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九川睁开眼睛。
此时天色尚早,太阳还没出来,小屋里黑咕隆咚的一片,屋里陈设只有个含含糊糊的影子。因为来的着急,窗户没来得及装窗帘,有淡淡的散射光从屋外透进来,不轻不重地勾勒出一个床边的人影。
卫九川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摸枕头下的枪,沉声质问:“谁?”
一根细细的藤蔓伸过来,轻轻绕过他的手腕。
他松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来,“云?”
云没有吱声。
“你怎么进来的?”卫九川有点头疼,“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绕过他手腕的藤蔓晃了两下,又收回去,像是猫调皮的尾巴。云一言不发地站起来,两步走到小屋的门口,又回头来看他,无声催促。
卫九川起身,他睡觉时只穿了短袖T恤和短裤,精悍利落的身形一览无遗,“要去哪?”
云终于开了口:“种地。”
“种地?”卫九川愣了一下,“种什么地?”
但显然云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自顾自走出了门。
他两下换了长衣长裤,蹬上靴子出门。云并没有走远,就站在小屋门口。她看到卫九川出来,这才转过身,往一个方向走去。
卫九川知道那边有什么,是一片湖。
去湖边种地?云到底想干什么?
他满脑子困惑,还有一点被打扰之后的不爽,跟着云一块到了湖边……或者说,是田地边。
顿时什么想法都烟消云散了。
现在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勉强能照亮大部分事物,湖边那一大块裸露出的土地自然也不例外。这原本长满了野草,此时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连点草根都看不见,土壤翻出来的很彻底,条条田垄整整齐齐,松软程度简直肉眼可见,说是大型机器挖出来的也不为过。卫九川站在边上,一时间竟然都看不到这片田地一直扩张到哪里。
“这是……”他被震撼到差点失语,“田地?”
“种地。”云很认真地说,“你,要吃饭。要种地。”
卫九川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的意思是,这是给我准备的?”
云点点头。
某种难以言喻的心情充盈在胸腔里,卫九川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甚至感觉到了一丝歉疚——大概是那种付出和收获完全不对等的歉疚——他不知道未来的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能让云如此为他着想,但现在他居然对那个自己生出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嫉妒的是什么,他还没有想明白。
云伸出一只手,几根藤蔓交错生长,一头扎进湖水中,另外一头维持在一个不高不低的位置上,从中空的内部涌出一股水流。云抬手接过一捧,清澈的水沿着她的指缝滴落,“浇水。”
“我可以用这个来浇水?”卫九川拨了一下藤蔓水管的出水口,水流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他甚至不需要用很大的力气,藤蔓会自动跟着他的动作走,不需要水的话把出水端往上一抬就行,极其智能和方便。
云看到他学会了,又往水边走,“这里,网。”
一张细藤织成的大网拦在水里,里面还有几条扑腾的鱼。云控制着藤把鱼勾起来扔到岸上,说:“鱼,你吃。”
云清澈的眼睛看着他,那眼神让卫九川莫名想起叼回猎物后邀功的小狗。他忍不住笑了一下,“谢谢,你考虑的挺全面。”
云依然没什么表情,却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她晃晃脑袋,慢吞吞地说:“你要,好好,活着。”
“我活着很重要吗?”卫九川忍不住问,“那你为什么又要杀掉我?”
云不回答了。她向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洗澡。”
这话题转移得也太僵硬了,简直是幼儿园级别的。但卫九川看着云,又不忍心继续逼问下去,只好顺着她的话说:“洗澡?让我洗澡吗?”
云摇摇头,“吉祥。”
“吉祥?”卫九川想起那条体型大得惊人的狗,“让我给它洗澡?你不能洗吗?”
云说:“你洗,蓬松,香。”
卫九川失笑,“我还有这个能力呢?”
云歪歪头,那眼神真挚又信任,看得他忍不住心里一软,“好吧,我来,那要在哪洗呢?”
云带他到了湖泊另一端,这边有个小支流,末端汇成一泊小小的水潭,边上长满了香茅。云叫了吉祥过来,它虽然体型巨大却乖得出奇,主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毫不犹豫地下了水,在水里瞪着黑眼睛无辜地瞅他们。
卫九川和它面面相觑,竟不知从何下手,“呃……那我就开始了?”
云说:“还缺,白色的,粉末。”
“白色的粉末?”卫九川一惊,随即反应过来,“是要用那个洗吗?”
云点头。
卫九川明白过来,大概是未来的自己拿皂角粉之类的东西给吉祥洗了澡,远比只用水洗干净得多,这就被云记住了,只可惜她完全没记住要点,就想着洗完之后蓬松又香了。他哭笑不得,“那个白色的粉末是最重要的,云。”
云迷茫地眨眨眼。
“我得先找到那个,才能把吉祥洗得蓬松又香。”卫九川耐心和她解释,“你这里没有吗?那种白色的粉末?”
云的情绪低落下来,“没有。”
“这样吧,我出去一趟,带它回来怎么样?”卫九川想了想,“很快,大概两个小时……”
“不行!”云打断了他,语气很紧张,“不要,不要出去!”
“我不会离开太久的,最多两个小时。”卫九川轻声劝哄,“这样也不行吗?”
“不,不。”云看起来竟然有些难过,“会受伤,有血。会死。不要出去。”
“那要怎么办?没有那个不能给吉祥洗澡。”卫九川颇有几分头疼,“你不想它干净蓬松吗?”
云沉默了一会,像是在做极其激烈的思想挣扎,片刻后她十分艰难地说:“交换。”
“交换?”卫九川有几分意外,“你想用什么换?你的磁带不是用来交换我了吗?”
云低下头,她脚下是一大片草地,夹杂生长着零碎的野花。一根藤从她肩膀上爬下去,卷住其中一朵粉色的,把它拔出来放到卫九川手里,“用这个,换。”
卫九川猝不及防地接过,手里顿时沾了一堆土。他完全不懂植物,看不出这是个什么花,也不知道云为什么要把这个给他。他用两根手指捏着那棵花的花茎,小心翼翼地问云,“这是什么?你真的要用这个换吗?”
云扭过脸,“嗯。”
她似乎是觉得自己没有表达清楚,又转回来,“是波斯菊,对你们,重要。”
卫九川完全没明白到底哪里重要,但听到云这么说,还是仔细捧着那棵花。他看到云垮下肩膀,像个失落的小动物,又有点于心不忍,“这样吧,我们不交换,只把花借给他们一段时间怎么样?”
他简直能看到云头顶上有朵小花腾一下支棱起来,她睁大眼睛,“真的吗?”
“真的。”卫九川笑了,“看我的吧。”
现在时间还早,即使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太阳也只是刚刚出来。他联系了王诗槐,她不愧是专业的,接电话时听不出丝毫困顿,“真的吗?借用一棵花一段时间换皂角粉?”
她估计也没明白云为什么觉得一朵花就能换,但不妨碍她摆出专业态度,尽力满足天灾的一切要求。
“或者是对环境影响不大的宠物沐浴液也行。”卫九川想了想又加一句,“多来几瓶,人用的也要。”
“明白了,昨天局里开了个会研究那些磁带,估计拿到不少信息,现在应该正琢磨怎么再和她交易呢。”王诗槐松了口气,“辛苦你了卫队长,我马上派人送来。”
“等一下。”卫九川掐了下眉心,“以后食物不用每天送,给我带一些农作物种子吧。”
“种子?”王诗槐困惑,“您是要自己开垦田地?但女巫不会反感吗?而且应该需要用到很多工具……”
“别的都没关系,只要种子就够了。”卫九川说,“各种类型都送一点。如果可以的话,再给我个摄像机之类的吧。”
“摄像机?”王诗槐再一次受到惊吓,“可,可是之前的监控设备都被那条狗弄坏了,万一……”
“没事,送进来就行。”卫九川回头看了一眼,云还在湖边,她盘腿坐在草地上,丝毫不介意泥泞,吉祥在她手下乖得像条假狗,完全看不出在监控前的狂暴,“东西有点多,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不麻烦。”王诗槐急忙推托,“那就这些吗?”
“暂时不需要别的。”卫九川说,“要是其他的不太好弄来,先紧着沐浴液。”
“好,我这就安排。”王诗槐一口答应,挂了电话。
卫九川在原地站了一会,他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自己在这座山谷里做什么都是被允许的,山谷的主人,云,或者说女巫,对他的态度异常宽容,这也是因为未来的“他”吗?她甚至没有追究他擅自拿走那盘磁带。
他怀着复杂的心情,缓缓走回云身边。
云虽然看不见,但还是迅速捕捉到了他的位置,几根藤蔓快速伸长交缠,在岸的泥地上边铺了一个小小的坐席。
卫九川在藤蔓坐席上坐下,低声问道:“云,那些……都是‘我’做过的事吗?”
云抬起头。
她的眼瞳依旧清澈,字面意义上的没有任何杂质,现在再面对这双非人的眼睛,卫九川的心里却很平静。她停顿了几秒,反问:“你,不高兴吗?”
她面对他时那种惊人的情绪洞察力再一次展现出来,卫九川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否认道:“没有,我只是想知道更多一点那个‘我’的事情。”
云坚持,“你不高兴。”
“我没有。”
“你不高兴。”
“好吧,我确实不太高兴。”卫九川拗不过她,无可奈何地妥协,只不过耳根漫上了一丝红,“那你可以告诉我了吗?”
云站起来,细小的藤蔓伸出来,自动帮她清理干净裤子上的泥。她不太理解卫九川为什么会纠结这个问题,“他,也是你。”
“我知道。”卫九川也站起来,“但我没有那些记忆……对于我来说,那就是另一个人做的事。”
云像一个不理解猫咪在想什么但还是努力满足它要求的主人,卫九川第一次在她脸上见到类似于苦恼的表情。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勾了一下他的袖口,“来。”
她往小屋的方向走去。
卫九川跟上她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