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里没什么变化,和他上次来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云周身挥舞着藤蔓,在走廊那堆破烂里叮呤咣啷地找东西,也不知道到底在找什么。卫九川上次来的时候没看那么仔细,今天才发现这屋里真正起到作用的房间只有卧室。
没有厨房、没有卫生间、没有餐厅。
她已经完全丧失人类的生理机能了吗?卫九川想起她的皮肤和眼睛,的确,她在生理上可能更接近植物。
“没有。”那边云不知何时停止了翻找,呆呆地站着,“没有……”
不知为何她颤抖起来,“没有,没有……”
“云?”
“找不到……”云低声说,她脸上现出细微的迷惘神情,“哪里,都没有。不可能……”
“云。”卫九川急忙拉住她,“没有就没有吧。之前不是说要给吉祥洗澡吗?交换的东西送过来了,我们现在过去吧。”
云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洗澡。吉祥,洗澡。”
她走出门去,外面太阳升起来了,像个挂在天上的乒乓球。吉祥正在不远处扑腾,沾了一身草屑。它是条长毛狗,之前沾了水现在还没完全干,走近了甚至会被甩一脸水珠。
“吉祥。”云叫它。
听到主人的呼唤,吉祥立马撒开腿蹿了回来,它个子高体型大,跑起来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没两秒就奔到云面前,停下趴倒一气呵成。
云摸它的耳朵,“吉祥,洗澡。”
吉祥如遭雷击,原本尖尖挺立的耳朵瞬间倒下,咧开的嘴也合了起来,圆眼一耷,豆豆眉越发委屈,从喉咙里憋出奶狗似的哼唧声。
只可惜它身形摆在那,再装可爱也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还要被铁石心肠的主人揪后脖颈,“快来。”
云往那处小水潭走去,吉祥丧眉搭眼地跟在她身后,后脖颈上还被云的藤蔓卷着一撮毛,卫九川甚至听到了狗子沉重的叹气声。
他看着这主宠二人,心里想笑,又生生憋住,绕到山谷入口去拿东西。来送快递的不是别人,正是卫九溪。
卫九溪依然是那副没心没肺,万事不往心里搁的样子,她穿着迷彩服,大老远地就对卫九川招手,“哥,这边!”
卫九川过去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怎么是你过来了?”
“正好没事儿嘛,而且我也想过来看看你。”卫九溪左右看看,确定云不在旁边,又压低声音说,“哥,你在这还好吗?我听说局里小礼堂都布置好了,随时准备给你开追悼会呢。”
卫九川动作一顿,“什么?”
“啊哈哈哈,没事,没事。”卫九溪也反应过来自己这张嘴不太吉利,赶紧换了个话题,“哥,你知道息池那天的事儿被人拍了,放到网上去了吧?”
“知道。”卫九川抬起眼看她,“怎么了?”
“女巫被拍到了。”卫九溪叹了口气,“现在网上吵翻天了,都等着咱们局里拿出句准话儿来呢。”
“这事儿我来之前局里就在讨论,现在还没讨论出结果来?”卫九川有些意外,“看陈局长的意思,我以为很快就会公开呢。”
“公开倒还是小事,毕竟天灾也发生了好几年了,再瞒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卫九川“嗐”了一声,“主要问题还是在女巫这,只要她还在这个山谷里一天,就迟早会被人窥探到,小香山这么大,不是说围就能围起来的,就怕有一天有人溜进来我们没发现,没出事还好,万一出事……”
卫九川也听出了点意思,他严肃了眉眼,“你的意思是,这里被发现了?”
“这个,难免。”卫九溪说,“息池那天的事儿闹得太大,又是在那么多游客面前,还有直播,柳处长也没办法没有死角的挨个处理过去,再加上小香山离息池不远,当初探查到女巫信号的时候局里太着急,没隐藏好行踪,被联想到也是很正常的。”
卫九川沉默了一会儿,“局里有预案吗?”
“有十几套预案,程慧为这事都熬了好几个大夜了。”卫九溪说起这个也很头疼,“哥,如果,我是说如果,真有人跟那天那两个驴友似的钻了空子摸进来……”
“那是局里的责任。”卫九川漠然,“还有,我不确定他们会不会刺激到云。”
“我们也不确定。”卫九溪瞅他一眼,“哥,你看你长得也不差,又练了这么多年一身的肌肉,看这宽肩窄腰的,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利用一下自身条件,让女巫开口?我们也好重新给她安排安全的地方呀。”
“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卫九川瞪她,“想点正经的。”
“我只是这么一说嘛。”卫九溪笑嘻嘻的,“那我走了,哥。你加油!”
她从来的那条路转身走了,身影很快淹没在黄栌树茂密的枝叶里,消失不见。卫九川不知道特控局在山上安排布置了多少人,但想必数量不会少,毕竟小香山虽然名字里带个小字,本身面积却并不小,再加上事关重大,话题又处在风口浪尖上,慎重一些也无可厚非。
他拎着那几瓶宠物用沐浴液和人用的洗发剂,往小水潭的方向去了。
云和吉祥都在那里等着,吉祥的四条腿泡在水里,脑袋伸到岸上委委屈屈地向往主人怀里拱,但奈何狗头实在过大,云根本抱不住,只好伸出好几根藤蔓来帮忙托起它的下巴,另外再伸出几根细的,轻轻挠着它的耳朵根。
吉祥舒服得嘴都咧开了,两只耳朵向后面撇,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扫来扫去,晃得几乎都要出残影。这狗现在也不记得主人说要洗澡了,直到卫九川提着东西走过来,它才又发出那种黏黏糊糊的哼唧声,试图通过撒娇躲过这一劫。
“要,洗澡。”云认真地和它讲道理,“你的毛,脏,打结,不好闻。”
吉祥:“呜……呜汪!”
也不知道是在说自己不脏还是抗议主人说自己不好闻。
“来吧,我们开始。”卫九川把袋子放到一边,“看起来是个大工程啊。”
云表面上无动于衷,却有几根藤伸过去好奇地扒拉那个袋子,翻出一瓶宠物用沐浴液,王诗槐还很贴心地准备了护毛素,每一瓶颜色都不一样,花花绿绿的。她用藤蔓提起一瓶,“这个,和以前,不一样。”
“因为是用你的花换来的,当然会有一点不一样。”卫九川拧开一瓶,倒了一点在手上,搓出泡沫,按在吉祥的脑门上。狗子有点不太适应这种感觉,摇着脑袋想晃下来,却被云强行阻止。
“吉祥,乖乖。”她哄着自己的狗狗,“香。”
于是吉祥也不再乱动了。
虽然吉祥很乖,但洗这么大一只狗子也着实是个体力活,卫九川撸起袖子,即使是在云细致入微的藤蔓帮助下也从太阳升起干到烈日正午,总算把吉祥从里到外洗得干干净净。
中间到一半的时候云就不见了,到现在一切结束,吉祥从水潭里爬出来抖毛,她又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递给他两条鱼。
“鱼?”卫九川愣了一下,这鱼明显就是之前在湖里网出来的那一种,但现在已经刮了鳞去了内脏,甚至还拿香茅包了起来,“这是你处理的吗?”
云点点头。她用藤蔓勾着卫九川的衣角,往小屋那边走,“火。好了。”
小屋外面清出来一片空地,中间挖了个坑,上面用石头垒着个歪七扭八的灶,底下堆了一小堆干草,已经点燃了。卫九川失笑,“你消失了半上午就是在忙这个呢?”
云不说话,脑袋却低了下去。
“谢谢云,那我就用这个烤了。”卫九川没提自己那个紧急运来的小屋里就有灶和液化气的事,从善如流地把鱼放在石板上,“你要不要尝一尝?吉祥呢?”
云摇摇头,一指远处的森林,吉祥早就跑没了影子,卫九川猜它可能去自己打猎物了,也就没再多问。他掏出随身带着的战术刀把鱼肉片下来,正准备回自己屋里去拿点盐,一抬头就看到了此生不会忘记的一幕。
云很安静地站在草地里,一片绿色里零星冒出粉色蓝色黄色的花。她闭上眼睛,脱了鞋,脚掌渐渐下陷,有无数细长的藤蔓从裤腿里伸出来,没入泥土。她的手指、脖颈、脸颊都在缓慢变色,并不是一般树干的棕褐色,而是玉一般的淡青。她的头发向上飘起,朝四周伸展,最终固定成散开的树冠形状。
她……变成了一棵树。
一棵玉色树干、苍翠树冠的树。她甚至还在发光。
卫九川被这个场面震撼到忘记语言,直到不小心碰到石板被烫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慌忙取下已经熟透的鱼肉。他捧着鱼靠近云变化而成的树,甚至闻到一丝淡淡的香味,这味道就和她身上的光华一样清澈而细微,不细心的话甚至注意不到。那是种很难形容的气味,像是萃取了众多植物香味中最美妙的那一丝,经高超的调香大师精心排布,最终呈现出来的杰作,几乎像是梦中的幻觉。
淡淡的光融在阳光里,如同眼泪滴入雨中。卫九川唯恐惊醒梦境一样,轻轻碰了一下树干上套的那件旧T恤,终于能够肯定这的确是亲身所见的盛景。
“云?”他低声说。
树冠摇动一下,一根枝条垂下来,扫过他的额头,力度很轻,如同和家里猫咪玩耍时它轻轻拂过手臂的尾巴。卫九川放下心来,“你也在吃饭吗?”
树沙沙晃着枝叶。
“这就好。”卫九川终于回过神来操心自己的午饭了,“那,再见?”
树伸出两根枝条,推推他的肩膀,大约就是再见的意思。他放下心来,回到石头灶那里,也没心思再加盐了,简单处理一下剩下的鱼肉就当是一餐饭。
在原地思忖良久,他还是给王诗槐拨去了电话。
“王队长。”他斟酌着说,“摄像机什么时候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