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拎一桶冰水过来!”
丁一正百无聊赖蹲在地上数蚂蚁,没想到他家大人突然打开房门,脸色阴沉,目光冰冷。
丁一嗖嗖挨了数记冰刀。
八卦的因子在胸腔翻滚,然而他从来没有见过他家大人如此神色,此刻也不敢多作打听,拔腿就要走。
“去冰。”梅景琛添了一句,她这病恹恹的身体,不能用冰。
***
梅景琛将美娘扔进浴桶里,水花溅了他一身。
他盯着滑进水里的女人扑腾不断,眼角眉梢都是掩藏不住的戾气。
綦毋泰!是因她而死,所以才念念不忘么?
他伸手,将她从水里提起来,不让她窒息而死。
美娘大口大口喘息,贪婪地呼吸着每一口空气,此刻,她终于看清了面前之人。
模糊的片段一闪而过,她哑声道:“放开。”
梅景琛松了手,沉默不言。
美娘无力地靠在桶壁,问:“梅大人何以寻到这处?谢千秋可来了?不要忘了账本。”
“公主还是先顾好自己吧。”梅景琛转过身,不再看她。
美娘还想说什么,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几上摆放的瓷瓶震动倒落,碎了一地。
“地动了?”美娘诧异,豫章郡自立国以来,可从未出现过地动。
梅景琛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大变,扯了帐帘将美娘裹得严严实实,抱起来就往外冲。
“吩咐下去,蓄水堤坝垮塌,让所有人往山上撤!”
这惠慈庵正正在大坝之下,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片废墟,而滚滚江水则会漫向柴桑县,民不聊生。
梅景琛抬头看天,乌云成片,压得天际低垂,不久当会有暴雨将至。
雪上加霜。
“他娘的!地动怎么发大水?”谢千秋暴躁地叉腰,大声吩咐:“谁他娘敢趁乱潜逃,仔细你姑奶奶手里的刀!”
又嘱咐亲兵,“快点,动作都快点,查抄的银子宝贝一件儿都不能少!”
美娘被雨水淋得越发清醒,她不可置信道:“不是地动,他们炸了堤坝。”
就为了销毁证据,不顾数万百姓的死活,美娘挣扎着离开梅景琛的怀里,一时腿软,跪倒在地,眼睁睁看着浑浊浩荡的水流奔袭柴桑。
“他们怎么敢!”美娘红着眼,为洪水掠境生出无限恐惧,沙河下游数十州县,要遭这场无妄之灾。
梅景琛如今也顾不得李姝,口里不停地下达命令,疏散百姓,快马通知下游郡县做好应对,救灾济困的法子,炸毁的堤坝如何补救……
“找把伞。”梅景琛突然吩咐,余光见她脸色泛白,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丁一一头雾水,顺着梅景琛的目光看过去,明白了,他家大人可真是将杜姑娘放在心尖了,以往可都是被百姓朝廷占满了,如今竟然留了个缺给杜姑娘。
***
不到半个时辰,整个柴桑变成了一片汪洋,农田庄稼毁灭殆尽,房宇屋舍倒塌成片,被洪水裹挟冲走的百姓,呼爹喊娘求救的慌乱,全都在顷刻之间。
所有人都挤在山上几个寺庙里,浑身狼狈,或神情呆滞,犹是不可置信,此刻,再无贵贱之分,全都挤在一堆儿,绝望地等着寺庙的饭食。
不知是从谁人那里听得炸毁堤坝的是唐县令,唐县令一家又早已逃窜,因此唐阮成了众矢之的,若非谢千秋有军队压阵,群情激奋得就要将唐阮撕了。
唐阮哭得眼睛都肿了,“丧尽天良,做下如此大孽,我怎的托生在这样的人家里。”
美娘安顿好许氏,就要往外走,被许氏急急拉住:“美娘,你要去哪儿?风大雨大的,你就安生待在这里,别让我担心啊。”
美娘回握许氏的手,即使换了干爽的衣裳,仍是觉得浑身冰凉,她勉强回了个笑,“母亲放心,我有分寸,父亲他们去堵堤坝,我想去看看,万一能帮上忙。”
“那是男儿做的事,你去做什么,多危险!”许氏不准,堵堤坝,说得轻巧,怎么堵,这水流如此湍急,何物能堵?
“母亲,这个时候,不分男女。”
美娘抽出手,吩咐谢千秋,“好好守住这里,谁若是暴动,杀鸡儆猴。”
谢千秋郑重地点点头,数万人聚集在这里,若不靠铁血手腕镇压,后果不堪设想。
“我跟你一起去。”顾诗年不放心。
“这里够你忙活了,你和方好主意多,协助千秋,护着唐阮。”
说罢,撑了伞带着阿芙与韦典几个去了大坝。
***
至平地,美娘一脚踏进水坑,水流漫过膝盖,阿芙要来扶她,被她制止。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举目望去,一片疮痍。
识水性的壮年都聚集在堤坝旁的山地上,等着县丞的指挥。
然则,梅县丞看到被炸毁了大半的堤坝,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洪波以摧枯拉朽之势奔向远方,满脸绝望。
“这缺口得堵上。”
梅景琛见她不好好待在广济寺,蹙了蹙眉。
梅县丞想斥责继女怎能跑到如此危险之地来,万一有个闪失,他无法同许氏交代,然周围俱是柴桑百姓,也有力气大的妇人主动来帮忙,让美娘回去这话这时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唐县令畏罪潜逃,如今柴桑县上上下下都得他来做主,作为一县父母官,合该身先士卒做表率,家眷也一样,没道理他家的女眷就不能受苦。
这缺口必须得堵,可如何堵?方才他让人砍树、搬重物去堵,可刚扔下去,就被湍急的水流冲远了。
唯一的办法,让人下去,以身堵水,再将装了碎石泥土的麻袋填下去。
可这么大的水,一不注意,跳下去就没命了,任你水性再好。生死面前,谁能无所畏惧坦然赴死呢?
美娘看着千军万马般倾泻的水流,道:“体魄健壮的人跳下去,将重物搬去堵缺口。”
梅县丞哪里知道继女不仅知道法子,还直接说了出来,心道一声遭了。
果不其然,旁边的人群先是一愣,再是一怒,七嘴八舌吼了起来,“人跳下去还有命吗!”
“开什么玩笑!”
“被大水冲走的人本就很多,难道还要多送些人去死?”
“你个官家千金倒是会说,谁不知道你跟唐县令的女儿走得近,心里怀了什么害人的心思谁知道?”
“不如将唐阮投进去祭水。”
美娘提了提声音,冷清道:“柴桑是你们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若不堵住,柴桑就没了,你们所有人都将流离失所。”
所有人都沉默了,他们在柴桑安居乐业,即便改朝换代,柴桑也从未遭过战火,更没有什么天灾,对于他们来说,柴桑是一块福地,谁也无法舍弃。
然而,所有人都在等,在等别人去作牺牲,若必须要去送死,谁都不希望是自己。
他们垂下头,希望不会被县丞大人点到,他们上有老下有小,责任重大。
美娘在这一刻突然理解他们的想法,就像当初的她,无法释怀:凭什么要牺牲她,而不是昭淳。
可总要人牺牲。
原来,她也会做出同梅景琛一样的决定:牺牲最少的人,换取最大的利益。
这还只是柴桑小小一个县。
她的父皇和梅景琛以最小的代价换取大齐江山永固,百姓平安喜乐。
并无不妥。
只是,她意难平的是,她最爱的两个男人如此毫不犹豫将她推了出去。
父皇已经不在了,她只能把所有的不甘与怨恨都算到梅景琛的头上。
其实认真说起来,当年的她对梅景琛来说不过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公主,为了大局,让她和亲无法指摘,何况,上折子的人不止他一个。
偏偏,她喜欢他罢了,被喜欢的人伤害,总是叫人更痛些。
由爱生了恨。
美娘突然有些释怀了。
在北地这么多年,想得最多的是如何活下去,保全更多的人,在一次次艰难挣扎中,关于梅景琛,不过是她在繁华的燕京做过的一场了无痕迹的梦,那少女浅薄的爱慕,早在岁月的长河中逐渐消散,她早已不爱他,若说关于他还剩什么,大概是芳心错许的后悔与不甘,以及替她父皇承担的恨意。
所以她要引诱他爱上她,这是不甘,想毁了他的一切,这是迁怒的恨。
美娘心里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扔了手里的油纸伞,雨水噼噼啪啪打在她的脸上,她却一脸坚定,往前走到水边。
梅景琛大步上来拉住她,力道大且急迫,让她一个趔趄,他一言未发,可那眼神好像要将她戳出个洞来。
是的,总有人要牺牲,但再不会是她。
他转过身,沉声道:“我生在柴桑,长在柴桑,决不能眼睁睁看着柴桑毁于一旦,也决不能看着我的子孙后辈漂泊无依,若能有益后代,有益百姓,死又何惧!”
话落,提起一袋重物便下了水。
美娘看着他稳重挺拔的背影,咬了咬唇,谁要他替她了!一个玩弄人心的政客!这番话,不就是要哄更多的人去送死?
秦书砚站出来,吊儿郎当道:“既然阁老大人都不惧生死,我又何妨?我爹娘虽然只有我一个独苗苗,我若为百姓身死,想必他们也会为我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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