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丁一送来了一罐药膏:“这是从前在太医院得来的,祛疤效果很好。”
美娘笑着接过,道:“还请丁大人替我谢谢三叔。”
丁一被美娘婉转的一声丁大人叫得心花怒放,这杜姑娘当真是人美嘴也甜,他不过是个侍卫罢了。
不免多宽慰了美娘几句,“今日姑娘可将大人吓坏了,幸好姑娘无碍,你是没瞧见大人的脸,黑得跟什么似的,连起云台也没回,便去了福寿堂,让老太太赶紧给徐姑娘订亲,这是在替姑娘出气呢,咱们大人虽然面冷又不善言辞,但心底是在意姑娘的。”
美娘面上隐有红晕,诚挚道:“三叔护我之心,美娘知晓,日后必好好报答三叔。”
待丁一离开,她瞧着手里的药膏,冷笑一声,抬手便扔进了院子的花丛里。
稀罕!
不过丁一说梅景琛替她出气让徐婉月嫁人?是为她出气?美娘嗤笑,大约是发现徐婉月觊觎了他的宝贝儿子罢。
美娘叹息,梅景琛这块硬骨头真是太难啃了。
***
如此养了几天,三姑娘上门来陪她说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美娘见她双眉蹙得紧,因问道:“三妹妹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三姑娘彷徨忐忑,一个人苦恼了许多日。
原来这几日府上忙着给徐婉月相看人家,想起府上的姑娘们也是差不多大,去岁本来是谈婚论嫁的好年纪,却因为梅景琛罢官,一时无人问津。
眼见着三姑娘四姑娘都十七了,太太们便觉着不能再等了,如今府上有二老爷和许氏撑着门庭,好歹有几分颜面,去年断了来往的人家,也重新开始走动了,便想着把几位姑娘的婚事一起定下来。
因此府上这几日热闹得很,不是相看的上门,便是姑娘们出府做客。
三姑娘是庶女,四太太压根儿不会太放在心上,四老爷只管风流快活,也极少管儿女之事,只要寻不出大的错处,皆是听四太太安排。
因此,四太太便替三姑娘选了一个秀才名况达,虚岁二十,虽年少有为,但家徒四壁,又有泼辣老娘和一个妹子,那秀才只顾念书应酬,旁的诸事不管,全靠那老娘妹子做工养他。
三姑娘嫁过去做什么?一起养他吗?三姑娘不愿,求到四老爷面前,四老爷听说对方穷成这般,也不乐意,四太太就说那况达是个有前程的,说不定日后也能做个县老爷,便堵了四老爷的嘴。
再过一段时日,便要定亲了,三姑娘急得不行,实在没办法,才求到美娘面前来。
如此这般这般,那般那般,将自己的苦处说与美娘,希望美娘能替她拿个主意。
还不等美娘出主意,五姑娘便风风火火地进来了,边走边道:“你们听说了没有?徐婉月路过月季园的时候,滑了一跤,摔进了花丛,满身都被扎满了刺,还是被丫鬟抬回院子的。”
美娘掀了掀眼皮,道:“这也太不小心了。”
见美娘与三姑娘没有太大的反应,无人一起八卦,亦是十分没劲儿的,五姑娘撇撇嘴,又抱怨起大太太替她相看的人家,她也为此烦恼。
“真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我娘亲生的,巴不得赶紧将我给嫁出去,说什么年纪大了就不好找夫婿了,合着我生来就是为了嫁人的?嫁人有什么好?像大姐姐那样天天受骂挨打,还是像二姐姐那样天天被婆婆立规矩?我就不明白了,好好的女孩儿,家里金尊玉贵养的,作甚要去婆家吃这苦头!我娘既然生我下来,就不能养我一辈子吗?我能吃几个米?”
这又勾起三姑娘的伤心事了,是啊,她在梅府虽然处处仰人鼻息,好歹吃穿不愁,嫁与况达,完全是换个地方受苦,若是夫君不是个好的,大姐姐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那儿。
“要是能不嫁人就好了。”五姑娘仰天长叹,“为何就非要嫁人呢?男人有几个好东西!”
“大约自古以来,女子便是要嫁人生子操持家务的,若是不嫁人,一辈子都要被人指指点点,抬不起头来,生养我们的父母名声也会受连累。”三姑娘难过道。
五姑娘气道:“自古以来要这样,我便要这样吗?我嫁不嫁人关别人何事,须得他们来指手画脚!我偏不嫁!我宁可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哼!”
美娘觉得五姑娘虽然平日里任性着三不着两的,但这番气话倒也十分有道理。
是啊,女子是否嫁人,当遵循自己心头的意思,而不该是父母之命,年纪到了,或是碍于别人的风言风语。
女子也不该被生养被教导一番,仅仅就是为了给男子养一个得体的妻子。
女子的命运不该只有嫁人生子、伺候公婆、困于内宅争风吃醋。
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为何不能去做?
若说北地荒蛮,但北地的女子生活得更为肆意,出门不用戴幂篱,能同男子一般骑马射箭,嫁人从来都是自己中意便好,合者过,不合者分,甚至能做官参与政事,大齐所谓的礼制,与北地相比,到底是进步还是落后?
美娘沉思,长久以来一些零碎的、模糊的意识,像初升的红日破开迷蒙的云层,突然清晰耀眼起来,令她血液滚烫,久久不能平息。
***
到了约定取货的日子,申氏绸缎铺果然一摊烂账,即使将三间铺子折现卖了也不够抵债,还得自掏腰包,族长这才知道上了美娘的当,又恨陶掌柜同美娘狼狈为奸,未告知实情,否则,他们也不会来沾这烫手的山芋。
现下,债主只管问接管绸缎铺的人要赔偿,可不会去找得了水田与绣房的申瑶。
族长原想拉着美娘去县衙说个清楚,可当日白纸黑字,划分得明明白白,真是悔不当初。
债主天天上门催债,且都是柴桑大户,有些个嚣张的,还会动手,族长被逼得没法,喊了美娘来,要将铺子这麻烦扔给她。
美娘再三推辞,为难道:“你老人家都解决不了,我一个弱女子如何应对恁多债主?府里都是做些清白营生,一时哪里凑得出这么多银钱?”
族长气得差点吐了一口老血,也不管美娘是装的,还是真的为难,当场便写了字据,将绸缎铺赠与申瑶,又去官府过了文书,他实在是被打砸得怕了。
如此,美娘替申瑶将所有的申府资产都争取了过来,后续的处置自不多言。
***
美娘心情愉悦回了府,她有一个计划,想着如何实施,又想着三姑娘的婚事,好歹要替三姑娘掌掌眼,若那况达真要不得,也不能眼见着三姑娘入火坑。
不过,还得想个完全之法,在当下,还做不到像五姑娘说的,不嫁人,毕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从四德’这些绳索,还紧紧地绑在女子身上。
刚进青霞堂,便见梅恪跪在院子里,小身板挺得笔直。
已是六月的天气,即使太阳正落山,可对于刚满六岁的梅恪来说,仍然算得上毒辣。
美娘走近,见他额上全是密密匝匝的汗水,嘴唇也干裂了,有些心疼,问:“六少爷跪了多久了?”
旁边看守的小厮回道:“不足一个时辰。”
又小声补了一句,“大人罚的。”
这个大人,自然指的是二老爷,想必是下值回来就收拾梅恪了。
那也够久了。
美娘好奇,梅恪一向乖巧,二老爷教导严厉,梅恪连打手板都很少挨,怎会被罚跪?
小厮道:“因着在学堂顶撞了夫子。”
美娘蹲、下身,替梅恪擦擦汗,吩咐:“赶紧拿水来。”
小厮为难:“姑娘,大人交代……”
“不必为难,我不喝。”梅恪哑声道,小小的脸上满是倔强。
“为何顶撞夫子?”美娘问梅恪。
梅恪方才被二老爷狠狠地骂了一顿,他看着眼前的姐姐,不知道自己说了之后,姐姐会不会像父亲一样觉得他大逆不道。
犹豫了一番,才道:“今早瑶瑶想跟我去学堂,我便带她去了。”
对于这个可怜又可爱的外甥女,梅恪是很心疼的,既把她当外甥女,又是当妹妹,申瑶也黏他,两个小人儿时常作伴玩耍,感情深厚,因此,申瑶要跟去学堂,梅恪舍不得拒绝她。
见他停住了,美娘猜测,“可是瑶瑶哭闹,惹得夫子厌烦,便责骂于你。”
梅恪立即反驳:“瑶瑶很乖,没哭也没闹,我的同窗们都很喜欢她。”
跟梅恪一般大的孩子怎会不喜欢一个玉雪团子,再加上按了梅恪的辈分,申瑶左一句‘叔叔长’又一句‘叔叔短’,让一群小朋友体会到做长辈的快乐,纷纷拿出好吃的好玩的,送与申瑶。
“那是……”
“夫子斥责我胡闹,竟然带瑶瑶来学堂,说这里不是女孩儿该来的地方,他声音很大,将瑶瑶都吓哭了,我便反驳了两句。”
“你说了什么?”
“我说学堂是传道受业解惑之地,只要诚心求学之人皆可来,何论男女?圣贤也没说学业传男不传女。”
美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姐姐?”梅恪不明白美娘笑什么,他这番话都将夫子气得发抖了,也将二老爷气得让他罚跪。
美娘欣慰地摸摸他的脑袋,叹息道:“姐姐笑夫子迂腐,恪哥儿说得对,学业并非传男不传女。”
梅恪得到姐姐的认同,心里高兴极了,眼睛也亮晶晶的。
果然,姐姐是最懂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后天不更新,3号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