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正常认知范围里，图书馆可以是多种多样的。中规中矩的图书馆布局无非一排排陈列的书架，创意一些的可能会在图书布局上有所差别，譬如绿化与图书馆相结合，或是在书架上做创意、改变传统书籍收纳载体等。

但没有一种会像燕文远现在看到的这样，充满战火和炮弹。

好消息是他和他姐终于恢复成了人样，虽然此时他俩都是高中生的模样，力量顶天也打不过健壮的成人，不过总好过顶个悬浮肉球迈着八百条腿狂奔。更重要的是，燕文远能清楚看见燕诗行的伤势：她的腿脚一片血肉模糊，胸口被什么东西贯穿，即使伤口未直击心脏，她的伤势仍然严峻。

燕文远心脏像被攥紧一样，呼吸也疼。燕诗行伤得太重，胸口的起伏近乎于无。

自从进入别墅，燕诗行说要护着他，他们就形影不离。期间就算几次分离，最终他们也会走到一起去。二姐会边笑边给他一书本，他会假装躲不开，捂着头干嚎。

现在，燕诗行要死了。

他从未离失去燕诗行如此之近。

燕文远尽可能放轻自己的动作，避开燕诗行的伤口，扶起燕诗行躲在战火波及不到的角落里。此时倒塌的书架和书本是相对良好的掩体，足够他在图书馆中隐藏自己。燕文远闭着眼睛操纵丝线，一方面想看看能不能用丝线开发出治疗的功能，另一方面则试图从密密麻麻的丝线里找到这个图书馆的出口。

燕文远觉得自己的能力应该是进化了一点，他已经能“看”出不同丝线的颜色了。一片战火中的丝线以黑色居多，夹杂少量白色丝线；他周围的丝线是透明偏灰，缠绕在他二姐身上的厚重丝线则是纯白色。

他尝试着捋顺那些白色丝线。燕诗行伤势很重，不能再受到伤害了。

他收效甚微。凌乱的白色丝线在燕诗行身上层层叠叠地缠绕，剪不断、理还乱。燕文远的精力高度集中，方才他扫视周围环境，没有在看不见尽头的丝线中找到出路，也没有搜到任何可以用于急救的物品。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展开部分丝线，去赌二姐稍微好转的可能。

炮弹在他周围炸响，冲击稍稍撼动掩体结构。燕文远的动作受到波及，却阴差阳错地解开了一个关键节点。白色丝线松开一层，燕诗行的脸色好了些许。

有用……！燕文远欣喜若狂，聚精会神地整理起乱七八糟的白色丝线。

外面打仗的声音渐行渐远，战场似乎有所转移。燕文远隐约听到了英文讲述的“上帝”、“神明”、“异教徒”等字眼，以及一些阿拉伯语词汇。

这或许是一场宗教战争，分出一点精力关注周围动态的燕文远猜测，同时暗自在心里盘算如何最快表明自己的教徒身份，以在胜利方打扫战场的时候光速滑跪。

实在不行他就说自己是个可怜的□□，在阅读圣经时和身有残疾的姐姐坠入书中，在一番光怪陆离的冒险后来到此地，再求着对方救救他姐。

如果说慈悲为怀是一个虔诚信徒的应有修养，那么对于狂热者而言，挽救生命、创造奇迹就是他们至高无上的荣耀。一个为了自己的信仰侵犯他人利益的狂热者，未必不会是一个热衷于挽救生命的人。人总是这样矛盾，信仰又激化了这样的矛盾。激化的矛盾催生战争，波及无辜的人。

然而信仰或许是坚定的，但战争局势绝不是。否则人们就不会用“战场”去形容“商场”，而是用“商场”来形容“战场”。战场瞬息万变，任何一个因子都能影响整场战争的节奏。比如此刻，一个身着军装、腰挂长剑的黑发男子突然降临战场，在双方都猝不及防时挥手凭空抹去他周围所有炮弹。

喧嚣的战场形成一片真空区，所有人倏地安静下来。战争双方警惕地看向凭空出现的男人，气氛剑拔弩张。男子倒气定神闲，他抬手召出两片环绕的全息影像，他的身份和职称映在其上：

“行医联合会总层首席医师龙云殊，医师资格证编号170249685，我在找我的病人，他们的名字是燕文远和燕诗行，被掳走时身穿病号服，年龄在17-22岁间，其中女孩重伤。诸位有遇见吗？”

在龙云殊曝出身份后，双方都露出了然的表情，似乎对此场景似乎见怪不怪，均不耐烦地表示没有见过。没有人打断他或偷袭他，像忌惮他身上的某个东西或是他身后的势力。

龙云殊微微欠身，挂上滴水不漏的笑容，对自己空降战场打扰双方表示抱歉后，又凭空消失在战场上。

被打断节奏的双方陷入尴尬的局面。不过短暂停滞的场景又迅速被一发从某处射来的子弹打搅，他们再次陷入狂热的战争中。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很敬业，值得人手一面锦旗，即使他们没有锦旗文化。

燕文远从丝线的动向中窥见一切。他手上动作不停，心里已经打起擂鼓。他太过紧张，觉得自己心脏跳得太响。如果心跳能控制，燕文远宁愿叫它停下片刻——他绝对绝对不能暴露自己，鬼知道龙云殊找到他们会不会反手把燕诗行送走。

他一定一定要护住燕诗行。

丝线被扰动，一个缠着灰色丝线的人影正在靠近他们。燕文远据轮廓判断出那是龙云殊，手上的动作稍稍放缓。燕诗行的胸膛已经有了起伏，他不敢放弃，但也绝不能再大幅度动作。龙云殊感官过分敏锐，有点风吹草动都能被他察觉，燕文远不确定炮火声足不足以盖过他动作的响动。

谁叫龙云殊是个怪物。啊，现在他好像也是。

真是地狱的场景。燕文远的大部分精力只能用来锁死龙云殊的身影，如果龙云殊发现他们，他极有可能功亏一篑——也不是没有其他的可能，毕竟龙云殊对他们的态度向来莫名其妙、时好时坏，简直跟逗弄小宠物一样。他反正猜不透。

只是生死攸关，自己不能赌龙云殊会不会救燕诗行。

燕文远“眼睁睁”地“看”着龙云殊靠近他所处的掩体，精神高度紧绷。他已经转而控制周围大部分的丝线，其中不乏缠在龙云殊身上的线条。如果龙云殊执意掀开掩体，燕文远只能尝试控制或拖延他。

就算这几乎不可能，换而言之，燕文远没有实质上的反制手段。他甚至不熟悉自己的权能。燕文远每一步都在下险棋，险到要是被燕诗行见着，能给他拍出脑震荡。

好在龙云殊只是短暂驻足，稍稍留神后就离开了。这步棋勉强算是下对了？燕文远内心仍有疑惑，他慢慢松开周围的丝线，精神上保持警惕。

因而他“看”到一只眼睛在他身后睁开。

“啊，找到了，亲爱的小病人。”

低沉的声音戏谑道。

*！燕文远“手”没收住，丝线一扯，正好割过那只眼睛——一本书的纸张被不知何处刮来的大风切来，正好穿过书架刺入眼睛，把眼睛割成两半。

燕文远不知道这纸张什么逆天材质能穿透书架，燕文远只知道这攻击看得他也眼睛痛。

眼睛在他身后眯起，薄薄的纸张被撕碎成片，飘落在燕文远背后。

那只眼睛竟毫发无伤。

龙云殊喜欢玩弄猎物，燕文远是知道的。

家族狩猎时，二姐身体不便鲜少参加，他只能一个人骑马追逐猎物，顺便观察家里几位哥哥姐姐的动况。燕文远会打猎也会骑马，但他不理解这些大人物将狩猎标榜为“优雅”和“社交”的行为。

他只觉得无聊。

大姐喜欢一击致命，她的枪法勉强合格；二哥枪法不好，但有一只他引以为傲的拉布拉多，他喜欢带着猎犬一起狩猎，猎犬咬住猎物咽喉，二哥一刀断绝猎物生路。

唯独大哥枪法好，却不喜欢一击致命。每次他相中猎物，先是不紧不慢地追逐，等猎物精疲力尽，再一枪擦过猎物的皮毛——有时会打中它们的耳朵。猎物受惊，拖起筋疲力尽的身子慌忙逃窜，他再闲庭信步一样追上去。

跟只猫玩老鼠一样。燕文远每次看都觉得他大哥恶趣味得发指。

如今他跟二姐成了他大哥的猎物，大哥要像玩弄猎物一样玩弄他们——

做他的鬼梦去。他燕文远才不会坐以待毙。他又不是蠢笨的山羊和鹿，呆在原地舔舐伤口，等着大哥开枪让他逃窜。

燕文远操控丝线，纷繁杂乱的丝线在他眼中是错落有致的网。丝线拉扯收缩，密网缠住他背后的眼睛。他单手护住二姐，保持白色丝线基本布局，同时操纵其他灰色丝线往他身后缠绕。灰色丝线密集处，不知为何正好有一枚哑火的炮弹。似乎是受到远处炸弹的震动影响，掩体后方一座书架倒塌，重重砸在那颗炮弹上。

掩体后方轰然炸开，大部分冲击波被掩体后的其他书架挡住，小部分冲击波夹杂砂石直击那只眼睛，狭小掩体内的燕诗行姐弟正好毫发无伤。

这下倒是让眼睛不得不眯起、隐去。

如有外人靠近，他会发现这里发生的一切就像战场上无关紧要的巧合，无法察觉到任何人为的端倪。燕文远猫在掩体内，目送身后的眼睛离开，随即立刻确认二姐状态：还好，二姐没有受到二次伤害，白色丝线也已经解开了不少。

他正准备解开剩下的丝线，接着被突如其来的失重感打断。

好，大哥不愧是大哥，永远能给他们整出点烂活。他总能在他们以为安全的时候重拳出击，又在他们以为危险时把一切安顿到无事会发生。燕文远愿称之为龙老狗。

不过问题不大，燕文远反应迅速，他扶住燕诗行的身子，经历片刻的黑暗后重新落地。

人声扑面而来，久违的热闹包围了他们。突然掉进人群中本会显得他们格外突兀，但似乎没有人在意他们的到来。来往行人似乎对许多本应显得怪异的事情习以为常，至多只是瞟他们一眼，步履不停，下行的下行、上楼的上楼。

倒像是他们拘谨了。

燕文远怔愣片刻，立刻探查四周，发现他们落入了一个医院一样的地方。他们恰好站在二层护栏边，正好可以俯瞰一层大厅景象：

大厅中央坐落一座巨大的环形矮书架，有些像医院的问诊台；上空悬浮一圈全息投影板，各色信息在上面显现、刷新；环形书架内是一根巨大的擎天柱，柱身透明，环绕着琉璃台阶，不知有何作用。整个大厅以书架为中心，其他功能区放射性分布，全息投影穿梭在人流间，指引每一个功能区的方向。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像他们在此刻回到了没有怪物的人间。

“欢迎光临图书馆，你们暂时安全了，亲爱的小弟。”

龙云殊的声音自他背后响起。这条老狗似乎很喜欢从别人背后出现，给别人一个惊喜。

燕文远扶着燕诗行转身。龙云殊一身华丽的军装，笑得却像个引领贵客的侍者——虽然落在燕文远眼中就是个扭曲的嘲笑。燕文远皱眉问他：“这里是医院吗？”

“这是图书馆，小弟，我以为你还保有正常听力。”

“急诊室在哪里？”

“真不客气，不先问问我带路的报酬吗？”

“一起结算。”

“我当你同意交易了。过来。”龙云殊手指一划，一道裂缝横亘在他们中间。透过裂缝，燕文远还能窥见里面完善的医疗设施。“放心，能治好燕诗行。我一向信守承诺。”

燕文远没作声，扶着燕诗行走入裂缝。他观察过周围的丝线，也包括裂缝内的病房——灰色丝线稀稀落落，危险度一般。

他来不及对话也来不及探究，燕诗行的伤撑不了太久，救人要紧。

至于信守承诺的鬼话……哎，能怎么办呢。明知山有虎，他也只能向虎山行。

裂缝合上，龙云殊往前两步，靠在琉璃护栏上远眺。

一个脚步虚浮的年轻人晃到他身边，冲他挥动手上的档案：“龙云殊，你**又带了什么人过来？”

“噢，我的弟弟和妹妹而已。行医不排斥生意，是吧？”

“你就没有什么生意是真正有利于行医的……随便你了。”年轻人瞥他一眼，一瘸一拐地离开。

如果有人留心，会发现中央擎天柱的琉璃楼梯又增加两级。但大多数人已经见怪不怪，这里的楼梯每天都有增加，也每天都有削减。擎天柱中间悬浮着肉眼难以看见的字眼，它镌刻着此地的名字——

“行医联合会总层”。

作者有话要说：此处的图书馆并非典型的图书馆。图书馆只是一个载体，或者说被看见的形式。

龙云殊信守承诺吗？当然是假的。兵不厌诈，他怎么可能真的信守承诺。也就骗骗危急时刻的燕文远罢了。

行医联合会是好组织吗？实话说，对比起其他几个，行医联合会可以说是整个图书馆里最有良心的组织了。

虽然烂比烂不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