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大人,有何指教?”美娘放下酒杯,眼里的厌恶之色不再掩饰。
“你可还在追查幕后之人?”梅景琛忙了一天,还没来得及用膳,刚回城,就听丁一来回,李姝约见了唐太太。
李姝和唐太太有什么交集?梅景琛眨眼间便明白了李姝的目的。
美娘扬眉,讥讽道:“怎么?慌了?幕后之人是你?”
自那日后,她凡见着他,必定冷嘲热讽,浑身上下竖满了尖刺。
梅景琛自嘲地想,这段日子以来她装作与他亲近,是不是将她恶心坏了?不怪她脸颊受伤那回,扔了他的药膏,她恨不得他死,又怎会亲手为他缝制夏衣,编长命缕呢?他唯一拥有的东西,只有那折了半翅的发簪,是她扎在他心口泄愤的利刃。
梅景琛举步过来,美娘不得不仰着脑袋看他,他五官清俊,此刻下颌紧绷,眼里没有任何温度。
“公主,我们好好谈谈。”他坐在了唐太太的位置上,挺拔端正,无端多了几分压迫感。
美娘没了进食的欲、望,用帕子擦擦唇角,挑衅道:“我们之间无法谈,除非——你去死。”
她起身离开,谈什么呢?她与他除了恨,再无其他,她要看他倒霉,看他在意什么便失去什么,看他痛不欲生。
手腕被扣住。
“你恨我什么?因我上折子让你和亲?”
他手上用力,将她拉扯过来,美娘惊呼一声,跌在他怀里,挣扎中对上他平静又深沉的眼。
“当年的局势,除了和亲没有第二条出路,先皇只有两个女儿,不是你便是昭淳公主,上折子的是我,做决定的是你的父皇,你很清楚不是吗?”
闻言,美娘胸脯上下起伏,她的心被狠狠地刺痛,她的父皇视她如珠如宝,她做梦都没想到,疼爱她的父皇也能瞬间舍了她,可明明她是嫡出,昭淳是庶出。
“你闭嘴!”
“当时未立太子,皇上和齐王呼声最高,可先皇更偏爱齐王,你和亲鞑鞑,先皇愧疚难当,所以,如今继承大齐万里江山的是你嫡亲的哥哥!”
“我让你闭嘴!”美娘拼命挣扎,挣脱手来,一巴掌就朝他扇过去,打得梅景琛偏了头。
“公主,你生来享万民供奉,舍身为国,这是你应尽的责任,你带了三百人和亲北地,归来不过寥寥,对你而言是惨烈悲痛,可你们的牺牲,是值得的。”
“你避免了边境百姓惨死于鞑鞑的马蹄之下,让大齐千千万万的将士没有做无谓的牺牲,给大齐换来六年厉兵秣马的时间,因为你,大齐才有如今的安宁,你是个了不起的女子,你的功炳将载入史册。”
他叹息,“所以,公主你恨我什么呢?”
他没有告诉她,当时杜皇后与沈贵妃同样一子一女,杜皇后是先皇发妻,沈贵妃为先皇钟爱,所生的儿子女儿同样受先皇喜爱。
先皇原本属意昭淳公主和亲,从而立齐王为太子,是杜皇后发现了端倪,几番提点,让他上折子,而疼爱妹妹的皇上,未必不知情。
齐王仁义却缺少魄力,做个守成之君尚可,然当时的大齐,内忧外患,风雨飘摇,齐王,并不合适。
因此,他犹豫了一夜,上了折子。
被疼爱的父亲放弃,已经让她伤心欲绝,若让她知道,背后有母亲、哥哥的推手,未免太过残忍。
美娘喉头酸涩,拼命瞪着眼才没有让眼泪流下,她别过头,面上一片哀伤。
是,她该恨的是父皇。作为公主,为国为民献身,诚然是她的责任,可为什么偏偏是她?上这道折子的可以是文武百官任何人,偏偏不能是他!
北地的六年,每一天都度日如年,熬得她心血都干了,没有人遭受她的苦楚,没有人想想她的遭遇,她不过刚及笄,她从温室出来突然遭受狂风暴雨般摧残,那些苦痛是她一天一天捱的,她当然有怨,当然该恨!她那些生不如死的日日夜夜,不是史书上的一句轻描淡写!为何家国天下这么重的担子要放在她的肩上?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能不能承受住?凭什么是她!
所以,她在燕京一日都受不了,巍峨璀璨的皇宫,是冷冰冰的牢笼。
“巧舌如簧!”美娘封住内心所有的颤动,冷声道,“你以为你说这些我就会放过你吗?做梦!”
梅景琛将她抱紧了些,声音很轻,带着几分恳求,“你尽管冲我来,但请你,别招惹梅寻。”
看来他发现了,美娘有几分得意,咯咯地笑了起来,转头看他,恶意道:“你放心,梅寻赤忱坦荡,我喜欢得很,你说——我招他做驸马如何?”
“李姝!”
他的怒气让她更开怀,她眼波流转地看着他,挑衅道:“只是梅寻若娶了我,万一哪天知道梅大人同我的风流韵事……”
“李姝!”梅景琛捏着她的下巴,警告:“梅寻是我的底线,你若再敢打他的主意,随你从北地归来的侍从、你的青云书院都要为你的任性付出代价!”
两人目光相对,火光四射。
美娘嘲讽,“梅大人如此气急败坏,让我不要招惹梅寻,做出一副爱子心切的模样。”
她葱白的指尖点着他还没有完全愈合的心口,“梅大人不妨问问自己的心,你真的没有私欲吗?真的——不是想独占我吗?”
梅景琛感受着在她按压下心口的疼,平静道:“到了我这个年纪,若还为情爱所困,不免贻笑大方。”
梅景琛放开她,好心提点,“江州之事别再查下去,对你没有好处。”
美娘一个人待了许久,心烦意乱下喝完了一整壶的酒,她才想起,她的身体不能饮酒,若顾诗年在这儿,定会好好数落她。
她撑着桌案站起来,可这酒并不烈,她如今还清醒,只是身体有些晃,不像北地的酒,呛喉辣肺,喝了什么都不记得,痛苦,屈辱,她都无知无觉。
回想起梅景琛的话,美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而后笑得不能自抑。
“姑娘。”阿芙听到动静进来,赶紧搀扶了一把,美娘笑得蜷缩起来,差点儿滚到了地上。
“可笑,可悲。”美娘长叹,眼眶通红,她扯着阿芙的袖子问,“阿芙也觉得我无理取闹吗?”
她是公主,她就应该无悲无喜,像个木偶被随意处置,家国天下的帽子往她头顶一戴,她便不能抱怨,不能愤恨,还要感到荣幸?
可她的委屈呢?
丈夫苛待毒打的大姑娘,被父母用来挡灾的三姑娘,在醉烟楼挣扎无望的赵韵……她头晕目眩,她似乎在每一个苦命的姑娘身上,都看到了她自己的影子。
她隐忍多时的泪终是滑了下来,滚烫又酸楚,再不是在梅景琛面前惺惺作态的梨花带雨。
“三老爷?”阿芙正手忙脚乱,扶不住软成一团泥的美娘,就见梅景琛立在门口。
“给我。”他方才本来要走,可雨实在大,他便在客栈用了饭食,见阿芙冲进房间,还以为她出了事,结果靠近房门,便听到她压抑悲伤的哭泣。
原来是喝醉了。
鼻涕眼泪糊成一团,可见哭得狠了。
阿芙也注意到姑娘这副丑态,正想替她擦擦,梅景琛将美娘接了过去,吩咐,“去把马车准备好。”
阿芙犹豫再三,有三老爷在也好,否则,她一个人可架不动姑娘,转身去了。
梅景琛温柔耐心地替她擦拭,她闭着眼,无知无觉,否则,若知晓面前的人是他,又该一脸防备了。
泪水不止,湿了方帕。
一种无法言说的疼在胸口翻滚,他以为他只是被她的美貌所惑,及时抽身对他来说易如反掌,正如他方才所说,他这把年纪,又见惯朝堂厮杀,当是心硬如铁,再无儿女私情,若真对女人有兴趣,也并不是非她不可,这世上,总有比她颜色更好的,红颜,总有枯骨的那一日。
可见到她的丑态,他更多的却是心疼,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情绪,让他警铃大作。
他苦笑,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当他舍身为她挡箭,还能骗自己只是为色所迷吗?
他是政客,他要为国为民谋取最大化的利益,在这个目的下,谁都可以牺牲,包括他自己。
他不该觉得愧疚、心疼,那是她身为一国公主的使命。
可将泪流满面的她揽在怀里,他生平第一次,有了后悔的念头。
他的手指抚过她的眼角被晶莹的泪烫得心酸,他无力改变她的命运,就算再来一次,没有他,杜皇后同样会把她推出去,有什么比皇位更重要呢?
***
美娘敲着一阵阵胀痛的脑袋醒来,发现已经在青霞堂的房间内。
许氏将醒酒汤端进来,心疼道:“你这孩子,出一趟门,怎的喝成这副模样?还劳烦你三叔抱你回来,幸好三老爷人品贵重,无人说闲话。”
美娘按揉额头的手一顿,梅景琛抱她回来的?她伸手停在眼角处,这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指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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