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在汪德逊河边停下。汽车熄火，罗德里拎起副驾驶的公文包，为他们打开车门。小羊羔听闻动静，惴惴不安地向外探。

燕文远挡住她的视线，抱起小羊羔，目不斜视地下车。河滩开阔，也不知道罗德里把他们带到了哪一段。边牧拍拍小羊羔的头，嘱咐她不要离车太远，但也暂时不需要跟上来，随即在小羊羔紧张的眼神中跟着罗德里走到河边。一段沉默的车程过去，他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你能配合可真是令人惊讶，我以为你会伺机偷袭或逃跑。”罗德里点燃一支烟，挑开烟盒问他要不要。

“我要自由，不是要找死。”燕文远摆手，谁知道RBI的烟里加了什么料，他抽自己的。

二人一时无言。

“受害者群体是RBI探员。”烟雾缭绕，燕文远的神色晦暗不明。

对RBI探员而言，即使是融入社会的需要，他也没必要找他这个必然会与他剑拔弩张的华夏室友。他想了很久，并不觉得罗德里找上他会有什么必要理由。论社会关系，虽然他的人际关系相对狭隘，但比他要封闭或开阔的人比比皆是；论学历，以他猫州理工学院的学历，找到一位高材生应是轻而易举。

除非他身上有什么特殊条件能让罗德里利用，且必须利用。

是与受害者群体的特殊性有关？

“媒体从业人员混迹多年，不是狗也快成了狗，鼻子必须嗅出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但小狗镇发生的案件并没有。哪怕是海娜的母亲，事件也没有掀起一丝波澜。但如果事件中的所有受害者都与RBI高度相关，凭借RBI的高权限与消息封锁，完全可以让外界毫无察觉。

“在此基础上，这些受害的RBI探员同时还具备社会关系单薄的特征，以至于外界毫无察觉。”燕文远耸肩：“至于您的动机——您本可以选择任何一个更易受威胁的、更有把柄的人作为室友，但唯独我们当线人。我的理解是，您除了增加您的社会关系外，还希望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

“得到什么？”罗德里掐灭烟，挑眉问他。

“资料，请。”边牧伸手。他又不是什么神探，一点点信息能推出八百种可能。罗德里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要坦诚相待，必然要他做事。他已经向罗德里交代完自己的想法，基本上表明“我能配合你做事，但最好别太过分”的诉求。如果罗德里真需要他来打工，又不给资料不给透底，就像老板让工人当牛马还不发工资，燕文远是真会考虑带小羊羔溜进大使馆的。

“喔。”罗德里抚掌。他将熄灭的烟头放入口袋，长披风往后一扬，席地而坐。随后他在边牧注视下拉开公文包，取出一份档案袋递给他。

这也算是默认了他的回答，表明他的确需要燕文远做点事。燕文远跟着坐下，接过资料袋。

远处小羊羔好奇地把蹄子探进水里，被冰的猛地缩蹄子。

接下就相当于当真给RBI打工了。

燕文远本可以不接。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当然可以像个随心所欲的小孩一样跟罗德里对着干。他有“华夏共和国人民”的身份在，有大使馆撑腰，即使罗德里是美瑞卡帝国的名义国王，以拘留作为威胁也要顾忌他的身份，走一条表面上合法合规的路。

但海娜不是。海娜在美国出生，又失去了自己的亲人。她没有可以仰仗的人或势力，如果燕文远就此撒手，他无法想象作为重要证人的小羊羔会遭受到的待遇。

RBI不干人事是世界出名的。

试想，假设一个人在某一日听闻远在重洋外一个可怜小孩儿的惨烈遭遇，他或许会唏嘘，或许会感慨。如果他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他还会网络上发布相关消息，呼吁大伙一起关注相关事件。但他不会有愧疚感，不会有太多的震惊，因为这个小孩儿离他太远太远，他无法设身处地。

可如果这个小孩儿就是他楼下的小朋友，或是他的邻居，那么他一定会由衷地为小孩儿的遭遇感到愤慨甚至是恐惧。小孩儿的死离他太近，近到他能贴身感受小孩的孤独、无助。

当然，忙碌如龙云殊的人不会有什么看法。而燕文远，一个恰好空闲的大学生、保证会保护小女孩儿的华夏人，实在难以坐视不理。

何况他也并非没有退路，如果他愿意，他有七成把握能成功带上小羊羔进入大使馆。美瑞卡帝国无权闯入华夏驻外使馆，他能或多或少地为海娜争取到回旋空间。

档案袋里是一份份文件，记录不同的受害者。连环杀人案从十月开始，不定期发生。受害者死状相当惨烈，无一不是皮开肉绽。每张照片都充满膨胀过度的肌肉、撑破的血管、狰狞的面孔，以及远超常人的出血量。血案在十月仅发生一起，受害者为海娜母亲；在十一月发生了两起，受害者均为RBI探员；在十二月，受害者数量直线上升，如不包括最新发生的案件，受害者已达九人。

燕文远面不改色地扫视完照片，捕捉到几个受害者群体相关关键词：独居RBI探员、原型为中大型生物、过度返祖。前者印证他的想法，后者是一个陌生的概念。

“过度返祖？”

“返祖是一个相对较长且艰难的过程，大部分生物体通常需要耗费上十个小时进行组织更迭和进化。”罗德里重新点燃一支烟：“返祖的过程就像往一个气球里慢慢注水。返祖失败是气球无法容纳哪怕一点水，而过度返祖相当于往气球里塞进一桶水，气球就会像你看到的人一样炸开。”露出对耳朵的老虎悠闲地吐出个烟圈，慢悠悠地向燕文远解释，仿佛同僚的死没在他心里掀起一丝波澜。

引发他们过度返祖的导火索均是颈部的咬伤，尸检报告显示伤口齿痕来自始祖鸟。伤口未检测出组织或唾液成分，但均有不知名成分的液体残留，法医处判断此类液体是引发过度返祖的元凶。这种液体不可被复制、结构复杂，RBI方面仍在解析这种液体。

办案进展上，RBI早在十月份就已介入并做出诸多调查。一开始，他们以为如此精准的猎杀大概率出自某位线人或内部人员之手，逐个排查后却毫无进展；他们扩大范围到可能会与RBI打交道的社会人士，尤其是工作空闲时期长、流动性强的职业从业者，结果仍然一无所获。

截止教堂案件发生为止，包括海娜母亲在内，这样的杀人案已经发生了十起。除海娜母亲外，其余九人皆为RBI探员。燕文远一开始以为海娜母亲会是线人或与RBI相关的人物，资料上显示的信息却表示并非如此。

“海娜母亲的案件与后面七起案件有所出入，你们对此毫无头绪。”燕文远翻开手里的文件，海娜母亲——一位名叫忒里查娜的女子——资料最单薄，分析报告却最详尽。RBI方面同样不理解海娜母亲究竟缘何吸引这位凶手，他们将海娜与忒里查娜列为重要观察对象，视他们为关键破局点。

“那是他们的看法，不是我的。”

“你有想法？”

罗德里递给燕文远第二份资料，资料封面印戳机密文件的章。他在燕文远震惊的目光中拆开文件，翻捡出其中一页，展示给试图逃避的边牧：“别急，你上一份看的也是机密文件。”

边牧都要炸毛了。傻*罗德里拖他下水还不够，甚至不给他一条生路。偷窥机密文件，这罪名扣下来可不是他能不能脱身的事，是他还能不能保命。

算了，看都看了，又不是他自己想看的。燕文远认命地瞥去一眼：那是美瑞卡帝国研制强化返祖力量、加速返祖过程药物的概括页。简而言之，返祖并非易事，在返租过程中暴死是大多数物种的结局。而美瑞卡帝国试图通过药物提升返祖几率、加速返租过程，并将药物成果应用于全美军队。

其中一个实验室的地址，恰好位于小狗镇十英里开外的荒地上。

“美瑞卡官方有问题能不跟你们说？”燕文远蹙眉，他倒不是很赞成。美瑞卡帝国行政结构再冗杂，也不至于在这种战略性决策上出现没有对情报部门通气的重大失误。何况罗德里能够拿到这份文件，说明研制实验在情报部门应当为大部分人知晓，美瑞卡官方有大动作，没理由不告知他们。

罗德里耸肩，取出另一份文件：“亲爱的，庞大漫长的计划总会有失败的环节。这件事用你们东方的话说，应该叫做养蛊失败。看这一页：五个月前，小狗镇实验室泄露药品，相关人员感染。这件事并未在高层传开，涉事人员也早已接受处分。一个月前，为印证实验室与案件相关性，也为向实验室要取相关资料，两个RBI小组进入小狗镇实验室。”

资料翻页，“无人生还”一词跳入视野，分外扎眼。

没有人知道实验室里发生了什么。有人提议动用军队力量，遭到军方拒绝；警察方面同样不想当出头鸟，RBI人手牺牲，不愿再让探员送死。各方推诿下，小狗镇实验室问题竟悬而未决。直到一个星期前，小狗镇的案件真正被定性为针对性猎杀，RBI总部不得不率先牵头重启调查。说是重启调查，也不过是派人在周围检测药物泄露情况。实验室仍然是个不定时炸弹，各方博弈下人为制造的围城。

“而你之所以会被选中，是出于两个月前我们追踪液体轨迹时，在你身上检测出了液体成分。”罗德里话锋一转，放下资料，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证据袋：里面装有一小撮黑白相间的犬类毛发，上面闪烁荧荧蓝光：“很遗憾，你曾与元凶接触过。”

“……所以你这两个月在家里疯狂嘲讽，就为了逼我全城到处走，观察我到底是在哪里遇到人？”边牧瞪大眼睛。他不理解，他不明白，为什么RBI不直接调取他的行动轨迹，而是倒逼他这个可怜人去还原他的生活轨迹。RBI吃那么多经费资源，都是白吃？

“当然还有别的原因……不过这就涉及更深层次的计划了。”罗德里竖起食指，抵在自己嘴唇上：“这可不是能透露的话题。”

有毛病。燕文远腹诽。又要自己干事，又不透底，搞得跟卖粉一样。他取下烟头，嗤笑道：“那么，亲爱的RBI探员，你们收获如何？”“噢，不如何，不然我也不会请你过来，再请你做事。”罗德里收起文件，面色和善地问他：“猜猜现在美瑞卡帝国RBI密度最高的地方在哪儿？”

“不会在小狗镇。”

“正确的回答。现在RBI留在这里的有生之力只有我与一位可怜的同事。不过这位同事明天就要撤走，而可怜的我明天得去秘密调查实验室……所以你觉得，如果凶杀案再次发生，谁会遭殃呢？”

“……RBI探员从本质上而言也是政府雇员，有义务保护公民的人身安全。”

“你不是公民，你是RBI线人。”

“你妈。”

“小海娜不是很希望为她妈妈找出真凶吗？这可是你们的好机会。”

“这也是你们抓住真凶的好机会，先生。”

“不用生分，你是RBI线人，你也是我们的一份子。”罗德里单手压在燕文远肩头，一双眼睛半分生机也无，像死去生物无神的黑色眼睛：“你没得选。”

城际灯光照亮半边天，昏暗的江边有幸沾光。罗德里的脸模糊不清，边牧在一瞬间又产生了错觉——罗德里不是人，而是冰冷的、巨大的、悬浮的眼球。眼球在打量他的神情，捕捉他的每一个动作，试图把他从里到外拆干净，好方便猎食这个可怜的猎物，将他敲骨吸髓、剥削殆尽，舔净他每一寸沾在骨头上的血肉。

远处河滩上，从河边退回的小海娜看看天空，又看看他们，似乎在疑惑他们的谈话为何还未结束。

罗德里收起文件，站起身，向燕文远伸手。年轻的大学生深深凝视他的面孔，许久才借着他的手站起。或许是RBI探员的职业素养，对比燕文远，他身边一个烟头都无。燕文远向小羊羔挥挥手，示意他们要回去了。海娜撒蹄奔向他们，好奇地怼怼燕文远：“你们刚刚谈了什么？”

“谈了不少东西，坦诚地交换了双方的意见。”燕文远脸上的笑容非常真诚，同时向小羊羔真诚询问：“海娜，做个抉择如何？你觉得我们是今天崩了罗德里先生，还是明天崩了罗德里先生？”

小山羊不知道，小山羊很害怕，小山羊差点平地摔。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有点忙，各类考试竞赛全挤一起了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