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眼看到收容处,卫九川才明白为什么楼梯会修得那么深。
并不是每一件收容物都能收进正常大小的房间里,特别是就在前几天刚闹出一场乱子来的天灾“水怪”,它在一间巨大的纯白房间里,被牢牢固定在地上,维持着仰头直立的姿势,身周搭了脚手架,几个研究员正在爬上爬下地采样。而它竟然还没有死,巨大的猩红眼球时不时就会动一下,有几分可怜,又十分具有压迫感。
“这东西真是目前为止最好的收容物了。”汪玉堂热情地介绍道,“虽然现在研究进度很慢,但我们已经在它的血液中发现了好几种未知物质,有一种甚至可以用来抗癌……”
卫九川心里不太舒服,他刚要开口,就听见解晋容先出了声,“既然要研究,为什么还要它活着?”
“嗯?”汪玉堂愣了一下,“当然要活着,不能竭泽而渔呀。”
他突然笑了一下,“解处长,你不会在可怜怪物吧?”
这话一出口,房间里的温度都瞬间掉了两个点。
解晋容目光扫过水怪,它周身银灰色的鳞片正在随着呼吸节奏缓慢翕张,有部分鳞片已经被活生生拔掉,露出底下粉红色的肉。一个研究员拿着足有人手臂那么长的针管,朝暴露出来的皮肤狠狠扎了下去。
水怪不太明显地颤了一下,蓝色的血液随着研究员的动作逐渐在针管里聚集,质地非常清透,简直像是带颜色的水。汪玉堂着迷地看着这一幕,语气也轻柔又小心,“看……那就是,人类进化的希望。”
“进化?”
“当然!不然我们拿什么来对抗天灾?从2030年开始天灾越来越频发,每次都要带走数十乃至数百人、数千人的生命!”汪玉堂讲到激动处,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以人类现在的实力是没办法应对的!我们必须从这些怪物身上找到出路!”
荆兰英背着手站在巨大的玻璃前,没有说话。
倒是解晋容神情复杂难辨,她是个强硬的主战派,但并不代表她支持对智慧生物做出如此行径。她嘴唇动了动,“女巫呢?你也是这么对她的?”
“那当然不可能。”汪玉堂看她一眼,似乎有些好笑,“解处长,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再怎么说也得先争取把她拉到我们阵营里啊。”
他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卫九川,“毕竟,这不是有个项圈吗?”
他说话时的潜台词令人极其不适,解晋容皱起眉,“汪局,你这话有点侮辱人了吧。”
“我也没说错呀。”汪玉堂耸耸肩,手腕上的表壳耀过炫目的光,“你看有这位小同志的时候,女巫不就是乖得跟小狗一样?”
“荆局长。”卫九川突然开了口,“您把我带到这来,就是让我听这些的吗?”
话是对荆兰英说的,看的却是汪玉堂。陈随明刚想张嘴打个圆场,却被解晋容使劲捏了下手背,开了个头的话变了调,差点当场打个鸣。
实验室里雪白的灯光照耀得荆兰英皱纹深刻,平直的唇角仿佛就没有抬起来过。她并没有对汪玉堂的言论发表任何评价,也没有理会卫九川,而是自顾自地打量了一圈水怪,又向前走去。
“荆局!”卫九川紧走两步,提高了声音,“我不明白!”
荆兰英猝然停下脚步。
“士兵,你令我很失望。”她鹰隼般的眼睛紧紧盯着卫九川,“你的天职是服从命令,不是质疑上级!”
他双腿自然分开,接近一米九的身高足以俯视这位外形矮小的年迈将军,他们对视,如同风暴撞击,低沉的气压足以令在场的其他人都说不出一个字。卫九川突然短促地笑了一下,“士兵?”
“将军,您好像弄错了一件事。”他说,“从昨晚走进审讯室开始,我就不是了。”
荆兰英似乎有些意外,她看向陈随明,老狐狸面色发苦,但还是点了点头。
“作为一介平头小老百姓,我总有资格问一句到底是来干什么吧?”卫九川双手插在裤袋里,手臂上的肌肉因为绷紧而形状分明,“而且刚才汪局说我是项圈,我觉得受到了侮辱,是不是也能向贵单位投诉?”
汪玉堂也没想到会是这种发展,愣在原地。
“还是说,”卫·被临时免职·前特战队长·现人民群众·九川眯起形状锋利的眼睛,“贵单位的几位领导,平时对老百姓就是这种作风?”
这话简直诛心,要是放出去特控局不被纪委查个底儿掉陈随明能倒立喝水,作为和稀泥的一把好手,他赶紧出来圆场,“小卫,话不能这么说,荆局也是着急……”
卫九川冷笑一声。
“我昨晚还在审讯室里,今天就能来贵局的保密单位收容处了。”他说,“陈局,这不合适吧?”
当然不合适,说难听点,一个还在调查期间的人员在没有批准文件的情况下进入保密单位,本身就可以直接逮捕,追究起来荆兰英难辞其咎。她沉默了一会,郑重开口,“我向你道歉。”
在场的人都是一惊。
“荆局!这个、这,那什么……”陈随明的语言系统直接宕机,他看看荆兰英又看卫九川,“小卫,你%&¥%#@¥……”
然而两个人谁也没理他。
“为什么道歉?”卫九川缓缓问道。
荆兰英摘掉帽子,单手托在小臂上,黑白夹杂的短发整整齐齐。这位六十多岁的少将大概很少在人前说类似的话,神态有几分不自在,但语气很坚决,“为我的武断,这是大忌。”
她目光扫过其他三人,陈随明立刻会意,拦住汪玉堂和解晋容,停在原处,她则带着卫九川重新向前走,“昨晚很不好受吧?”
知道了他暂时被免职后,荆兰英的态度反而和缓了很多,甚至有点安抚的意味,“这是必要的流程,希望你理解。”
“我当然理解,毕竟女巫失踪不是小事。”既然她首先服软,卫九川自然也顺坡下驴,“但我还是不能理解,您为什么带我来这。”
两人正在前往更深处,两边的收容室里已经没有活物了,偶尔经过一个研究员也是行色匆匆,根本没有打招呼的意思。荆兰英也不在意,她领着卫九川,穿过层层封锁的合金门,来到灯光未至的一片黑暗之前。
她打开一盏光线柔和的小灯。
这是一片占地面积极其广袤的收容室,保守估计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地面专门铺了一层厚厚的土,上面种满青草,绿得有点假。天花板做成仿真天空的样式,现在还在夜晚,拟真星河甚至在缓慢流动,星星硕大明亮得难以想象。巨大的房间中央只有一棵不太高大的植物,枝头挂了一朵金色的花。
……是那棵金花茶。
“你们……把她挪到这里来了?”卫九川惊愕道。
荆兰英沉默了一会。
她背着手注视着那棵金花茶,神情喜怒难辨,没有人可以从这位将军的面孔上分辨出她的想法,直到数十秒后她才悠悠开口,“……你应当知道,无论如何,她首先是个天灾。”
言下之意,这是必须的措施。
卫九川也沉默了一会,艰难问道:“那,吉祥……那条狗呢?”
荆兰英的目光投向收容室的另一侧。
卫九川跟随她的视线看过去,瞳孔骤然一缩。
那是一间比普通教室大不了多少的房间,单面玻璃墙,挑高只有三米,吉祥就趴在里面。它的状态并不算好,脖子上紧紧扣着一条合金项圈,连着收容室的墙,他百分百肯定,那玩意上面必定通了电。
“那条狗是个奇迹。”荆兰英平静地说,“它已经十九岁了,但身体状态仍然像是壮年,而且骨骼强度远超普通犬类。如果是女巫做到的,那她的能力很有可能不止我们看到的这些。”
卫九川心里重重一跳。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荆兰英不惜违反纪律也要带他来这里。
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罢了,真正令他特殊的,是云的态度!
卫九川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
荆兰英仿佛没有注意到。她仰起头,模拟星云在她脸上投下一抹淡蓝色的光,“自从有了天灾开始,我国每年死于意外的人数足足上涨了0.3个百分点,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
没有听到回答,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天灾逐年在进化,无论是破坏力还是发生频次都在上涨,速度太快了,我们根本追不上。军人,特警,警察,消防员……这些特殊工种的伤亡率更是涨到了一个可怕的比例,你自己也是带过队的,不会不知道我们是个什么心情吧?”
卫九川喉咙发干,他极其艰难地挤出一个字,“嗯。”
“女巫是目前为止最有可能帮我们打破困局的存在,无论是她本身,还是她能带来的……进化。”荆兰英轻轻说,“哪怕只有一点……只有一点……”
巨大而空旷的实验室除了他们别无他人,年迈的将军背对着他,一节后颈已然能看出苍老。而曾经的特战队长还在壮年,无论体能还是力量都在巅峰,他一只手放进裤袋里,肩臂肌肉无声绷紧,贴身长袖勾勒出起伏的线条。
卫九川缓缓握紧口袋里的东西。
那是一把从警卫员身上摸来的战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