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情况下，如果一位看上去脑袋光秃秃的医生带领一群实习生走进你的病房，对着床上的你指指点点、并说一些你不懂的名词术语（前提是你不是医学生），那么你的病情或许并不是很严重，甚至正好在这些可怜学生的考试范围里。你大可放心。

但如果围绕你的病床的不是满面青涩或带着天真而愚蠢的眼神的实习生、医学生，而是诸多领衔专家、老教授，他们观摩你的病历本和各项数据，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叹息，那么你的情况极大概率相当不乐观。

燕诗行就面临着后者的情况。

燕文远被排挤在病房外，隔着一面玻璃静静地观望病房内状况。里面诸位医生看上去年纪不大，架势倒相当威严，有一种看上去就很可靠的气势。他们围在燕诗行床边，皱眉感叹。说的什么，燕文远听不清也听不懂。

他闭上眼睛，缠绕在燕诗行身上的白色丝线只增不减。

真糟糕。燕文远想。

“别担心，他们都是图书馆里数一数二的专家。如果连他们都无能为力，那么你上也没用——噢，前提是你的能力和治疗无关。”

龙云殊换了身白大褂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俨然一位关怀家属的好医生：“在燕诗行好转之前，我们不妨谈谈生意。”

“我记得你说你自己是首席医师，你不用手术？”

“我去做手术，你会放心？”

“不放心，不妨碍我质疑你资格证的水分。”

“其他的手术尚且可以，燕诗行的伤我束手无策。总层首席医师往上还有更高的职位，那是他们的职责范围，不是我的。别的疑问？”

“你说你是行医联合会的总层首席医师，假定这里是行医联合会总层，那么行医联合会还有分层？”

“当然有，不过分层的医疗水平不如总层。接下来我可以布置任务了么，爱问问题的小弟？”

“……既然急着布置任务你可以先说，有话好好说会要你的命？”

“别对我抱这么大的敌意，这会影响我要你做的事。”

“我对你抱有敌意不会影响我做任务。是你主观臆测我的行事风格，**。”

燕文远直勾勾盯着龙云殊，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反正这东西一眼能看出他的情绪，掩不掩饰区别不大，那他何苦委屈自己，不如有话直说有脏话直骂。会不会得罪他人这种事情在龙云殊身上并不存在。龙云殊眼里只有能用的人与不能用的人，他不计较私仇。作为某个公司的领导，他富有人格魅力；作为长久以来的“家人”兼仇人，燕文远只觉得他不怀好意。

龙云殊耸肩，满不在乎地从怀里文件夹中抽出一份报告递给燕文远：“闲话收住。这是接下来你要和我去的地方，记牢所有信息。十分钟后大厅中央会合，过时不候。”说完，他原地消失，不给小弟一点反击空隙。

燕文远朝他消失的地方瞥了一眼，心里还是很不痛快。从来都是他大哥牵着他和二姐走，什么时候他才能一锄头弄死龙云殊，农民翻身把家作？

不过燕文远也就口嗨一下，他拎得清。现阶段下，龙云殊的作用对他们而言利大于弊。这东西的能力与地位有目共睹，救下燕诗行也不过挥手间的事。在燕诗行痊愈前，燕文远会拿出百分百的合作精神。

实际上，当他们的差距如云泥之别，现状又波诡云谲时，龙云殊就算抛出刺刀燕文远也得当橄榄枝接着。多方风险加总下，他也只能选相对安全的龙云殊。好比一个默默生活在火星上的小文明突然遭受毁灭性打击，它是选择向相对熟悉的地球文明求援，还是去赌向外呼救得到回应的可能性？

答案显而易见。

甩开瞬间掠过的杂思，燕文远拿着报告环顾四周想看时间，没发现任何形式的钟表。

行，龙云殊，给人添堵第一名。燕文远只能估算龙云殊离开的时间，同时在心里设立一块秒表，手上翻阅起报告。

报告内容很简陋，是对一座城市的描述和相关报道。

城市的名字叫“Doggy Town”，也就是“小狗镇”——颇有点童话的味道。小镇居民都是狗狗的化身，可以以人的形态生活，也可以以狗狗的形态生活。当然，狗狗镇里也不全是狗狗，也有猫猫、小鸟等等，只是狗狗占了大多数。

报告详尽解释了每个居民的种类和生理构造，它们大多和燕文远所处世界的狗狗一样，有正常狗狗的习性。燕文远没太看懂它们是怎么从狗变成人，又从人变成狗的。往下翻，报告还有狗狗镇的具体地图、狗狗镇的基础设施使用注意事项等等，最后在一则狗狗镇居民失踪的通告处戛然而止。

这个地方看上去民风淳朴、充满童真，除了最后一则意味不明的通告，处处和谐。

真好，龙云殊塞在书架底下的那本狗血言情小说也蛮和谐的，哈哈。

燕文远看资料的速度很快，记住资料大致内容后心里的秒表也才走了四分钟。燕文远收起报告，往忙碌的病房里看了一眼，静静离去。

接下来一段路，他得瞒着他姐走了。

大厅人声鼎沸，燕文远勉强挤到了中心书柜区域。

他的时间只剩下两分钟，时间主要耗费在找路上。龙云殊不给地图，他全靠路牌找路。可能像他这样在行医联合会总层迷路的人实在太多，每个路口都挂有标注清晰的全息投影路牌。

过长的步行距离也让他冷静下来，掩埋的疑问逐一冒出——行医联合会真的只是医院吗，为什么龙云殊空降战场时交锋双方都视若无物，除了行医联合会还有其他什么组织，他们又在这图书馆里扮演什么角色？

问题总是越想越多的。你在家发现一只蟑螂时，往往意味着你家里已经存在了不止一只蟑螂；更糟糕的情况下，你还会发现别的蜘蛛或是蚂蚁之类，最后你的家会彻底沦陷。当然，对于燕文远来说，事情还没有坏到这个程度。他在中央全息投影板上找到了不少答案。

全息投影板很像影视或文学作品里赏金猎人的悬赏板，不同的需求在投影板上刷新：“大同受膏者协会4馆文学书籍探索，诚邀第二分层高级医师及以上”；“穆斯兰兄弟会35馆纸质资料搜集，聘请总层中级医师及以上”等等。

燕文远扫过各类信息，整理出几个组织名称：大同受膏者协会、穆斯兰兄弟会、一刹佣兵联合会、无名者互助会。其中一刹佣兵联合会在各大版块中都处于置顶地位，似乎与行医联合会私交甚笃，以至于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信息量蛮大，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告示都用中文撰写。燕文远余光瞥见一个金发碧眼的男子也在看投影板，他没有任何产生阅读障碍的迹象。燕文远猜测可能是行医联合会的黑科技所致，它能根据每个人的情况量显示或翻译。

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全世界都在讲中国话。

燕文远视线下移，落到环形书架上。书架材料初看像木头，触感上又有点像某种动物的骨骼，仔细观察还会感到莫名其妙的寒意。燕文远试着抽出一本名为“烹调指南：馆内生物必读的三百道菜”的书——

他的手在触碰到书本的一瞬间融化，大量信息瞬间涌入他的大脑，那些在“校园”里出现过的黑白色块重新在他眼前浮现。透过黑白色块，他“看”到咕嘟冒泡的大锅里沉浮的人头、塞进小罐子里不知名生物的肉块内脏、摆放在黑色餐盘里腐烂的尸块等等。

它们陈列在桌子上，制作过程像电影胶卷一样一幕幕闪过燕文远的大脑。人类、猪狗、各色各样的生物都像畜生一样被按在案板上，放血、剁开、挤压，经过或不经处理地塞进烹调器皿；最终出炉的那些东西依然血腥又肮脏，却被什么声音赞叹作“佳肴”。

燕文远差点没当场吐出来。如果他没克制住自己上下半身裂开的冲动，他甚至维持不住人型。

他原以为这本书至多是什么烹调手册，精神损伤应该会低于周围那些看上去就是哲学类的书籍。他还是太惯性思维，老代入人类世界的视角。

得改。

只是那本书就像有什么磁力一样紧紧吸住他的手，他不得不忍受一会恶心菜肴的精神袭击才成功把手拔出。

等燕文远眼前恶心的烹调过程连同黑白色块散去、大脑不再作痛，他才迟钝地察觉周围的人正诧异地看着自己——包括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的龙云殊。

周围有人小声议论：“徒手破开叶逐之的封印，他是真的勇啊。”“谁知道，跟龙云殊沾边的就没几个正常的。”“很难不赞同。”

“叶逐之”？这是谁？自己徒手破开了他或她的封印？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如果是过去的燕文远，他听不到这些议论；现在的燕文远听力极好，不仅听清楚了周围人的议论，从中整理关键信息，还了解到龙云殊的风评真不是一般的差。

这出乎燕文远的意料：在龙云殊还是他们大哥的时候，他的人缘好到让他和燕诗行怀疑是不是给人下了迷情药——每一个接触过他的群体都对他好评如潮。最令人发指的是，他在极端动物保护组织和极端植物保护组织都混得如鱼得水。

燕诗行分析推演了一个晚上都没搞清楚龙云殊到底对他们干了什么。

现在他又想做什么？他不当大哥好些年，连着人都不会做了？

不对，他本来就不是人。

后遗症尚在，燕文远有些茫然地抬头，正好对上龙云殊晦暗不明的眼神。

那绝对不是欣赏的眼神，它更是一种上位者旁观下位者挣扎的傲慢，无礼至极且多次发生在他和大哥之间，燕文远每次见到都想把他大哥的眼睛抠出来。

“对叶医师的封印完全免疫，还一下拿到总部中心环里最恶心的书，真不知道说你运气好还是运气坏。”龙云殊没在意燕文远的脸色，他抓起燕文远碰过书的手，仔细端详：“没有损伤和变异，适应得倒不错，值得夸赞。”

燕文远回神，迅速抽回自己的手，嫌弃地拍打龙云殊方才抓过的地方。要论恶心，龙云殊排第二，没什么东西能排第一。在原来的“家”里，龙云殊一边惺惺作态一边玩弄权术，把人弄死还要人心甘情愿被榨干最后一丝利益，最后还要来上两句褒奖，整得人家是他的狗一样。在这方面他跟他们那位亲爱的父亲臭味相投，默契到他俩死后堆得再远坟头草都能长一样高。

“没礼貌，我可是好心给你问诊。总层首席医师的关爱多少人求而不得。”

“谢谢您的关心，我只知道蟑螂也是一昧挺好的药材。”言下之意，您和那蟑螂一样，有人当个宝，有人见着就犯恶心。

骂人？别误会，蟑螂是好药材，这不夸您呢。

龙云殊轻笑：“希望你在进书后也能保持这样的夸赞。”

“谢谢祝福，我尽力。”

话是这么说，事还是要干的。燕文远乖乖跟着龙云殊从总层中心走进“阅览缓冲区”——一个位于总层中心正南方向的功能区。功能区内有几支队伍在这里集结，队伍内不乏武装人员。燕文远早知道图书馆里也能有枪支弹药，至于行医禁不禁枪、管不管制，他不了解，只能把警惕心拉满。

不过他们好像比燕文远还要紧张。有几人偷偷瞄一眼龙云殊，意识到对方队友也在观察自己后，匆匆收回视线。这个细节被燕文远捕捉到。

他越发好奇龙云殊到底都干了什么，即使探究龙云殊这件事是一种对他自己的折磨。

人生地不熟时，以龙云殊为核心去了解整个“图书馆”，未尝不是一个不错的视角。毕竟有龙云殊的地方就有腥风血雨，而了解一个区域最矛盾的地方、最核心的冲突，也能间接摸索出这个地区的特色。

“要出缓冲区了，别走神。“龙云殊凭空掏出一盏灯，点亮了缓冲区末端的区域。燕文远蓦地回首，那几支小队已经完全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他不觉得自己走了很长一段路——龙云殊这条老狗绝对做了手脚。燕文远决定短暂地违背自己实事求是的原则，先给龙云殊扣个帽子。

再往前走，一扇紧闭的金色大门映入眼帘。龙云殊停下，似乎在等待什么。

“外面是？”

“15馆9层外围区域。不急，我切了一段路，要等后面那帮人追上来。”

真是帽无虚发，燕文远没白给龙云殊扣帽子。

只是燕文远此时更在意“外围区域”这个字眼。如果龙云殊所说属实，燕文远推测，这里的区域体系或许被多数人划分为“馆”、“层”、“区”。为人忌惮的行医仅能在一馆中占据一席之地，开设的也不过是分层而非分馆；要联通外围区域，行医甚至需要打造专门的“阅览缓冲区”，并对层内人员外出设置限制。

图书馆局势远比燕文远想得更复杂。

等等，有什么地方不对。

“您不是可以直接进来？您不能直接出去？”

“唉，你没有什么想问的？”

龙云殊竟然会照顾自己的疑问，燕文远感动得忍不住跟他拉远了距离。龙云殊向来不做赔本买卖，谁知道这东西又会给他埋什么伏笔。好在燕文远是乐观主义者，既然已经被架在火坑上，那文火猛火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因此拉开距离后，燕文远大方问：“图书馆一共有多少馆？”

“多少馆……嗯，算得上是人类文明的只探索到50馆左右。你觉得应该有多少馆？”龙云殊反问。

“多少馆无所谓，能不能为整体所用有所谓，会不会威胁整体有更大所谓，”燕文远瞥他一眼：“如威胁到整体或已对整体造成实质性伤害，不论哪一馆也要扼杀——这是你想要的答案。我初来乍到，我不评价。”燕文远边敷衍边闭眼观察周遭丝线。很奇怪，此时龙云殊身上缠的是灰黑色而非灰白色的丝线。

是自己的敷衍让情况变得危险，还是接下来会发生危险的事情？他摩挲口袋里的相机，很想在这里拍一张照。

龙云殊像没意识到他的心不在焉，轻笑出声：“嗯，走吧。”他看上去反而挺高兴。不是嘲弄也不是傲慢，而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燕文远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毕竟他没法理解神经病。

作者有话要说：龙云殊：没事，以后你就理解了。

燕文远：不，我不想理解。

许久之后。

“幼稚时反抗龙云殊，成长时怀疑龙云殊，长大后理解龙云殊。”

“最后成为龙云殊？”

“不是，是以更大力度全面打击龙云殊的违法思想，传播新时代图书馆文明思想。”

燕文远：成为是这辈子都不会成为的，不然这不就变成水仙了吗。

龙云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