倒,连带梅景琛也受到牵连,幸好他有几分功夫底子,稳住了下盘。
他紧紧拽住美娘,发了怒,“放手!”
美娘以为他怪自己拖累了他,心道你自个儿要来拉我,手腕动了动,准备将手抽出来,可是,若他一放,她和江南都会没命,一时犹豫不已。
她闷哼一声,手腕脱力,拉着江南的胳膊脱了臼。
梅景琛知道她误会了,也注意到她的异样,气得脸色铁青,“李姝,放开她的手,你想跟她一起死吗!”
“我…不……!”
美娘牙都要咬碎了,她不可能弃江南于不顾,这个小姑娘活得像个小太阳,一路帮扶弱小至柴桑,她还没有带她进京,还没有替她寻到未婚夫,原不干她的事,她为了柴桑百姓不顾性命,她决不能见死不救。
“美娘姐姐……放手……”江南整个人都栽进水里,扑腾着,呛了不少水,知道自己这回凶多吉少了,挣扎着甩掉美娘的手,“若你……到了燕京,一定……告诉孙玮,我有去……找他。”
震天的水声、噼噼啪啪的雨声让江南的声音显得微弱,美娘被雨水打得睁不开眼,斥责江南:“不要放!不要动!”
梅景琛见她铁了心要救,只得不断地下着命令,“麻袋不要将缺口堵死了,留几个小口泄洪!”
“将树干横放!”
“丁一,找绳子!”
压力给到丁一,这个时候,他去哪里找绳子!他迅速地跳上岸,脱了自己湿透的衣裳,绞成绳状。
知道他的用意,岸上剩余的男人纷纷脱掉长袍,或长裤,支援丁一,此刻,再无所谓男女大防,只剩救人的急迫。
用衣裳拼接的长绳扔向江南,众人齐心协力将她拉了上来。
美娘方才死死拉着江南,已是强弩之末,见江南得救,瞬间软了下去。
梅景琛将她护在怀里,抱上了岸。
她的脸色苍白到透明,在水里泡了许久,冻得发抖。
梅景琛解了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不让她春、光外泄,冰冷的大手握上她脱臼的手臂,沉声道:“忍着点儿。”
手上一个用力,美娘痛得几乎晕过去,却始终没有吭一声。
待美娘缓过了劲儿,才勉强声弱道:“谢谢。”
谢谢他替她第一个下水,谢谢他护着她,也谢谢他帮她救起了江南。
梅景琛惊讶于她态度的转变,也因她的坚韧而心疼。
他尤记得当年在翰林院时,她撞上桌腿都要嗷嗷叫半天。
她是嫡公主,金尊玉贵地长大,本该同昭淳公主一样,十里红妆嫁得如意郎君,时不时办上一场花宴,呼奴喝婢,娇气放纵。
而不是如今这般,疼得咬破嘴唇也不喊出声。
或许,在北地的六年里,这些疼痛只是家常便饭。
他伸手想要替她抹去唇上的血迹,却被她偏头躲开。
“在这里好好待着。”
梅景琛收回手,站起身来,再次提起麻袋跳进了水。
美娘拉了拉滑落至臂膀的衣衫,幸好他一向着深色衣衫,否则,湿衣贴在身上,叫人难堪。
“美娘姐姐……”江南慢吞吞来到美娘面前,十分愧疚。
美娘握着她的手捏了捏,安抚:“你既唤我姐姐,做姐姐的自然要救妹妹,不必放心上。”
江南咬唇,欲言又止。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缺口被堵住,大家喜极而泣,每一次力竭后的咬牙坚持,每一回被冲走的同伴带来的恐慌,他们都一一克服,终于得到了好的结果。
美娘看着不再肆意奔涌的水流,喃喃道:“下游的州县保住了。”
郑秀娘带着十来个妇人撑伞过来,替大家送饭食。
男人们忙了大晚上,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拥挤过来。
当看到白花花的大馒头,忍不住抱怨道:“大家伙儿冒着生命危险堵大坝,就给我们吃这个?”
“就是,又累又饿,都是为了谁?没有肉,没有饭,怎么吃得下去。”
郑秀娘为难道:“整个柴桑都被淹了,存储的米粮都毁了,如今是广济寺的存粮,供几万人,实在没办法,也只够这一顿馒头了,大家多体谅,谢校尉已经派人去隔壁州县借粮了,想必很快就有回信。”
“待撑过这一阵,朝廷的赈灾粮下来,咱们就得救了。”
成功堵住堤坝的喜悦叫缺粮的事实散得干干净净,赈灾粮也不过是稀粥馒头,好活下去罢了。
此时此刻,他们终于彻底接受家园被毁的现实。
“这馒头蒸得又香又软,一定好吃。”
一片沉默中,只见一个狼狈污浊的男人来到郑秀娘面前,准备领馒头,见伸出的手有些脏,尴尬地在身上擦了擦。
鲁官人也参与了这次修整堤坝,自上次在青云饭馆见到郑秀娘,便整日不得劲儿,后悔不已。
这么好的娘子,竟被他弄丢了,他不是人,秀娘辛苦给他孕育后嗣,他不体谅她的艰难,反而嫌弃她身体的变化,若不是为了他,秀娘原本是那样的耀眼迷人。
他忐忑地摊平手掌,一个巴掌大的馒头放在他掌心,温热又柔软,像秀娘的手。
他眼眶有些酸,抬头看向秀娘。
秀娘同他笑笑,提醒,“鲁官人,领了就走,你挡住后面的人了。”
秀娘这一笑,倒叫鲁官人心口发闷。
他赶紧站到一边,看到秀娘对每个领馒头的人都笑笑,有的甚至还能听她一句辛苦,他才知道,原来在秀娘眼里,他同这些人没有任何区别。
他们本该是最亲密的人。
“你不饿吗?”旁边的男人早已狼吞虎咽啃完一个馒头,眼睛放光地看向鲁官人。
鲁官人手往后缩,护食之意明显,这个馒头是唯一与秀娘有关的,他不可能让给别人。
美娘也分到一个馒头,她忍不住脾胃的反应,想吐。
江南关心道:“姐姐怎么了?可是受了风寒?”
又是淋雨,又是泡水,她身体本来就弱。
美娘摇摇头,掰了小小的块儿放进嘴里,强忍着厌恶,拼命往肚子里咽,淡声道:“不过是吃腻了罢。”
初到北地,她还只是个天真愚蠢的公主,不懂得讨好,不懂得利用美貌,不仅如此,还端着公主的架子,还有与生俱来的傲气……这些都让她得到了狠狠的教训。
犒赏勇士的时候就拉她出去,其余时间她都被关在地牢里,每日三餐都是糙米做成的馒头,不吃就得饿死,她若死了,鞑鞑又会挥师南下。
她面无表情地掰着馒头吃,思量着谢千秋到底能不能借到粮食?豫章王府不在柴桑,想来并未受灾,或许可以支撑一两天。
吃腻了?
梅景琛并非刻意偷听她俩的对话,只是他对她的声音敏感,不由自主注意到了。
他将手里的馒头捏成了小小的一团。
***
回到广济寺,美娘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奔到一旁,呕吐起来。
方才吃下的馒头吐得半块不剩,直到胃里空荡荡了,她才觉得好受些。
梅景琛方才摸黑去林子里摘了几个野梨,刚准备拿给她,就见梅寻执起美娘的手腕认真把起脉来。
他顿在原地,目光直直地看向两人。
作者有话要说:我也好慌,没有存稿了!!!尖叫……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