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文远还是没有崩了罗德里,毕竟这样的想法并不现实。
他给一大一小做了晚饭,像往常一样洗碗、钻回房间。回房间前,他给海娜热好牛奶,播了部动画片,小海娜捧着牛奶缩在沙发里看得津津有味,全然没察觉燕文远把她给丢在了客厅里。
小孩子不可控性太高,情绪也不稳定,燕文远不能保证海娜会不会在看到与母亲相关的信息后过度反应、贸然行动。这个阶段的小朋友往往莽撞,何况海娜属于可以外墙攀岩的种族,一旦自己行动,很可能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燕文远需要一只狗把思路捋清晰。
罗德里以“资料不能外流”为理由,没再把资料给他查阅。燕文远边骂边凭记忆整理编写资料。好在他记忆力不错,记住了大部分基础信息。线索写在不同便签、纸张上,拼凑起事件发生的大致时间线。
七月中旬,他来到这里,RBI启动对实验室的调查;
八月上旬,罗德里找上门,签订一年的合租合同;
十月份,第一起事件发生,RBI方面在他身上找到线索,罗德里开始对他进行言语霸凌;
十一月份,两位RBI探员遇害,第二组RBI小队对实验室进行调查,以及罗德里差点掐死他;
十二月份,七位RBI探员遇害,罗德里带第三支RBI小队再次调查实验室。
客观层面上,实验室的泄露可能是导致整起事件发生的导火索与燃料,由RBI探员进行负责;而人为因素上,RBI把他和海娜拿去实验。
真他吗不要脸啊RBI。燕文远嗤笑,抬手移动记号笔,笔尖在受害者与凶手写象上顿住。按照常理,连环杀人犯并不会是社会地位显赫或是富有的人,他们往往自命不凡,从杀人中获取情绪上的愉悦,大多数情况下会伴有虐杀行为,但根据燕文远的印象,发生在小狗镇的案件并非完全如此。
抛开死者死状惨烈这点,现场其实相当“干净”。死者并未遭受虐待,现场也没有留下多余的痕迹。犯案者似乎相当擅长隐匿自己,除了那个标志性的始祖鸟咬痕,犯案者将自己从现场摘得干干净净。犯案者虽然同样不在乎受害者的心理,但也远未达到“用受害者满足自身欲求”的条件。
犯案者有丰富的反侦察经验,具有高度强迫症,这倒能与历史中连环杀人犯所具有的特点重合。但这位杀人犯的胃口尤其刁钻,不仅专挑RBI探员,手法也相当独到。燕文远推测与RBI一致:专挑RBI探员或许同样出自这位杀人犯先生的某项原则,就像大多数连环杀人犯一样。他视杀人行为为卫道,极度藐视权威,拥有执著的道德追求甚至是道德洁癖。
他与海娜、海娜的母亲其实并不符合凶手对受害者的要求,为什么RBI会笃定凶手将找上他们?
笔尖落在最后一位受害者、同样存在特殊状况的RBI探员上——那位死在教堂的、半人半鸟的可怜先生同样是RBI探员,更是一位虔诚的教徒。资料显示,他的种族是旅鸽,但他并没有完全返祖,甚至仍能在死前保持人型。可惜的是,旅鸽先生同样死于返祖——他返祖失败,身体超负荷运转。最终他皮肤寸寸裂开、内脏大出血,在教堂当场死亡。
RBI同样在他身上找到了咬痕,因此对于他不完全与其他受害者相同的死法,RBI方面归因于本身不适合返祖。边牧竖起耳朵,他直觉其中有蹊跷。罗德里没直说,不代表他不会多想:如果返祖是美国政府极力想要把控的力量,那么其下的RBI探员绝无可能独善其身,他们有很大可能会是第一批返祖受试者,身体机能不可能撑不过返祖。
更令人玩味的是,倘若那位旅鸽先生真的是虔诚的教徒,他不太可能一次祷告都不来听。如果他来过,那么两个月来与罗德里斗智斗勇、无事泡教堂的燕文远就不可能一次都没有见过他。燕文远确信,他第一次在教堂见到那只旅鸽,就是在他死去的那天。
他的死值得推敲。
RBI不可能不对他的行动轨迹进行分析。来到美瑞卡帝国时,他并没有四处闲逛的爱好。几个月内,除学校外,他去过最多的地方无非是银行、公园、广场、教堂,还有几个零星的地方。受罗德里奇怪的“教堂厌恶症”影响,他近几个月最常待的地方莫过于教堂——
等等,教堂?
教堂神父修女的眼神又在燕文远脑海里闪过,他们的悲悯如出一辙,他们的动作像对殉道者的致敬与哀悼。旅鸽先生应是虔诚的教徒才对,他临死前仍然高呼□□讳——
就像骤然抓住不该看的东西,燕文远眼前突然闪过黑白的色块,本应平缓的格里高利圣咏在他脑海激昂奏响——他感觉像闯入了音响群,每一座音响都在播放磅礴的圣咏,要将他的耳膜冲破,单调的旋律死死压住他每一粒细胞。边牧捂着头撞到桌子边缘,基本稳住自己的身子。他当机立断咬伤自己的手腕,锋利的犬齿穿透皮肤,暗红色血液涌出。
他的做法奏效了,疼痛召回理智,驱散耳边嘈杂的圣咏。
圣咏消逝,边牧还没从震得他耳鸣的骚扰中缓过来。他趴倒在桌子上大口喘气,手腕伤口血流如注,生理性的泪水溢出眼眶。他的眼前黑白交错,只是两种颜色却叫人惊恐得发慌,有什么东西在色块中呼之欲出。
“真少见你这幅样子。”一声感叹不合时宜地冒出。罗德里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桌前,也不知道看了他多久。边牧耳朵动弹,接收到罗德里戏谑的声音,手指微动。
“我看看……教堂这地方简直画得一团糟,我为数不多的同事可是今晚就要从那里撤走了,你要去教堂?”
回应他的是□□上膛声。
燕文远血红的眼睛从臂弯里升起,死死盯住站在门口的罗德里,完好的那只手紧握一把□□——那是燕文远一直藏在自己书桌下的□□,贝雷塔APX A1,后坐力较小,枪身易隐藏。
罗德里一直知道有这把枪。贝雷塔早在燕文远独居时就已购入,便于燕文远独居时反击。自从罗德里入住,并确定他和燕文远作息高度重合后,这位探员便把所有子弹调换成空包弹——反正他有自己的一套工具,能充分保障自己安全,燕文远手里的那套纯粹多余,不定性也太强。因此现在,探员先生只是好整以暇道:“要试着枪杀RBI探员吗?”
边牧声音沙哑:“杀不了。”他勉强撑起身,卸下弹匣,空包弹叮叮当当落满书桌:“重量不对…你从很早前就调包了。”
“很高兴你能在开枪前察觉到。”罗德里满不在乎地耸肩,看上去甚至还有些遗憾。
枪支“哐”地甩在桌上:“从海娜到实验室到教堂,所有伎俩就用在隐瞒上,是不是哪天你们领导死了也要隐瞒?知道为什么影视剧里的RBI不是什么好东西吗?”
“澄清,什么叫做隐瞒教堂?”罗德里举起双手:“我对教堂恨之入骨,所以这点我可以确切告知:我从未隐瞒任何教堂相关情报,RBI又不能代表我。”
“那么同样,你也不代表RBI。”燕文远咧嘴:“你比RBI还希望我去教堂。你不讨厌教堂,远离教堂是因为利用我排查全镇,最后排查到了教堂。教堂有你难以对付的东西,说不定还影响到了教堂里的事物。所以你逼我出去,只给我留一个教堂作为容身之所。”
燕文远俯身,拉进和罗德里的距离:“不是我有求于你,是你有求于我,探员先生。”
罗德里没后退,反而为他的回答鼓掌:“很大胆的想法,那么RBI或我为什么不自己组建小组排查,要利用你这种变数极大的线人?”
“好问题,有本事别拿我当线人。”燕文远紧盯他的眼睛:“前天死去的旅鸽先生是位虔诚的教徒,但过去两个月里我从未在教堂见过他;受害者名单里其余RBI探员同样,我确信我没有在教堂里见过他们的身影,为什么RBI的资料内对教堂避而不提?”
“如果你真的好奇,那为何不自己去看看。”探员先生身形模糊,与燕文远记忆里悬浮的眼球逐渐重合:“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给你提示?”
“哈。”燕文远眯眼:“如果教堂和实验室没有往来……那就是和你们利益相关。”
“证据?”
“我找不到你们不碰教堂的第三个理由。”
悬浮的眼球安静注视着他。门外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它仍然不为所动。
燕文远往海娜的牛奶里掺入了安眠药。视线穿过罗德里,可怜的小羊羔倒在沙发上,玻璃碎片溅落一地。边牧穿过大眼球,打横抱起沙发上的海娜,径直走出房门。
“噢,你要带她去死?”
“如果你打算这样戏弄我们,那我宁愿去死。”燕文远回头,露出一个恶意满满的笑容:“不过在死之前……我绝对会给你一个惊喜。”
罗德里目送边牧离开。半晌,他重新化为人型,扭头看向桌面上被打乱的文件。那应该是整起案件的完整资料,紊乱的线段在纸张上交错,但上面的文字似乎被燕文远刻意扭曲或编写过,没有人看得懂他写下的东西。
“看看……和燕诗行的密文,真是姐弟情深。”罗德里轻笑,桌面纸张被一把火燃尽。
教堂长椅上,海娜披着燕文远的外套沉沉睡去。燕文远双手交叉,黑色耳朵耷拉在头上,头枕在双臂间,看上去也已经进入梦乡。
乌云合拢,最后一缕通过彩色琉璃的微光收窄,失去踪迹。像有人合上了教堂的窗户,寂静的教堂一片漆黑。细碎的声响从神像处爬出,一阵风裹挟烟尘卷起,飞向睡在长椅上的两人——
边牧突然睁眼,在兽化的瞬间叼起小女孩后颈衣服,堪堪避开偷袭的烟尘。烟尘迅速转向,边牧微微皱眉,放下小女孩自行躲开。那阵烟尘在小女孩面前停留片刻,转而追上边牧。边牧再次后撤,余光却瞥见身后同样有烟尘袭来,他绝无可能躲开。
呜咽声响起,黑白相间的中型犬重重倒地。他在地上挣扎、哀嚎,皮毛蹭掉一地。烟尘退至神像处,悄然消散。一群模糊不清的人影从神像边走出,轮廓与白日在教堂歌颂神明的唱诗班别无二致。人声升起,为首的人影走向在地上颤抖的边牧。它蹲下身,伸手抚上边牧光滑的皮毛,头颅异变成始祖鸟的轮廓,它要将锋利的齿牙刺进这只边牧的脖颈。
神像毫无预兆地倒塌。
人影受惊,急忙闪避,神像的碎片仍然溅射到它的长袍上。方才瑟瑟发抖的边牧此时已经化为人型,昆虫的下半身上长了一圈手臂,它们将人类躯干的上半身扶起,与上半身上长出的一圈手臂十指相扣,拼接成一副躯体。身子微微下压,上半身将一颗人头大小的肉球捧在怀里,一只巨大的眼睛横亘整个肉球。怪物轻笑,声音自它胸腔中发出:
“就你他妈会变身是吧,神父先生?”
人影似乎被这位怪物惊吓到,竟在原地消散。肉球上的眼睛眯起,眼球转动:“我能看得到你,傻*。”肉球浮起,在脖颈上方悬浮。怪物张开双手,重物落地声响起,人影在阶梯处显现,看上去狠狠摔了一跤。教堂里舒缓的音乐停下,人影显现。他们身着修饰长袍,面色苍白,一双双失去眼白的眼睛紧盯教堂中央的怪物。
怪物鼓掌,啧啧称赞:“哈,真恐怖。”
神父模样的人撑起身子,神色不明:“你是RBI线人?”
“你说是就是吧。”怪物耸肩:“我还是异教徒、外国人、同性恋、极端肉食主义者、堕胎拥护者等等。这么多帽子够你用来说服自己杀人了吗?卫道士先生?”
“……你只是来这里寻求真相的普通人,带着无辜的羔羊。”
“呃呃,你也知道人无辜还把人妈妈杀了,很难不让人怀疑你没有妈妈。”
“……”黑影哽住,半晌才压抑怒火开口:“报上你的名讳,渎神者!”
“我叫罗德里,我是你爹,记好了啊。”肉球用一个眼睛做出个挑眉的动作,极尽挑衅。
“我知道罗德里那个恶棍,你这无耻的骗子。”
“认识罗德里,知道线人存在,还在这里问我是谁。”怪物嗤笑:“你早知道我的名字吧。教堂的神父,罗德里的同事,同样为RBI的探员先生……这些身份单挑一个都足够你知悉线人的存在。这么多嘴问我,是因为你希望看到我忏悔,遵循你们定下的狗屁规则,还是——哇哦。”
黑影从四面八方涌来,怪物似乎避无可避。他微微叹气,眼睛闭上,单手抬起。门突然被风雪撞开,猛烈的风雪闯入教堂,与窝在神像底座处的黑影分庭抗礼。一面是呼啸的风雪,一面是张牙舞爪的黑影,两处景象将教堂一分为二。
“我一开始就怀疑这样的人会不会是RBI内部的人……或许是一个信仰坍塌的疯子,或许是一个潜在的战争狂。第一例看上去很意外,但如果从宗教上来看,也不是说不通。”罪魁祸首毫无自觉,他慢慢后退,边分析边移到海娜身边:“虽然只是猜测……如果海娜的母亲是异教徒,而且是你们宗教的死对头,那么你们杀她就有理由了。RBI的人做违背伦理的实验,甚至亵渎教堂,他们必须死,最好是死在他们自己手里;至于最后一位先生,你们认为他是迫不得已的、虔诚的教徒,所以他死得体面,对吧。”
风雪吹散大部分话语,黑影身子颤抖,脸上看不出神色。怪物眼睛眯起,在他眼里,涌动的黑色丝线在黑影身上纠缠、游走:“哈,所以,你不仅是RBI探员,甚至是狂热的信徒?你是因为渴望审判才当上RBI探员的吗?还是为了保卫你的国家?看到他们对神的不屑,这么践踏你的同事们,你很愤怒?还是后悔?”
“……闭嘴。”黑影破开风雪,猛地冲向他。怪物合拢手掌,丝线在他指间聚拢。他抬掌下压,一块天花板径直砸下。刻有精美图案的教堂天花板堪称文物,虔诚的黑影一惊,毫不犹豫地选择接下倒塌的天花板。
大幅度的动作给怪物空出回撤时间。怪物后退,啧啧称赞怪物对宗教的忠诚,顺便趁机回头观察一下小羊羔状态。安眠药剂量管够,小羊羔醒不来,冷暖不自知,可别在风雪天里冻死了。
他刚扭头,恰好与小羊羔纯净而茫然的眼神对上。
怪物动作僵住了。
不会把小姑娘吓死吧,我可不想背锅啊,他想。
在他停顿的瞬间,黑影卷土重来,风雪刹那后退,教堂陷入一片漆黑。门外风雪踟蹰片刻,又重新加入战场。
旁观的小羊羔缩进角落,翻涌的黑影与丝线都碰不到她分毫。
作者有话要说:忙完了,发现节奏被打乱了(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