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

档案室的门打开，关上。

一只巨大的、悬空的眼球游入档案室。眼球周围环绕三圈淡银色的光环，如果仔细分辨，那些淡银色实际上是密集而细小的、翻白眼的眼球。

档案室很小，眼球一眼就锁定到自己的目标：一只蜷缩在角落的不明生物。眼球浮上前，仔细打量这只生物：它像被什么东西砍成了三段，肉球样的头、人类的躯干、昆虫一样的下肢分离开来，人类躯干部分的内脏流了一地。眼球猜想，连接下肢和躯干的应该是这只生物体腰后和昆虫下肢上半部分的人类手臂：这些手臂暴露着血管和肌肉，不过此时它们都像死了一样，展开的展开，瘫倒的瘫倒，血管平静，肌肉松弛。

眼球“眯”起，它感觉得到这只生物完全没有呼吸与脉搏。对于寻常的生物体而言，这种状态或许可以被称作“死亡”。

确定它的确对自己的到来毫无反应、并且看上去也给不了什么反馈，眼球失望地干瘪、收缩，银环淡化扩散，贴在它身上。这只眼球“变”成了一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年轻男子，悬浮的银环化为一件得体的西服。他的相貌可以用出众来形容，金色长发整齐束在脑后，任何一个单单看到这幅皮囊的人，都很难把他与那颗大眼球子联想到一块。

“喔……真可惜。”男子自言自语地蹲下身，试图掰开生物体蜷缩的人类躯干。

出乎意料的是，生物体的躯干部分过分柔软，男子不需动用暴力手段便能轻易展开它。被生物体抱在怀里的皮书露出——这本皮书与龙云殊塞给燕文远的皮书有所不同，它的封面有一只紧闭的眼睛，腰封处布满利齿，乍一看像一张龇牙的嘴。

男子毫不在意，他轻松扯出皮书，停顿片刻，确定皮书并没有凭空消失，或是让自己凭空消失。他满意地拍拍生物体滚落在一旁的头，像拍一只小狗的头一样，以示赞赏。

男子起身，像坐在看不见的沙发上一样“坐”在半空，他的手指抚上书本，似乎要在此刻就打开这本书一探究竟。

一边的铁皮柜莫名其妙地倒了下来。

男子半点眼神没分给这小插曲。铁皮柜在倾倒到他身上的瞬间消失不见——连着里面收藏的档案本。

似乎是对无法伤害到男子感到愤怒，门口响起暴怒的咆哮。脆弱的铁门被撞出几个凹痕，显然，有什么东西即将破门而入。男子瞥了一眼无辜受创的铁门，无奈喃喃：“这可是我亲爱的小弟用命换来的东西，我还没焐热呢……唉，要尊重死者家属啊。”

嘴上的不满没有影响男子消失的速度。他把书本纳入怀中，单手一划：一道漆黑的裂缝划出，男子脚步轻快地踏入其中。裂缝合上，档案室里只剩下被展开上半身的生物体和被翻乱的铁皮柜。

门口的东西终于停止撞击。铁门像不堪重负，“吱呀”两声，轰然向内倒下。

一张巨大的木偶脸怼在门框外，血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档案室。

“走……掉……了？！”木偶脸的声音像嗓子沙哑的小朋友，不过那张脸不太像小朋友。

“咯啦”、“咯啦”，一阵积木滚动声，两只细长的木偶手臂爬进档案室，搜寻一阵，又爬到在角落那只生物体的上半身上摸索。“没有……没有……洛德里斯……龙云殊……还……还！”木偶气疯了，木偶手臂不住痉挛，整个“医院”爆发出婴儿的嚎哭声。

小孩子撒气一样，木偶的手扯上生物体腰后的人类手臂，它要把这只可恶的、搅事的生物体撕成碎片。如果不是它，自己就可以用更多时间去消化那本皮书……好不容易，他好不容易才进到这本书里！

可惜木偶观察得不够仔细，没能注意到档案室的角落里不知何时留下的酒精瓶。在木偶手动作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动作幅度太大，那只生物体的头被掀到角落里，碰翻了角落的酒精瓶。木偶的手没把它当回事，反正寻常的火也烧不着它。但当它准备拉扯生物体的“手臂”时，它过长的大臂撞上铁皮柜敞开的门，铁门摩擦竟也溅出细微的火花——

一场大火轰然而起。

不幸的是，档案室里还有许多的书页，这无异于火上浇油，烈火席卷整个档案室。如果这只是普通的火，那么木偶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可那些档案书页不知什么成分，燃起的火苗虽然不烫，烧起木偶的手是一点不含糊。门口的木偶脸表情扭曲、哀嚎着要抽出被点燃的手——可惜他永远不长记性，毫不控制动作的幅度，那两只燃烧的手臂就这么直直撞上木偶脸，将整个木偶燃烧起来。

尖锐的啼哭响彻长廊。

木偶太过粗心，完全没发现室内熊熊燃烧的大火半点没波及到瘫倒在地上的生物体。生物体的肉球头颅绕开火焰，缓缓滚回自己的躯干身边，那只横贯头部的眼睛睁开，安静地注视打滚惨叫的木偶脸。这木偶只有一个头与一双过长的手臂，挺像粗制滥造的玩具，并且它的材料一定有偷工减料，最终导致它轻而易举地被不知成分的火给点燃了。

大火来得快去得也快。火苗熄灭后，生物体，又名燕文远，控制着躯干的手臂和昆虫肢体的手臂，艰难地把自己拼了回去。其中他还犯下了包括但不限于：上半身和下半身手臂错位、上半身的手握住了另一只上半身的手、下半身的手一手捅进上本身里等错误。

非常不熟练。

好在其实也不痛。痛的是自己肉球一样的头。

燕文远算是理解二姐说的“我忘掉了很多东西”是什么感觉。他直觉在他拿到那本诡异的皮书后发生了什么，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他试图搜寻自己的记忆，却惊悚地发现自己连一些过往的经历都回想不起来。燕文远只记得自己有个爱他的母亲，却不记得母亲因什么离他而去；记得有一个对他关照诸多的二姐，却不记得二姐的腿为什么变成了畸形。

想不起来。一点也想不起来。他想要去挖掘那些细节的时候，眼前又浮现起一些黑白的、扭曲的、令人惊悚的色块，脑子——如果他还有的话——也针扎一样痛。

啊，当然，对于亲爱的大哥，他倒是记得清清楚楚。这加剧了燕文远对他大哥的恨意：重要的事情全忘了，恶心的尴尬的事是一点没忘。

想起大哥的时候更恶心了。

他早在大眼球，或者说大哥进来之前就醒来了。出于本能，他一动不动地观察周围环境，同时惊讶地发现自己还能控制自己的脉搏。简而言之，他选择了装死，刚好混过了亲爱的大哥的查房。

至于那本书……实话说，燕文远仅仅是直觉那本书决不能被大哥看到，起码不能被大哥看到其中内容，他才选择用人类躯干护住那本书。也就是在这种紧急时刻，他才迟钝地意识到：即使自己眼睛紧闭，仍能“看”到一些东西。

那是丝丝缕缕的线，在整个档案室里悬挂、交错，还能随着他的意识而轻微晃动——唯独绕开了他大哥所在的地方。借由那些丝线，燕文远甚至能分辨出档案室的轮廓。他尝试“拨弄”位于铁皮柜周围的丝线，想用这些丝线把铁皮柜拉倒，缓一缓他大哥的动作。

铁皮柜岿然不动。

燕文远在心里骂人。

大哥已经准备翻开书了。

燕文远的闪过几个念头又被自己一一否决。最终他决定在大哥翻开书本的那一刻动手：今天必死是吧，必死那我也要拉着傻*龙云殊??洛德里斯下水，不枉给二姐铺个路……豁，铁皮柜倒了？

丝线晃动，铁皮柜轰然倒塌。

门口的丝线剧烈摇摆，一个怪物适时出现。丝线并没有避开怪物，而是缠绕在它身上，如同操控那只怪物来给他解围。燕文远突然想到一个词：天时地利。

没有人和，因为这里没有实然层面上的“人”。

接下来便是大哥离开、木偶闯入又被烧掉的戏码。在燕文远的视野里，那些丝线操控了整起事件：它操纵木偶撞门，又操纵木偶自毁。直至木偶被彻底烧毁，那一缕缕丝线才放过它，重新回到档案室内相互缠绕。

燕文远支撑着自己立起，晃晃悠悠的“头”浮在脖颈上。他睁开眼睛时，丝线随之消失。它们或许只在燕文远闭眼的时候出现。

燕文远的目光落在那瓶倾倒的酒精上——他很确定，那瓶酒精是刚刚才出现，而非丝线创造。

为什么？那些丝线是什么？那瓶酒精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又获得了什么？

必须先中断思考……头很痛。燕文远摸索上衣口袋：他摸到了一些碎屑。如果他的记忆没有被删掉进入“医院”后的部分，燕文远能确定，这些碎屑同样是方才出现的。它们的手感与二姐先前塞给自己的叶子如出一辙。

还有相机。燕文远摊开自己的昆虫肢节，多少有些庆幸他大哥和木偶没有先检查自己的下半身。那台相机被卷在虫腹间，隔绝了大火和所有视线，也包括丝线。或许相机和酒精是二姐给他的……难道二姐也在这里？不，不太可能。二姐说过，让他专心自己可能要面对的风险，她去解决校园事务。她应该还在校园。

他的大哥似乎并没有回收或刻意提起相机，这是否意味着相机并非出自亲爱的大哥之手，而正是有所预料他的二姐？燕文远再次仔细检查这台相机：它看上去平平无奇，零件构造与他在数码相机店面中看到的相机别无二致。它能拍出隐藏在重症监护室里的尸体群、走廊里追杀他的眼球，却拍不出那本诡异的皮书。

再比对自己的局部失忆与燕诗行的局部失忆，综合燕诗行的部分行动，燕文远推测，二姐应当经历过类似于目前的状况。这样的状况出自大哥手笔，因此二姐断定同样事件会在他身上再发生一次，进而与他明确五五分工，让他能够专心对付大哥；同时，二姐获得了一种特殊能力，让她能够远程支援自己，帮助自己脱离险境。

相机与酒精应当来自二姐。定下结论后，燕文远决定再拍一张照，看看档案室里是否出现了别的东西。

闪光灯落下，档案室里毫无变化。屏幕上没有那些丝线，它们同样不能被相机捕捉到。

不过照片里外边长廊的风景要比档案室精彩得多。

眼睛。到处都是眼睛。睁开的、闭上的，野兽一样的、人类一样的。相机挪开的瞬间，那些眼睛也出现在走廊墙壁上。燕文远怔愣片刻，低头看向下肢同样密密麻麻的眼睛，一时比不出谁的密度更大一些。

燕文远闪过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丝线或许和相机一样，都能揭示或预示危机。他闭上眼，再次观察那些丝线。

如果说档案室里丝线的密度像稀疏的网，那走廊的丝线就是密不透风的丝线堆。杂乱无章的线条灌满整个走廊，却都避开了一个区域。燕文远仔细观察那块空白，联想到自己的大哥好像也是被丝线避开的对象。

哦豁，不会是那老东西发现皮书有问题来找他了吧。燕文远用最快的速度把相机塞进虫腹里，并暂且确定下自己的猜想：丝线的密度和场景危险程度呈正相关关系。

这项技能还挺好的，能让自己死得明明白白。

他还是得出去，反正真有危险也迟早蔓延到这间“安全屋”。燕文远大大方方地走出门口，漂浮的头往右侧看去：果然，一只悬在空中的、周身环绕银环的巨大眼球堵在走廊里。

燕文远甚至能从那只眼球里看出戏谑的情绪。

眼球的瞳孔微微转动，一本书从它身后绕到身前。燕文远认出那是被大哥拿走的皮书。眼球不紧不慢地操控皮书，将它立起，向燕文远展开，翻页。

厚重的皮书，从头到尾都是一片空白。

“我没想到我亲爱的小弟小妹这么有能耐。这一整本书都被你吞掉了，你也只是和小妹一样变成了个小傻子。”眼球发出嗡鸣声，不同程度的音律组成燕文远所能理解的字句。燕文远算是明白眼球是怎么说话的——不过此时他更在意大眼球提到的二姐。

“‘也’？你对二姐做了什么？”实际上燕文远基本确定燕诗行的经历应当与他相似，这句多少有明知故问的嫌疑。

“啊，这还得怪你。我准备得好好的——只要你进到那本小说里，那本书应该就能砸到你头上。结果小妹动作太快，先你一步进去了。你被小妹保护得太好，真不知道该说你天真还是无知。”

燕文远皱眉，他没想到燕诗行的遭遇会与他相关，这句话的确戳中他软肋。他面上不动声色：“二姐保护怎么了，我爱二姐，我是姐控我自豪，我们是双向奔赴——您不如猜猜为什么我和二姐都背刺了您？”

“真是不知感恩，我可是用心良苦地培养你们二位啊，对你们的栽培我是苦心经营、精心打造。”

“大哥竟然也会有化身菩萨的一天，需要我感动到落泪吗？”

“小弟可真是尊敬大哥。如果你想，请便。我只是来收取利息的。”

“哇哦，臭修机器的还知道打算盘啊。”

大哥说一句，燕文远就怼一句。他暗地里也没闲着，偷偷操控那些丝线去缠大哥，得到了细微的反馈。眼瞧大哥不断逼近，来不及进一步操作，燕文远扭头就跑。

谁料他才跑出一小步，整个人就瞬移到了大哥面前，和那只大眼球来了个亲密对视。

要命。燕文远瞳孔骤缩，昆虫肢节部分的手松开，让躯干部分向后倒去。他只能先把自己分成两部分，跑路要紧。大眼球子一眼看穿燕文远的动作，一枚悬浮的银环解开，迅速贴在燕文远躯干上，在燕文远自我腰斩前将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捆在了一起。

“我好歹是商业世家出身，小弟未免太看不起我。”大眼球子的银环近在咫尺，燕文远能看到那些眼球的颤动。

“我可不记得我们亲爱的父亲教过我们强买强卖，您这是违反了商法，放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要进局子的。”

“噗，你还想把我送进监狱吗——在这种情况下？”

“鉴于我们处于没有监狱的情况下，我可能会用别的方法送走您。”

“什么方法……喔。”

汹涌的大火自走廊深处卷来，如在狭小管道中奔腾的水浪。它燃烧得凶猛而悄无声息，甚至没有引起半分温度的变化。显然，大眼球没有分出足够视线观察走廊的细微变化，它根本没有察觉大火的逼近。

燕文远举起所有可活动的手比出中指：“惊喜吧，傻*。”

作者有话要说：“燕文远.exe”删除中……10%…20%…哎呀网络出错了，刷新试试吧！xd

大哥：*刷新*

燕文远：*刷新失败！请检查网络！*

偷偷拔网线的二姐：大哥，你的网络好像不太好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