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人影快速穿行于书架间，没有带起任何声音。其中一道人影手提一盏微弱的灯，不断有缝隙在他面前打开，又在他身后合上。图书馆没有任何灯光，前人的提灯是唯一的光源，后人不得不紧跟前人的步伐。高大书架陈列两侧，逼仄的过道延伸至模糊的远方。

落在后面的燕文远跟随龙云殊的步伐在书架间穿梭，视线扫过书本书脊——都是他看不懂的文字。

他一路上都在探查四周，和龙云殊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在进入图书馆的前十分钟内，他能勉强察觉出到人类的痕迹；十分钟后，所有人类活动的痕迹尽数消失。同样以十分钟为节点，十分钟前书架上的文字他还能看懂，再不济也是他或多或少见过的小语种；十分钟后，书上的文字就不是他所能理解的东西了。当他试图仔细观察时，还会出现一阵晕眩感。

或许龙云殊塞在书房里的书同样出自图书馆。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向何处去，这三个问题可以解决一个人的自我认知；对于图书馆，燕文远有类似的疑问：图书馆是什么，它从何而来，又处于什么样的地位？

在书架间疾行约二十分钟，龙云殊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躲得远远的燕文远：“为了我们更好地合作，你有什么疑问最好现在就问出来。”边说边抬手，从一旁书架中抽出一本书。远处的少年抱臂：“每一本图书馆的书都能像你给我们的那本一样，让我们进到一个奇怪的地方？”

“是。”龙云殊翻开书页，头也没抬。

“书内的书是安全的，但如果书内的书来自图书馆，那么这本书是危险的。”

“嗯。”

燕文远这下确定了。那本狗血小说正是龙云殊从图书馆带来的书本，龙云殊将它安插在书架间，并借此让他们进入书本。这狗比或许并不在乎他们进入图书馆的时间，他应该有从书内脱身的能力，但这种能力会受到书内剧情的限制。

书内剧情是此时他最关心的事情。燕诗行改写剧情反将龙云殊一军，并把他们从书内带出。如果先前校花、校霸与校草的狗血故事是龙云殊强行改写故事的产物，这恰好说明剧情足够重要，以至连龙云殊都没法绕开它。于是他问：“你们很看重书内事件的发展，是因为书内故事发展和能不能离开书本高度相关？”

龙云殊从书里抬头：“是你自己的猜想，还是燕诗行告诉了你？”

“你不会猜？”燕文远乐了。

龙云殊没计较，他合上书：“想从书里出来，两个前提：第一，你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你不属于这个地方；第二，根据书里的剧情，走到你的结局。”

“所以，书本会同化你。”燕文远饶有趣味地猜测：“如果又没有结局、又被书本同化，你会彻底留在这本书里。难怪你们把上本书弄得乱七八糟，因为如果不突破常理，你们会自然而然地顺着书本的逻辑往下走；但你们不敢大刀阔斧地改，说明还有东西约束你们——是什么？”

手指拂过书面，微光从纸张上浮起。龙云殊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如果你有命出来，我再考虑告诉你。”

“你妈，这么急你赶着去投胎？”燕文远感觉自己在被什么东西往龙云殊方向拉扯，他直觉自己可能又要进下一本书。他想退，只是刚往后退一步就莫名其妙退到了龙云殊身前。还没来得及反应，他脖子先被龙云殊扼住，整个人被迫往龙云殊身上倒。

“乖狗狗。”他听见龙云殊这么说。

“……我们的宇宙天体并非亘古不变，我们肉眼所及的星系有的或许已经死亡，或许方兴未艾，也或许诞生未久。坦白而言，我们的生存与死亡在茫茫星空中并不是罕见的现象，甚至与星辰大海殊途同归。地球运转一周，有无数婴儿啼哭，有无数老人死去；与此同时，亿万光年外有星球坍缩，有星云凝聚。

“我们的生死与它们的存在消亡别无二致。只是我们思考、我们为生死赋予繁杂的概念，从简单的规律里抽取复杂的意义……”

讲台上的老师是位性情温和的金毛寻回犬。为了方便授课与板书，他把耳朵也收了起来，以免粉笔灰溅到。

黑发少年趴在后排桌子上，黑色的耳朵翘得老高。

他是只少见的边境牧羊犬。

到这儿，或许你会奇怪：为什么我们用狗狗去形容这些“人”？——因为他们的确不是人。他们有些像神话里的狼人，既可以做一只狗狗，也可以当一个人，又或者抽取二者的特征，变成一个半人半狗狗的，呃，生物。

至于他们是怎么建立起有序的社会体系的，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姑且做个猜测：从理论上来说，当兽性占上风时，一个追求人人（或者狗狗，当然也有猫猫，小鸟等等）平等的社会是件太过理想的事情。剑齿虎、灰狼这些猫科犬科具有天然力量优势，他们会占据这个社会上的大部分资源；而博美、贵宾这类小型犬或陪伴型宠物犬甚至不应该出现，他们太过弱小，只能在食物链底层苟延残喘。

这或许要归功于第一个发现自己能变成“人类”的狗狗或其他物种。人类这种生物实在是不可思议，他们思维太活络、太富有创造性，双手也太过灵活。他们能创造并使用工具，他们能高效地劳动，改善生活环境。许多中小型生物便通过成为人类填补了与大型生物间的鸿沟。

当中小型生物抱团集合形成社会群体，并发现第一束火种时，中小型生物得以依赖强大的思考能力与大型生物抗衡，甚至是猎杀他们。历史滚滚前进，傲慢的大型生物竟愈发不敌充满鬼点子的中小型生物。让他们同样变成人类？不不不，他们可不能接受，因为这样大型生物对中小型生物的优势区间岂不进一步缩限？他们中的大部分拒绝成为人类，不愿低下高傲的头颅；只有小部分能理智思考的大型生物察觉到那些工具带来的优势，艰难化为人类加入弱小生物的社群。

最终的结果也显而易见：劳动、分工、进化，中小型生物们高歌猛进，与大型生物打成五五开。一些可怜的、笨重的大型生物甚至在地盘争夺中集体覆灭，整个种群成为历史上微不足道的一小块笑料。

优势延续到科技发展的现在——中小型生物的先祖们为他们的后代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许多中小型生物的脑袋要比笨重的大家伙们灵活得多。那些及时加入中小型生物阵营的大型生物族群同样占据优势，他们发展出更稳重的性格与更高的共情能力，以此换取中小型生物们的信赖。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具有如此多的狗狗镇、猫猫镇、小鸟镇，却没有恐龙镇、巨齿鲨镇。大自然教会他们优胜劣汰，却不会告诉他们什么才是优、什么才是劣。

好吧，我们把目光移回这只趴桌子的边牧同学上。边牧同学名字是燕文远，没有另取英文名。他是一名身处异国他乡的交换生，原本在华夏共和国的龙京大学修经济学，如今在美瑞卡帝国的汪奈尔大学进修。

讲道理，对于他这种聪明的狗狗而言，应该会无比享受汪奈尔大学的学术氛围，而不是跟遭雷劈了一样蔫巴巴地趴在桌子上，笔记都只做了一小点儿。

那么是什么打击了亲爱的小边牧呢？答案是他的舍友，一位自称毕业于猫州理工学院的“猞猁”高材生，罗德里。一开始这位“猞猁”朋友找上他的房东申请合租时，他和房东先生认真检查过这位朋友的履历，没有发现任何问题；第一次见面商讨注意事项和合租详细合同时，合租室友也没有任何问题。“猞猁”先生脾气不太好，耳朵尖有一撮毛，是只典型的猞猁。燕文远不怕猞猁，他认识不少猞猁，他们中有不少也像这位先生一样，看上去脾气暴躁，相处下来会发现其实人还挺不错。

这样的想法只持续到他们开始合住。

这位“猞猁”朋友根本不是猞猁——他是只该死的西伯利亚虎！他的脾气是装的、耳朵尖是粘的，他浑身上下除了毕业于猫州理工的学历是真的，其他全是假的！

天知道他怎么瞒过房东先生的种族测试的，明明房东先生是只极其敏锐的白头鹰！

隐瞒种族身份也就算了，更让边牧同学恶心的是。这只老虎先生相当热衷于吓唬他、给他制造精神压力。每次见面，罗德里必定会亲切问候他的学业、他的项目进程、他的奖学金……现在边牧同学一见这老虎就想吐。

等合同期到了解约？边牧同学是想过的，但问题出在：一开始老虎提出他承担百分之九十的房租——谁能拒绝这种做慈善一样的行为！边牧同学犹豫了，边牧同学拜倒在了金钱之下，边牧同学签了一年的合同。

一年。

他不如先自裁。

有这么尊赶不得的大佛，边牧同学现在不得不严格贯彻非必要不回家原则。有事待学校，没事就去公园或是教堂。放以往他事儿多的时候，他能勉强和罗德里错开作息时间，避开罗德里的友好问候。然而可悲的是，近期他的项目已经进入收尾环节，课业压力也因为圣诞节的临近而有所减轻——换言之，他竟然久违地没什么借口不回去了！那只该死的老虎可是闲到每次都要问他晚归的理由、没理由他还会出言嘲讽啊！

神经病！他就应该去小型犬尼亚大学学些医学给他室友看看脑子！

美好的学习时间总是结束得如此匆匆。燕文远踱出校园，徒步走向距学校十公里开外的大教堂。他不信教，但是他需要一个地方为他提供合理的借口与安身之所，教堂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他还可以回去跟罗德里说：嘿伙计，我去了趟教堂，我现在深刻感悟到世俗是多么可笑，惟有那天堂值得向往——接着就尘世间的人应如何保持心灵平静、救赎自己展开不小于两小时的申论。而他的好室友，非常非常讨厌宗教，讨厌到不像个美瑞卡人，他会在燕文远高谈阔论前直接离开。

看，方法总是比问题多的。

不过今天出了些小意外。倒也不算意外，对于燕文远而言还是求之不得的天降馅饼。

他碰到了一位找妈妈的、脏兮兮的小女孩。

当时小女孩在教堂附近晃悠，她会攥住每一个陌生路人的衣角，神情绝望地问：先生/女士，您可以帮我找杀害我妈妈的凶手吗？当被求助者想报警或是寻求教职人员的帮助时，小女孩却慌忙逃开，似乎很忌惮这些公职人员。久而久之，附近的人们便不再理会她，甚至会提醒被她找上的人：算了吧，这小家伙大清早就开始在这儿问，警察都来了两拨了，可她就是一直躲着，问她她也什么都不说。

路人各有各的事务也各有各的苦楚，神明又不庇护每一个信徒，没人帮助小女孩也是正常。

但小边牧同学来了。他不仅闲，还不怕事。他见到小女孩就像见到了行走的希望，尾巴摇得欢快极了。小女孩不抱希望地找上他时，燕文远不仅一口应下，甚至还提出带她回自己的家，他们好细细谈论接下来的方案——他有充分理由不跟罗德里交谈了！

小女孩面露惊讶，一位路人瞅他的眼神也带上一分钦佩：多好的人！

接着他准备拨打911，毕竟谁知道这只边牧是不是什么拐卖儿童的变态。抵制炼铜，人人有责。

边牧当然不是变态。边牧对神色异常的路人认真解释，并带小女孩去一趟警察局——他花了很大力气说服小女孩，他说他只是去走个形式确认一下程序正当性，他可不想被社区组织敲门或是吃举报。

这一走就发现了问题。小女孩叫海娜，她是一起凶杀案的幸存者，她的母亲被残忍杀害并抛尸。海娜幸运地未遭毒手，警方发现她时，她躲在床底下，身上没有伤，人却已经昏死过去。

她原本应该交予亲戚抚养，结果警方调查发现她只有母亲这一位家人，没有任何亲戚。下一步她应该被送入社区，但她又以某种手段逃出了社区，并在教堂门口不断拉着路人询问，一点都不相信警察与社区的托词，执意要自己去找妈妈。

命途多舛的小女孩儿，燕文远叹息。在经过几层手续和与社区协商后，燕文远获得许可，他能暂时收留海娜。海娜不太会念他拗口的名字，他让海娜称呼他“文先生”，言简意赅好发音。

燕文远带着海娜回去时，罗德里恰好不在家里。

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燕文远想。

就像他初见小女孩时的第一想法一样，他收留小女孩完全出于自保的盘算：他可以拿小女孩儿当“挡罗德里牌”，每次罗德里试图言语骚扰他时，他可以轻松脱身，甚至还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谴责他：我可是要带一个孩子走出心理阴影，而你，却在一旁高高在上地指责我、怀疑我的动机，多么无耻！

虽然以普世价值而言，他也挺无耻。

社区提供了适合海娜的衣服，也仔细叮嘱过他如何照料一个小女孩。燕文远给海娜洗完头后，让她在浴室里泡泡澡，自己去给海娜做晚餐。他打算做点粥，对小孩来说好消化、不伤胃。

带海娜走出妈妈离开的心理阴影，顺便给她过一个美好的圣诞节，这就是小边牧同学接下来的主要任务。

粥很快熬好。燕文远边盛出粥边呼唤：“海娜——来吃饭！”

小女孩怯生生地从浴室探出头，晶莹的眼睛盈满眼泪，把燕文远看得不知如何是好。海娜或许曾有一个深爱她的妈妈，在下雪的晚上或许也会给她熬热腾腾的粥，做香喷喷的饭菜，然后呼唤她来吃饭。一个普通但幸福的家庭就在某一日戛然而止，丢下孤零零的小女孩一个人琢磨生活。

……很奇妙，饭菜等食物的香气是能承载许多回忆的东西，总是让人落泪。燕文远也会想起——

不，等等，想起什么？

这样的想法转瞬即逝。燕文远皱眉，将它归因于自己实在是太想祖国的饭菜了。毕竟美瑞卡帝国大部分的饮食实在是热量的堆砌，要么甜得发齁要么油得发腻，天知道他第一次买到大米给自己做饭时有多想落泪。

思索片刻，他走过去拉起海娜的手，牵着她坐到椅子上。他推过一碗粥，轻声道：“先吃饭，别饿着，饱了才有力气思考。”他不确定海娜有没有喝过粥，但对于饿了一天的小朋友而言，这个时候喝清淡粥反而好过塞那些高热量食物。

饿久的人不能突然暴饮暴食，得循序渐进。有人教过他。

海娜没应声。她端起碗，抿一口粥，眼泪珠子吧嗒吧嗒掉。她哭得很矜持，一点声音也不敢出；不小心出声时，还惊慌地抬眼看燕文远。

燕文远早些时候吃过点东西，不是很饿。他放下碗，变回一只黑白相间的边牧，静静坐在海娜身边，毛茸茸的头搭在她腿上。

狗狗知道你很伤心，狗狗不介意你放声大哭。狗狗让你摸摸，希望你能高兴一点。

海娜嚎啕大哭。

饭后，燕文远叼着海娜的衣角，带她到客厅看电视。海娜也变回小动物，小心坐在地毯上。她是一只小羊羔，燕文远根据她的大耳朵，认为她可能是一只努比亚山羊——一个同样是来自异国他乡的种群。

他圈住小羊羔，想给她一些依靠。日后她还要在鹰腾虎踞的美瑞卡生活，她不得不独立。不过此时此刻，还是让她有个地方安心睡个觉吧。

这样美好的画面被难得带了钥匙并大步闯入屋子的罗德里先生打破。罗德里走得太快，三两步就迈到了客厅，正好与惊恐抬头的小羊羔四目相对。

可怜的小羊羔当场就吐了。

海娜素养很好，她没有吐在边牧身上，她先是捂嘴跳开、冲向垃圾桶，然后迅速转换成人抱起垃圾桶一顿猛吐。燕文远瞪一眼罗德里，赶紧化成人去给海娜递纸巾递水。

海娜不仅素养好，还很有礼貌，知道自己一见到人就吐是不好的行为，她边吐边道歉：“对不起先生……呕……我一见到您就觉得有些恶心，我也不知道……呕……原谅我……”

“没事，正常，罗德里确实恶心，我天天看他都时不时想吐。”燕文远安慰。

罗德里：……

罗德里：我希望我百分之九十的房租不是白付的。

燕文远没理会他。

等小女孩平复胃和心情，燕文远给她擦擦汗，准备再去熬一锅粥。小朋友刚吃的都吐完了，对胃伤害很大。期间他遭到罗德里无情使唤，要求来一份鸡肉粥，还不要鸡胸肉。燕文远愤怒地走进厨房，放言要煮一锅皮蛋瘦肉粥，给罗德里这种没脸没皮的老外来一点华夏震撼——只是想想，他还是要照顾海娜的胃口的。

目送燕文远走进厨房，罗德里的目光落回这只抱住垃圾桶瑟瑟发抖的小羊羔身上。他跟打量猎物一样打量海娜，半晌，他嗤笑：

“外面成了孤儿，里面还要当一次孤儿，真是孤儿命。”

作者有话要说：开了一些名校的谐音梗冷笑话xd解释一下这些奇怪的学校：

龙京大学不解释啦；

汪奈尔大学：Woonell（Cornell） University，也就是康奈尔大学；

小型犬法尼亚大学：The Puppyvania（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原本是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

猫州理工学院：Catlifornia（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echnology，原本是加州理工学院；

其实就是因为编不出学校名字只能稍稍恶搞一下uwu

燕文远：更正一下说法，其实开挂的是一个东西——毕竟他不算人。

龙云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