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晋容停下动作。
“你这话什么意思?”
“还用我解释吗?”海月明唇角的笑还没褪去,但怎么看都像是讽刺,“解处长,你也太看不起我了。就那人的死状,怎么看也不会是人类动的手,你们特控局还非得找个理由来让我们插一脚,是想干什么?”
解晋容声音有些干涩,“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海月明往前走一步,眼神锋锐如刀,“解晋容,你当初骗过我一次,这次应该不会再骗我了吧?”
这句话恰恰击中了解晋容的死穴,她僵在原地,喉咙急促地颤动几下,最终颓然道:“……不会。”
她把办公室的门关上,短短几秒钟时间,再转过身来时已经恢复如常,“当初既然说是合作,那我当然也要拿出对应的态度来。你说的没错,我们确实知道凶手是谁,但也仅仅如此。”
海月明坐在沙发上,两条长腿叠起来,“愿闻其详。”
“程慧可能跟你说过,被害人之前拍到了一名没有瞳孔的女性,其实那并不是我们的人,她甚至连人都不算,而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形天灾。”解晋容从柜子里抽出一份保密协议放在茶几上,“今天下午有个主播闯进她所在的山谷,并且直播拍到她的正脸。我们以窥探国家机密的罪名逮捕了他,经他本人供述,是有人指使的。”
海月明表面不露声色,心里却是一片惊涛骇浪。她消化了几秒钟,挑出其中最关键的字眼,“所以说,真的有天灾这回事?”
这几年虽然正式成立了特控局,但官方对天灾的一贯态度却是尽量保密的,所以有此疑问也很正常。
解晋容叹了口气,“息池那件事牵扯的人太多,上面已经决定对民众公开了,明天上午的新闻发布会。”
海月明揉了揉额角,“好,有个非常危险的人形天灾——听这意思,你们完全没把握控制她?”
“我们现在能做到的只有稳住,控制那是想都不敢想。”解晋容苦笑,“她那边只要不出事我就谢天谢地,为了这个我们借调过来的特战队队长都赔里面了。”
海月明对特战队什么的不感兴趣,她接着思路往下顺,“一个主播闯过你们的包围拍到了那个人形天灾,当时正在直播,现在发现他背后还有指使者……这个指使者,不会就是凶手吧?”
解晋容缓缓点头,“是的。这个主播供述昨天有个年轻男人来找他,给他提供了行动计划和五万块钱,目的就是让他直播拍到一个年轻的绿眼女人——他描述了这个男人的特征,而受害者小区的监控里拍到了同样特征的人,就在他闯进山里的同一时间。”
既然如此,这两件事就都是有预谋的。是什么人会知道那里有人形天灾,又为什么要向外界公开她的相貌呢?
“这么说他并不怕被发现……”海月明沉吟,“的确,这和他的杀人手法是相符的。那你们知不知道这人的身份?”
“这就是我需要和你们联合的原因。”解晋容诚恳道,“我们并不清楚这人是谁,也没有经验追踪他,只能请你来帮忙。”
海月明在保密协议上签完字,抬头深深地凝望她。
解晋容比她记忆里变了太多,那个高傲的、沉默的、愤世嫉俗的少女身影逐渐淡去,变成了如今眼前这个疲惫又严肃的中年女人。她看着她的眼神却和当年没有变太多,依然满含热忱,像怀了一汪炙热的星火。
只是这星火,如今又是为了什么?
海月明放下笔,“啪”一声扣在桌子上,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有些突兀。保密协议已经签好了,署名处“海月明”三个字龙飞凤舞,和多年前竟然并不相差太多。
“我帮你。”她不太熟练地勾出一个微笑,“不过有个条件。”
.
小香山的山谷里。
云张开手指,看着透明的水穿过指缝。她像是没太明白卫九川的问题,“离开山谷?”
“为什么一直待在这里呢?”卫九川也在洗手,“不会觉得孤独吗?”
“孤独……”云慢慢重复着这两个字,几乎像是在咀嚼,“什么是,孤独?”
卫九川换了个说法,“一直在这里,心里不会空荡荡的吗?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云摇摇头。
“有吉祥,陪我。”她很认真地说,“还有花,草,树,在说话。”
这大约就是植物的世界了,卫九川根本无法想象和感受,只得苦笑。他本想试探一下云的想法看看是否能带她离开,但现在来看,实在有点难度。
“还有。”云又说,“有个人,要回来。”
卫九川想起王诗槐的推测,心里重重一跳,问:“是谁?”
“不记得。”云有点沮丧,“很重要……要等。”
一个要等的……很重要的人?
卫九川再自恋也不会觉得那是他自己,他追问:“一定要在这里等?不能去别的地方吗?”
云转过身。
山谷里的草地碧绿如毯,各色野花就像五彩斑斓的小点缀,风里还带着淡淡的芬芳,这里简直就像是梦境或童话里的世界。而也正在这时,卫九川悚然意识到一个他们忽视已久的问题——这个颜色和状态根本不正常!
北方的十月份,连黄栌树都开始褪绿变红,草地怎么可能还是这种翠绿葱青的样子?
他突然想起那棵用来交换宠物沐浴液的波斯菊,是啊,怎么会有波斯菊在十月份还开得那么旺盛、那么饱满?
他忍不住低下头用目光探索那些花……即使他再没植物学常识也知道,蒲公英是不会在十月份开花的。
而细长的草叶间,掩藏着好几朵盛放的蒲公英。
“磁带。”云忽然说,“磁带,可以听到,消息。”
她转过头,神情有些懵懂,“我有,好多。可是,都没有。”
她有很多磁带,每一盘磁带都录了很长的声音,可是,没有一句是关于那个人的。
小屋里没有电,她找了好多录音机,需要很多电池。磁带听完了,录音机坏掉了,电池再也没有电。
她在等谁?她不知道。那个人还会来吗?
“……花。”云轻轻说,“要有,金色的花。”
卫九川想起那个绿色的啤酒瓶,里面插的花已经败了,它曾经是金色的。
“有金色的花后会怎样?”他问。
云转头。
她海藻一样的长发散在风里,像一面温柔的旗。青草和鲜花的气味在光尘里起伏,是属于秋天的明净。云战栗着说:“……会回来。”
看不清面孔的人在向外走,手指粗糙又暖和,零零碎碎的说话声在水波一样的回忆里飘荡,很沉静,又有点悲伤,“……等到山谷变成金色的花海,我就回来了。”
可是那是谁?
她想不起来。
山谷在回应主人的期待,众多细碎的声音汇聚成巨大的声海,几乎能震碎人的鼓膜。细藤爬上卫九川的脸侧,把他的双耳堵住,而在他的双脚下,地面正在震颤,更多、更密、更茁壮的植物从底下钻出来,把每一寸地面都牢牢遮住。蒲公英、波斯菊、连翘、毛茛、旱地莲……浅金深黄的花朵争相怒放,无论品种,无论习性。金色的花海在平平无奇的秋日里铺展,却只有他一个观众,倘若这是一场演出,那么演员就是在只为他谢幕……尽管他知道应该在这里的人不是他。
远处传来吉祥的叫声,尾音拖长,像狼嚎。
云张开双臂,花藤缠上她的指尖,在她身上绽放,卫九川什么也听不见,只能看到她慢慢弯下腰,柔软的花瓣拂过脸颊。
裤袋里的手机在疯狂震动,全是王诗槐发来的消息,她在问为什么会突然地震,山谷边上有树长出来,甚至不乏极其珍稀的种类。卫九川一条都没有回,他的靴子上缠了些草叶,得用点力气才能挣开。他往前两步,被绊得踉跄了一下,顺势半跪在云身边。
那些缠着云的花藤上有刺,他的手掌穿过那些刺,刮出条条血痕,他几乎用尽全力捧起云的脸,她正在字面意义上的融化——或者说正在变成植物,深绿色的虹膜扩大,几乎占满整个眼球。
她的腮边蹭上了一点血。
“听我说,云。”
他听不到声音,因此也不知道其实自己的说话声非常大,大到正常交谈里会被警告的程度,但云并没什么反应,她呆呆地望着前方,耳朵已经彻底变成了叶片,她的手指、脸廓、发梢都在丝丝缕缕地流淌,变形成藤条或枝叶,这一幕简直奇妙又惊悚。
她只是半个人形了。
“醒过来,云!”卫九川声嘶力竭,“你不在那个时候!现在是在过去,你——还没有失去那个人!”
风声渐渐小了。
卫九川几乎流泪。
云没有什么神采的眼睛呆呆地转过来,像两颗陈旧的玻璃珠。她苍白的嘴唇颤抖着,但只能发出急促的气音。花还在肆无忌惮地盛开,她的手臂软软搭在卫九川的腰腹上,像是已经失去了力气。他亲眼看到,一朵金花茶穿破她的喉咙,在雪白皮肉的簇拥下颤颤绽开。
……这是一场,金色的山火,火焰终于吞噬了它的主人。
卫九川尝试着拥抱她,双臂却只是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枝叶。云雪白的面孔渐渐淹没在越来越茂盛的植物中,黑色的发梢飘动,变成挤挤挨挨的藤芽。
他的指尖最后只捞回一把微凉的风。
一株金花茶静静停留在原地,硕大的金色花朵垂在枝头,环绕着馥郁的香气,这棵极其珍稀的植物就是云留下的剪影了。
卫九川看到她最后的口型。
她在说:“……小白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