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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空妙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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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八卖力地划着船,双臂有如火烧,一艘小船行驶地又快又平稳,客人们开始侧头欣赏钱塘江的落日景色,与同伴们兴奋地讨论最近发生的各种新鲜事儿。

那几位异域商人正在热切地聊天,南八侧耳一听,心里登时冒起一股火气来。

这些方才还装作不能与他交流的人,竟然都说的一口流利的唐话!那个方脸短须的黄衣男子正口若悬河地讲述着近期的一起奇闻,另外几个人聚精会神地听着,时不时还插上几句话。

不是听不懂我说话么?这帮混蛋。

南八咬了咬牙,提醒自己克制忍耐。刚才不愉快的插曲已经过去,不要再因一时不忿,横生枝节。

“修身养性,修身养性。”南八默念着张巡对他的提醒。

毕竟自己正在划着船,在江上打起来可不得了。

可下一秒,南八的脸色也变了变,因为他听到他们谈论的内容竟然正是近日名噪江南的空妙郎君。

这位空妙郎君乃是名震江湖的第一神偷。

他能轻松从守卫森严的库房中偷走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一身轻功出神入化,皇宫大内也能如入无人之境。

近日,此人不知怎么竟然现身江南,钱塘许多富贵人家的家传宝物都失窃了,这些不好惹的达官显贵将失窃案告至官府,整个钱塘的官府县衙都因为空妙郎君一人而焦头烂额。

可饶是他们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碰到这位人物的一根头发丝。不论他们如何加强部署巡逻,将宝物围得如铁桶,只要是这空妙郎君想偷的东西,仍是会轻而易举落入他掌心。

不过这位空妙郎君在平头老百姓之中的口碑并不坏,因为他从不偷穷困之人。

不但不偷,还会济贫。每当他听说哪里有生活艰苦,难以为继的人家,他总会在夜里,偷偷在这户人家的房梁上,放上一包沉甸甸的银子。而这些银子,不论官府怎么查都查不出破绽,每一块银子皆来路清白,无可指摘,唯有包裹银子的布匹上,绣着一个潇洒的“妙”字,毫无疑义地指示出行善之人。

劫富要济贫,行善要留名。是这位郎君的行事准则。

据传,普天之下受过他恩惠的穷人很多。

然而,如果他仅仅是个相貌平庸的人,就算东西偷的再好,如何有情有义,也不至于造成如此轰动。

据传,这位郎君,不仅是一位传奇的神偷,还是一位面容如玉的妙龄郎君。凡是有缘见过他的人,无不被他飘逸如风的身法,卓绝不凡的功夫给折服。

这“空妙”二字,乃是天下人赋予他的雅称,取“妙手空空”之意,以显示他的出手如神,技法高妙。而这样风流神秘的人物,甚至是许多还未出阁的小姑娘们的梦中情郎。只是她们的这段相思,万万不能让父母们知晓。

这个空妙郎君,可算是最近这段时日最红的人物了,连霜积巷里名动江南的花魁——暮秋娘子,都不能与之争辉。

整艘船都笼罩在柔和的落日余晖中,小女娃睡在老妇人的怀里,在轻微摇晃的小船上打起了盹,两只肉嘟嘟的小脚丫不受控制得摆动着,屡屡踢到了身边坐着的老人,可老人毫不在意,那双皱纹横生的眼睛里盛满了慈爱与落寞。

落寞。

虽然具体的原因说不上来,但这两个字就是这个老人带给南八的全部感觉。

经过一天劳累的工作,南八浑身的力气都要用尽了。除了早上曾在林婆婆的食肆里吃了一碗馄饨,这一天他都没吃任何东西了。幸亏码头上贩卖烤肉肠的尹大叔,没将火候掌握好,将几根烤坏了的肉肠送给他吃。要不是有这几根肉肠的垫着肚子,即使是以南八的体力,估计也坚持不到现在。

在江上讨生活,虽然三餐不继是常事,但也不至于忙碌至此。因为中秋将至,到处都是归家的游子、商贾、劳工,所以每天的客人多得送都送不过来。

小舟往往刚靠岸停下,一船的客人落到岸上,新的一船客人就又蓄势待发了,忙得南八完全顾不上吃饭和休息。

少跑几趟船其实也少挣不了多少钱的,操舟本就是薄利,南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大可不必这么拼。

可他这段时间每天都早早地就出了船,在两个码头之间跑上不下四十个来回,每一次行船都拿出最饱满的精神,使出最大的力气,将船开的又快又稳,就是为了能将更多的人更快地送回他们家人身边。

可即使如此,这些行色匆匆的旅人依然会不耐烦地催促南八再开快些,生怕耽误了回家的时辰。南八并不心生责怪,毕竟他们阔别家人日久,心中积蓄的思念太多。

“已经很快啦,再快就要翻船了呀。”

南八在心里苦笑。他看着旅人们在船上一脸的焦急与期待,以及他们在岸边与亲人相拥的满足快乐,他的心里就像拥了热炭一般暖和。

原来,有家人可以牵挂,有亲人能够等待,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呀。虽然南八没有家人,但是他对这些美好情绪的感知,不差分毫。

这种美好的感情,就像是长空里渐渐圆满的月,像桂花糕里那一口淡淡的甜。钱塘江水奔流不歇,冲刷掉一切的辛劳苦楚,按时将远行之人带回亲人的身旁。

虽然南八浑身都在发酸,四肢沉重如灌铅,但是只要一想到这些,南八便忍不住从身体里榨出更多的力气,将划船的速度一再加快,一叶小舟总是如离弦之箭般朝对岸奔去。

毕竟,他也有人等。

张巡和许远,应该早就散学了。

在渐暗的黄昏中,几只纤长的影子从芦苇荡中冲天而起,巨大的翅羽掀起气流。一群大雁轻松地变换着阵型,时而排成一字,时而排成人字,在晚霞中自在地翱翔。它们张开扁长的喙,朝着崇山峻岭中发出清越的鸣叫。

白露之后,大雁南飞。

这些从极北之地而来的生灵,每日都在不停歇地迁徙着,南八抬头望了望这些纤长优雅的影子,欣赏了片刻后,又将目光投向对岸。

岸边的村落已经出现在视野之中,船上的人看见目的地出现,也忍不住雀跃起来,原本安静的小舟,登时变得热闹。

袅袅的炊烟沿着晚风弯曲而上,南八似乎已经能看见渡口旁不远处,林婆食肆的招牌。

想着醇厚的鸡汤,鲜美的炖鱼,清爽的小菜,还有小馄饨与热乎乎的汤面,南八吸了吸鼻子,空荡荡的肚子叫的更响了。

今晚一定要在林婆婆那里好好吃上一顿!

许多年前,林婆婆丈夫就去世了,她一个女人想尽一切办法谋生。无论是纺织、女红、种地、为街坊邻居舂米、浆洗衣物、看顾孩子,只要能赚钱的活路,她都干,总算含辛茹苦地将独子养大成人。

可她还没享一天的福,就被儿子搬空了家里的积蓄,拿去给勾栏里的小娘子赎了身,从此儿子也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信。

如今,林婆婆年过五旬,无依无靠,虽然生活很清贫,却仍坚强乐观。她不仅谢绝了邻里之间的任何救济,还经常招待张巡他们几个小娃娃到家里吃饭。她正是靠着一手好厨艺,开了这家渡口食肆。

生意火红,食客如云,林婆婆的手头上逐渐宽裕起来,日子也算过得充实喜乐。

南八想起今日也是书院旬考放榜的日子,想来拔得头筹的人,不是张巡就是许远了。每次放榜之后,他们都会相约着一起去林婆婆的食肆吃饭。

照顾林婆婆的生意,是他们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谁得头筹,谁请客,这是他们早就定好的规矩。而不念书的南八,只需要负责吃饭就好了。

这就是不用读书的好处啊,南八一边划桨,一边偷笑。

距离岸边越来越近,他似乎已经看到渡口旁有两道白色的身影正在冲他招手。

“南八!再划快些!没吃饭么!”张巡的声音遥遥传来。

“混蛋……”南八笑骂,“小爷可不就是没吃饭么。”

他依稀辨认着那个属于张巡的身影正在江边蹦蹦跳跳,终于宽了心。

他想起昨日。

=

那时他们三人围坐在篝火旁,张巡呆坐着一言不发,面容阴沉如冰,整个人被绝对的沉默笼罩。

许远和他们相处的时间不久,尚不能察觉张巡如此细微的情绪变化,只当是临近放榜,一贯要强的张巡心里不安,不愿说话罢了。许远一向擅长照顾他们的情绪,所以也不说话,三个人就这样沉默地围着火堆发呆。

可南八是知道张巡突然如此反常的原因的。

每隔一段时间,只要张巡收到了“那边”的来信,这个每晚都健谈热烈的少年,就会变成一块冰,全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阴冷气息。

南八灵机一动,开口说道,“远兄,能否去庙里帮我取件褂子披上,今晚可有些冷呢!”

说完话,他故意哆嗦了几下。不过他这句话,也不是全然的谎话。入秋之后,夜里的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凉,风一阵比一阵大,现在他们虽然靠在火边,背上还是会攀上浸人的寒意。

许远闻言,立即起身往破庙里走去。单纯如他,当然不会对南八的这一句话起什么疑心。

待到将许远支开,南八拍了拍张巡的肩膀,轻声说,“又是那边?”

他明白张巡的顾虑与自尊,也知道张巡心里最难过的所在。张巡没有将心里的事情给许远说,并非是不信任他,而是不愿意将痛苦的往事再翻开在另一个人面前,不论他是谁。

既然是不愿回首的事,知道的人当然是越少越好。

张巡依旧沉默,冷着一张脸,眼底的神色阴暗不明,看上去竟然有一种脆弱的感觉。

真难以想象“脆弱”这种东西会出现在张巡身上,这位聪明绝伦的少年,总是充满了勇气和奇谋,仿佛什么东西都难不倒他,他也对一切困难都不放在眼里。

在书院时,许远就注意到了张巡的耀眼,这个家境其实并不算阔绰的少年,从不畏惧成为在人群之中最夺目的那一个。面对夫子的提问,他总能对答如流,侃侃而谈,凡事都能讲出一个门道,将富家子弟们毫不留情地比下去。

他不怕别人讨厌他的锋芒,只怕别人看不见他。

可这样的一个人,此刻却将头埋在两臂之间,似乎想将自己藏起来。

“哎!现在就你我二人了,没什么好顾虑的了吧?”南八叹气。

张巡从怀中摸出一封信,交给南八,目光又看向火堆。跳跃的火光印照在他的瞳孔里,给这双灰蒙蒙的眼睛,增加了些许色彩。

“老规矩,替我烧了。”

“哎,一直给你寄信,是不是说明他们还有点良心?”南八捏着这封皱巴巴的信,撇撇嘴,立即将信丢进火中。

不过弹指,张巡厌恶的东西就化为了灰烬,再不复存在。

要是他心里的阴霾也能一把火烧掉就好了,南八又叹了一口气。

=

张巡不愧是张巡,不过一夜,就已经将破碎的情绪收拾好了。今日一见,他又是意气风发的模样,甚至已经有力气和南八隔着江水开玩笑了。

“你俩今天谁请客啊?”

船终于靠岸,南八一边将小舟牢牢固定在岸边,一边对着许远和张巡大喊。

可不等他们答话,南八的耳边就传来一声尖锐的喊叫,竟然是刚刚在船上给人让座的那位妇人!

“有贼!”她指着自己包袱上被割开的一道长长的伤痕,里面的金银细软被尽数掏空!原本鼓鼓囊囊的包袱,如同泄了气的皮囊一般耷拉在背上,她再次抑制不住地凄苦大叫——

“船上有贼!”

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一道闪电般的黑影就从船上窜到了岸上,南八定睛一看,心里立即被怒火胀满。

竟然是那个最后一位上船的老人!是他偷了妇人的包袱!居然做出这样恩将仇报的事情!

“那是我的荷包!”妇人大喊。

现在的老人哪里还有什么佝偻的背影,如果不是那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南八简直认不出他来。

原本畏畏缩缩,只想上船的老人,如今正攥着一个绣花的荷包,驮着一个硕大的包袱,健步如飞地在码头上穿行。

南八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诡异的步法,他的身体可以极其倾斜地立在所有平面上,身子轻得仿佛没有重量,双腿速度快得只能看见虚影。

“奶奶的!”南八双目喷火,感觉自己好久没骂人了,“在小爷面前偷东西,好大的胆子!”

南八立刻抬腿飞奔,顺手抄起码头上横七竖八放着的竹竿,一边追击,一边抬手将竹竿往老人的背脊刺去。南八双目如鹰,出手果决,几杆子下去,连扫老人的下盘,他逃跑的速度也因此受到阻碍。

“拦住他!”南八冲张巡和许远大喊。

不用他提醒,张巡早在目睹了一切之后,当机立断地抄起一根沉重的桨,守在此贼的必经之路上,准备给他当头一击。许远朝着码头上的人们振臂高呼,“有贼!拦住他!”

码头上的船工,都是热心热肠,身强力壮的汉子,听到呼救声,立即停下手里的活计,抄起顺手的家伙,脚步如飞地赶来支援。

一瞬间,在这个老贼的面前就聚集了一整面难以突破的人墙。

其中的一位彪形大汉,运气使力,抬腿朝老贼攻来,一双大脚掌带着疾风,即刻就能扫到老贼的面门。本以为是绝对避无可避的凌厉一脚,却轻易地叫着老头给躲了过去。

老头瘦削的身体在灰扑扑的衣袍下鬼魅似得抖动着,移动的速度极快,贴着大汉的身体,鱼一样地滑了出去。大汉吃了一惊,立即反身追击,又接连使出了好几个飞踢,可不仅没有拳拳到肉,甚至连老头的头发丝都没挨着。接连使出空招,大汉非但没能伤到这个贼人,自己手脚上的力气反而被泄掉了许多。

老头就像是钱塘江里最灵活狡黠的青鱼,自如地闪避开所有的围堵,他甚至还有余力朝着身后追击的人呵呵一笑。

可他刚一回头,脸上的笑容还没收敛,就被一根扑面而来的船桨当头一打。这一打,张巡用了十足的力气,打的这老人眼冒金星,脚步虚浮不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许远伏击在一旁,已经等候多时。一张青灰色的大网从他手中飞出,铺天盖地而来,将这个瘦弱的老头罩在其中。

张巡、许远,两位正气凌然的少年拦在老头跟前,正如两头不容小觑的拦路虎。南八与众多船夫也从老头身后围剿过来。

头顶有大网,前有围堵,后有追兵,左右两侧都是滔滔的江水。老人左顾右盼,似乎在绞尽脑汁想脱困之法。

“好你个恩将仇报的老贼!”南八的叫骂声已经在他身后响起,“那位老妇人好心帮你,给你留座渡江,你竟然偷盗她的财物!真是黑心啊!”

“随我去县衙见官。”张巡向前一步,也不多说,准备将网收紧。

可就在这时,老人突然将渔网掀开,纵身一跃,跳进了湍急的江水之中!

南八他们赶紧凑到水边,着急张望,可那老人竟然如同消失在水中一般,方圆五里的水面上都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这人游水都不换气的么?南八一拳砸在码头的木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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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老妇人赶到他们身边,将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南八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一点。

原来,那位老人并没有将她的金银细软偷走,而是重新换了一个包袱来包裹这些钱财,并将包裹摆放在她的脚下,她看见原本的包袱上被割开,里面又空空荡荡的,这才情急大喊。

“您确信这个包裹里,当真分文不少?”许远感到难以理解。

“确信,”老夫人点头,“老婆子已经仔细清点过了,所有财物当真一文不少。”

既然不偷盗财物,那何必将原本的包袱割开,又重新另换一个包袱呢?

张巡觉得古怪,忍不住问道,“麻烦夫人仔细回忆一下,在船上可与这老人发生过什么交集?他可曾与你说过话?”

老妇人仔细思索了半晌,说:“他除了夸赞过老婆子的孙女长得真是乖巧可爱,一路上都未曾说话了。哦对了!听他的口音,该是越州人呐,我也是越州的,我就问他是不是要归乡去,他点头,那时我还很高兴,以为能一路同行,也算互相有个照应。”

“一同……照应……”张巡单手拖着下巴,忽然问道:“夫人的通关文书,现下可还在身上?”

老妇人一愣,随即惊慌地在身上摸索起来。

果然不出张巡所料,她的金银细软俱在,唯独通关文书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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