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文远又回到尸体悬挂的重症监护室。
消毒水的味道很呛鼻。满病房的血没弥漫出半点血腥味,反倒让血看着不像血,尸体看着不像尸体。
燕文远在身上摸索,找到了放在口袋里的相机,心里松了一口气。
大约几分钟前,他们在走廊里对峙。彼时他虽被龙云殊抓住,但仍然闭眼、全神贯注拨弄绳索。
所幸他终于从密密麻麻的绳索间抓到松动的部分。他拉扯那根绳索,扩大绳索波动幅度,最终引来一场汹涌的大火。大火来得太过迅猛,连大眼球都没来得及斩开空间跑路。燕文远有幸目睹大眼球子手忙脚乱——虽然它没手没脚,燕文远仍能从它没能及时松开的银环上看出大眼球的措手不及。
爽,龙云殊好死。
还什么为他们着想……说龙云殊会为他们着想,就像老虎对着兔子情真意切:兔兄,你多吃点,我是诚心为你好,我没有流口水。
他们之间积怨已久,这些事还是龙云殊开的头:先前他和二姐努力赚到的第一桶金差点就被龙云殊这个狗东西吞掉——他们准备使用辛苦攒出的积蓄时,被龙云殊轻松戳穿目的,又在他们试图扩大投资时给他们传达错误信息。如果不是燕诗行在最后关头再次核实信息源,他们或许会血本无归。
也是自那以后,他和二姐重视起信息交流的手段,秘密交流的方式花样激增,最终迭代到大哥完全看不懂的地步。
燕文远早早就抱有“迟早有一天要把龙云殊弄死”的远大志向,至今仍不留余地地贯彻这一目标。在他这里,龙云殊是造成他二姐腿伤的罪魁祸首,也是行径恶劣的疯子。如果他没有被送进监狱,燕文远真的会控制不住、不择手段地杀了他。
机会送上门,燕文远怎么会不好好利用。
这场火并没有烧死燕文远,似乎只是让他失去意识,并在一瞬间让他回到病房。燕文远恢复意识,睁开眼睛时,只发现环绕在病床边的尸体群,大眼球子不知所踪。他希望大火能把大眼球子烧干净,虽然他觉得应该不太可能。
能被轻松杀死那就不叫龙云殊了。
回到现在,燕文远环顾四周:与离开时稍显不同,所有的尸体由背对他转向正对他。尸体群们的身体部分是成年人,面部却是孩子的模样。眼睛半阖,神情平静安详。或许是也成为了怪物,燕文远不再感到恶心,他甚至能与尸体群共情——尸体群的每一具尸体都是“虔诚”的。
孩子面孔生出诡异的忠诚,好像他们面对的不是怪物,而是他们所敬仰的神明。
燕文远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如果尸体群没眼瞎把他当成别的什么,他也许被异化成了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可怕的东西。他抬手稳住自己晃动的头颅,视野随动作微微摇摆。比起刚刚变成怪物,现在的他已经差不多熟练掌握身体各项机能。从腰间伸展的手自如活动,蠼螋样式的昆虫下半身能灵活行动。出乎意料,下半身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笨重,它很轻盈,能带动上半身扭出不可思议的角度。
变成什么怪物,燕文远其实并不在意。他完全不物种歧视,接受度也很高。他只是担心自己是否真正掌握自己的身体。他会不会在某天醒来时发现无法控制自己,甚至伤害到他二姐?以及如果被他二姐看到,会不会把二姐吓到?说起来燕诗行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度过每一天,结果自己反手又给她整了出大活——如果自己变不回去,可能余生都要在燕诗行担忧的眼光中度过。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先从这里离开。燕文远闭上眼,交错的丝线在黑暗显现。每条丝线都紧紧缠在尸体群身上,整间病房像悬挂人偶的储藏室。燕文远用意识拨弄丝线,尸体群随丝线动作左右摇摆。
要怎么离开这里……难道要恢复成人类的样子吗?燕文远端起相机给自己来了一张——照片没有变化,他的头还是那个肉球,发声还是从胸腔发声。
从头想想。龙云殊说,燕诗行早在他之前“替”他遭遇了和现在相似的状况。根据燕诗行后面展示出的状态和自己的状态,假定燕诗行同样进入过皮书,那么至少可以推断,他是可以从书内脱身的,但需要付出一定代价。所以燕诗行虽然从书内出来,却出现恍惚的状态。
往下推,或许燕诗行和他一样,同样获得了某种能力,并运用能力从操场上救下自己。燕诗行应是预料到他也会被龙云殊暗算,并同样能够成功脱身,才会在先前和他约定五五的责任分成。因此有第一个推论:从皮书脱身的方法并不难推测。
他想起不论是校花还是燕诗行,似乎都很顾忌自己所扮演角色的身份和行事逻辑,他们并没有做出超出角色逻辑的行为,甚至有意无意地“推进剧情”。但在现在的书本内,他并没有看出任何的“剧情”。
那么龙云殊会不会想办法弥补缺失的剧情,或是创造对他有利的剧情?
燕诗行曾经告诉过他,龙云殊有一种特殊的能力,类似针对某一人进行洗脑,将那个人同化成另一个龙云殊。二姐称呼被洗脑者为“锚”。如果龙云殊进入书本,那么他的“锚”要么在外、要么在内。在书外,他有燕诗行帮忙对付“锚”;在书内,“锚”可以用来和他打配合、改变剧情——但实话说,除了刚开始袭击他的那颗大眼珠子,他没看到任何和龙云殊相似的人或物。创造剧情基本不可能,龙云殊至多只能改变剧情走向。
要么是因为他的“锚”不在书内,要么是“锚”的布置太过仓促。
或许,燕文远大胆猜想,燕诗行在某种程度上破坏了龙云殊的计划。假定一开始书本落在他头上,先进入书本的是他,那么以燕诗行的身体素质,很难反抗校内势力。而自己在没有见到燕诗行的情况下,很有可能会误以为整个书内只有自己,行事更加激进,更难离开书本,进而让燕诗行更加孤立无援。
但是有个前提:龙云殊没有帮手。燕文远至今不清楚书内规则,他不知道这整本书里是否有除了他们姐弟及龙云殊以外的角色。虽有预防,但他仍没探查到第三方势力。
再大胆一些,从当下场景出发,假定龙云殊没有帮手或帮手没能派上用场的情况下,如果龙云殊的确是因为计划被打乱仓促和他进入书本,那么就会有第二个推论——他们的信息基本对等。
至此,如果他离开书本与书本的剧情高度相关,剧情的重要性甚至能让龙云殊忌惮,他也就必须从剧情中下手。燕文远闭眼,丝线在房间内交错、重叠。目前的重要信息只有两条:从皮书中离开的方法并不难推测,他和龙云殊信息很可能对等。燕文远想起先前大眼球子说的“治好我”,再结合医院场景——
他的角色是病人,还是医生?
燕文远手往下压,尸体群随丝线动作落地。血液停止流淌,尸体群的眼睛缓缓睁开,没有眼白的眼睛毫无光泽,它们面向燕文远,齐齐开口:
“感谢医生您的牺牲。”
燕文远目睹尸体群从最外围开始化成粉末、消散,心想日不会歪打正着地给他们治好了吧?他是医生?趁眼前尸体还算完好,他立刻抓住离他最近的一具尸体问:“我到底是谁?”
尸体垂落的双手机械合十,它虔诚地回答:“您的所想便是祂的所想,您的祝福便是祂的祝福……您牺牲自己,先给神明,便是代行祂的权能,给予我们宽恕的道路……”
什么东西?燕文远瞪大眼。尸体群消散得太快,他还没问清楚,房间里的尸体群先化成一垒垒粉末。
……什么玩意儿?他们是什么?他又是什么?燕文远手里粉末滑落,扑簌簌的粉尘在地上扬起。
如果真的有剧情,那么这个剧情绝对不是符合人类逻辑的剧情。没有任何规律、没有任何逻辑,所有的事件都无法用线性关系串联。
燕文远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他只觉得自己的命运被什么东西在无形中攫住,被操纵、摆弄着向前走。他觉得这一切不应该是这样。
他不记得为什么自己讨厌这种感觉。
总之,为什么连龙云殊都准备仓促,他算是知道了。这种鬼地方能怎么准备呢。
燕文远张开双臂,病房内丝线随他的动作猛地拉开。没逻辑是吧,非得雇他这个庸医是吧?行啊,如果治“好”一群病人还不够,他不介意多“治”几个病房的病人。不懂理论?无所谓,他又不是医生,不遵循希波克拉底誓言,治好算他的,治死算医院的,谁叫医院先关押他还不出具份具体报告与原因阐释;暴露具体位置引来大哥?那岂不更好,拉着大哥一起死是他毕生追求;可能会死?大不了就死医院里,反正这种怪物的身子回去还可能伤到燕诗行,不如就在这里腐烂。
他觉得他悟了,他的思想在这一刻升华了。管它医院的死活,他先闹它一通。全“医院”都在耍流氓他还妄想跟这谋财害命的假医院讲道理,燕文远承认自己被蒙蔽了思想,现在开始他要好好做自己。
燕文远操纵丝线,雄赳赳气昂昂一脚踏出病房——下一刻,他踏出了学校医务室的大门。
燕文远呆住了。
他做了不少猜测,不过看上去,没有一种猜测和他所面临的的相符合。他这一脚从书里踏到了书外,从黑黢黢的病房跨到了阳光明媚的学校。好吧,不是很阳光明媚,他身后的医务室正在着火。
这就好像你为了考试学到凌晨三点,人学疯了、精神状态下来了,都已经抱着考试和你只能活一个的准备了,老师突然在班级群里发消息说明天不考试,每个人按满分计算。比起兴奋,你的第一反应大概是:啊?
燕文远回头,身后的的确确是医务室,而不是昏暗的长廊或病房。虽然医务室已经被大火吞没,但他能分辨出医务室的轮廓。不知道龙云殊能不能被这场大火伤到,至少燕文远希望能。
“果然,调换顺序就是行不通。”声音从身边传来,燕文远立刻与声源拉开距离——他身旁空空如也。
“别紧张。”声音似乎被他的举动取悦:“燕诗行把外面的故事给改成了学生对抗病毒的故事,看上去很成功。你在里面扮演的是寻找罪魁祸首的角色,她给这个角色写下的结局是壮烈牺牲……有趣。她现在在教学楼,状态不太好,你不去救她吗?”
“……你的话没有可信度,龙云殊。”
燕文远正准备闭眼观察丝线,头却被一双无形的手捧起,眼睑被一只手按住、强行撑开:“噢,你看不见我,难怪。”
按人类身体机能来讲,这样的动作会让眼睛很不舒服。但燕文远现在是怪物,他不会痛,他只会想给龙云殊一尾巴。
然后就被龙云殊传到了一众教学楼前。
学校的情况相当糟糕。进来时尚且稳定的世界,此时已经支离破碎。大楼碎块、椅子、桌子从天上慢慢掉下,细小的粉尘自地上升起。恋爱的学生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认真学习的学生与一些欢呼的学生。燕文远想起,龙云殊说燕诗行把整个故事改写成了对抗病毒的故事。故事或许已经走到了尾声,对抗病毒的学生取得了胜利……但他为什么没见到燕诗行?
燕文远在教学楼碎片间穿梭。现在,燕文远的当务之急并不是思考自己怎么出来、或是回去找龙云殊算账。如果龙云殊能把自己传送到任意位置,那龙云殊同样可以把他自己甚至是他的帮手传过来。先前任务对半处理的前提是,自己和燕诗行面临的难度相近,他们能够分工处理。但现在相近的难度已经被打破,燕文远必须尽快和燕诗行会合,现在绝对不能各自为战。
探寻无果,他闭上眼睛窥探丝线踪迹,发现有个花朵一样的东西正从不远处的教学楼上坠下。强烈的直觉驱使他快速上前,正好接住那朵落下的花——它很大,有一个人大笑,有悬浮的头颅、人的躯干与花朵的下半身。它看上去和燕文远很像,但同样的体型却过分轻盈,身下的花瓣也已枯萎。
“二姐……?”怀抱着“花”,他难以置信地开口。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他早该想到的。从那本书里出来的代价岂止失忆,他自己不就已经成了怪物吗?
那颗肉球微微睁眼,声音虚弱:“别怕……故事完结了……”
生物体的确是燕诗行,但她已经体力透支,生命垂危。燕文远难以想象二姐经历了什么。在龙云殊眼皮底下改写故事……二姐绝对透支了她所有的底牌。
还没有等燕文远问清燕诗行状况,他便感觉自己浮了起来。燕文远立刻抱紧怀里的生物体,护着她不被碎片击中。他的身影和细小的尘埃一同飘起、消散,最终从这个世界里彻底消逝。
“校花”坐在天台边缘,目送燕诗行和燕文远离开。她抬手,学着燕诗行的模样勾勒破碎世界的轮廓。行走的学生、翻飞的书本、欢呼的调查团,这一切喧嚷都在破碎、消解。“校花”对此无动于衷。
或许她只是想探究燕诗行的动机,也或许想弄明白燕诗行权能的机制。
一只大眼球在她身后浮起,好笑地看向她。
“龙云斐,这场戏好看吗?”
“你在指责我。”“校花“头都没回:任务超出预期,我不会再行动,这是佣兵联合会的规矩。”
“垫付两本书尚且不够抵消风险,我不知道是佣兵联合会涨价了还是你变弱了。”
“看在你是我兄长的份上,我多解释一句:燕诗行的能力近乎‘言出法随’,用两本书让我对抗这样的能力,我不接受。““校花”双手拉开,一本空白皮书自她手心抽出、展开。
“我好像和你说过,燕诗行性格懦弱,不会轻易动手。”
“那是在她或燕……她弟没有受到威胁的情况下。你隐瞒了情况。”
“校花”回头打量大眼球。旁人或许会被这只大眼球吓一跳,“校花”不仅不会,还能从大眼球身上看出端倪。“噢,你什么都没得到,看起来燕……他的能力同样是因果类;你没动他,甚至好言提醒。我不记得你有这么心慈手软。”
“亲爱的,你没有资格说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他们都全身而退?难道我孤寡几百年的妹妹遇见桃花了?”
“别发疯恶心人。”“校花”蹙眉,“你自己编排的计划,责任你自己承担。你要收燕诗行她弟随便你,没事我就走了。这里的故事已经改写,你想再看看燕诗行的权能,留在这里也无所谓,你想干什么与我无关。我不负责你的安全。”
“校花”不再看它,纵身跳下天台,瞬间消失在龙云殊视野里。
有的亲人互相扶持、相依为命,有的亲人血比水淡,只剩丁点交易的情分。做人做到这个份上是好是坏,我们也不太好评价。
总之,孤寡的龙云殊转身看向校园:这里的故事已经天翻地覆。从一开始校花、校草、校霸的三角爱情故事,变成了由三人引起的“恋爱症”,最终被改写成学生群体与路人勇敢对抗“恋爱症”。路人为救学生牺牲,学生则在悲痛后发掘出罪魁祸首——做实验的校医室,他们一把火烧了校医室,中止了“恋爱症”的传播。
其实一样漏洞百出,但胜在恋爱症的故事更自圆其说,或者说,恋爱症的逻辑更“被认可”。
龙云殊不作声,他只是扭头看一眼逐渐暗淡的世界,勾起嘴角,撕开空间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就真的进图书馆了。
姐弟两个人是真的相依为命,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用“战友”来形容。另外,燕诗行的腿并不是龙云殊搞的鬼。
不过龙云殊确实觊觎过两个未成年,屑是真的屑。
真要说竹篮打水一场空其实也未必,龙云殊这个b想的挺多,不可能轻易放手,倒不如说龙云殊龙云斐两个都放了水,然后互相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