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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张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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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通关文书,就意味着这对老妇人只能滞留在新城,不能随意离开了。

这下还怎么回家呀?眼见着中秋越来越近,老妇人急得忍不住轻轻地跺脚。

张巡温声细语地安慰道:“夫人不必忧心,小生近日正在县衙协助县令处理文书工作,今日已晚,明日一早,便请夫人随我一同前往县衙,将今日所发生之事,简述一番,小生便能替夫人再办一份通关文牒,必不会耽误夫人归家之期。”

老妇人迷茫地看着一身书院白衣的张巡,似乎不太敢相信他所说之言。

“夫人尽管宽心就是!”许远也轻声安慰,“他可是整个东麓书院最优秀的学生之一,县太爷专门将他借到衙门,帮助处理上一任县令遗留下来的文书呢!他这些时日都在衙门里帮着做事呢!”

南八插不上话,只能在一旁重重地点头。

有了另外两位少年的保证,老妇人终于确信面前这个清秀年幼的少年是真的能在县太爷面前说得上话的人了。

老妇人三番五次地道谢之后,终于拉着可爱的孙女,缓缓地朝客栈的方向走去。

了结了这一场小小的风波,三人终于能踏实地坐在林婆婆的食肆里好好地吃顿饭,说说话了。

林婆婆热情地招呼这三个孩子落座后,就连忙去后厨里忙碌了,饭菜的香味飘来,惹得三人恨不得上菜的时间能再快一些。

“林婆婆!这饭什么时候能烧好呀!”南八扯着嗓子喊,“我饿的都要前胸贴后背了!”

“就快了!”后厨响起碗碟碰撞的声音,与林婆婆和善的声音一并传来。

“好香啊!”许远两眼放光,“是鸡汤的味道!”

“许府里什么山珍海味没有,怎么你这么爱吃林婆婆炖的鸡汤?”张巡问道。

“各有各的美味嘛,”许远托着腮回味,“林婆婆家的饭菜,原汁原味,有种……有种家的感觉。”

家……他们一齐将目光投向食肆之外,在码头上扛着行李,匆匆行走的旅人,不都是为了尽快回到家么?

就连那个拼死拼活,不惜跳水,也要将通关文牒偷走的老头,想必也是为了能回到家吧。

“为什么那个老人没有通关文牒呀?”南八问。

“想要在不同州县往来的话,都需要办理通关文牒,方能出行顺畅,不受阻碍与盘查。”张巡顿了顿,“普通的良民想要办理通关文牒,并不复杂,可一些身份特殊的人,就没那么容易了。”

“什么是身份特殊的人?”南八追问。

“在官府留有案底的人。”许远轻轻敲击着桌面,似乎也若有所思。

“你们的意思是,那个老头是犯过事儿的人?”南八吃了一惊。他没有排查船客身份的习惯,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船竟然搭载了一位曾作奸犯科之人。

“此话差矣,”张巡纠正道,“你们遗漏了另一种可能,他很可能就是一个逃犯!”

一阵食物的香味打断了他们的讨论。

三碗杂菌面,三碗鸡汤,一碟爽口的腌萝卜,一份热气腾腾的蛋饺笋丁煲。

印着青花的碗盏依次在洁白的桌布上排开,柔软的面条上铺了满满一层珍贵的菌菇,色泽丰富的菌菇之中,混杂着林婆婆细心撕开的鸡肉条;浓郁的鸡汤中点缀着嫩绿清爽的时令蔬菜,虽然飘着金黄的油光,但有了蔬菜的辅佐,整碗鸡汤丝毫不显油腻。黄灿灿的蛋饺与鲜美的笋丁浸泡在咕噜咕噜的热汤中,汤里还煨着许多肉片。

全都是林婆婆的拿手好菜,做起来颇费功夫,三人的心里涌出感动,立即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好烫好烫!”南八吸溜了一大口面条,被滚烫的汤水烫到了舌头。

“慢些吃!”林婆婆笑了笑,“没人和你抢。”

这位老妇人穿着围裙,身材有些臃肿,眼角的笑纹透出一脸和善之气,她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这三个小少年,心里说不出的喜欢。

都是些很好的孩子啊!

她的心里闪过一丝落寞,要是自己有孙儿,只怕也差不多这般年岁了。

林婆婆连忙热切地招呼他们吃饭,藏好一瞬间的落寞伤感。

许远的眉毛挑了挑,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心里也酸了酸,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好端端的,叹什么气啊?”南八将脸从面碗里抬起来。

“没……没什么。”许远连忙喝了几口汤,掩饰好自己的情绪。

他抬起头看向张巡,问道:“这几日在衙门里帮忙,可还习惯?”

“起初还有些不适应,毕竟全都是文牍工作,从未接触过,不过好在还是很快就上手了。”张巡吃了一颗鲜美的菌子,含混不清地答道。

“那就好。”许远放心一笑,按下心里的喜悦。希望这一次真能如父亲所说的那样,能用最被人需要、也最恰当的方式帮助到自己的朋友。

“现在这位新来的县太爷,没有欺负你吧?”南八有些不放心。

“没有。”张巡偷偷在桌子下方,不动声色地踢了南八一脚。

南八悻悻地闭嘴,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了。

许远还在慢条斯理地吃着碗里的鸡肉丝,似乎并没发现什么异样。

不都是兄弟么?老这么瞒着许远,是不是不合适啊?南八忍不住蹙着眉,瞥了张巡一眼。

张巡目光闪躲了片刻,似乎有些脸红,他略一思索,就抛出一个功课上的话题,和许远热烈地讨论起来,须臾便将话题的中心聚焦到安全的方向。

南八没有说话,默默吃面,心里狠狠地叹了一口气。

许远不知道的张巡,他是知道的。

=

大约是在五年前,那时候的南八还是一个称霸街头的小混混,常年在街头巷尾闲逛,遇到看不顺眼的富家公子就上去揍上几拳,抢几钱银子花花。

可就算是像他这样让县衙头疼的小霸王,也绝不会主动往县衙大门前凑。明摆着给自己找死的事儿,他南八才不会干呢。

不过,那一天是一个例外。

七月的骄阳如火,烈日炙烤着万物,穿着布靴,站在青石板路上,也会觉得烫脚,可比这天气更令人窒息的,是原本冷冷清清的县衙。

一对母子,正被一群拿着木杖的衙役从县衙里给撵了出来。母亲的腿似乎受了伤,刚一瘸一拐地走下台阶,就当即摔倒在火热的地面上。

燥热让原本就没有多少耐心的衙役们更暴躁了,他们不耐烦地挥舞着长长的木杖,吆喝着:“不想再受刑就快滚!”

妇人的腿在县衙里被打断了,一时之间连起身都做不到,可她仍然死死地将瘦小的儿子护在怀中,不让他受到一丝伤害。

南八的目光颤了颤,这对母子他认识。儿子名叫张巡,小小年纪,生得煞是俊秀,母亲身形修长消瘦,邻里街坊都唤她“薛娘子”。

他们是半年以前从遥远的蒲州来到钱塘的。

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所有的家当竟然只要两辆骡车就能拉下,其中一辆骡车上潦草地打包着衣裳行李,另一辆骡车上却用厚厚的草毡铺着,妥善地安放着三口大书箱,据说这些书全都是给妇人的儿子看的。

这么小就能看这么多书?南八十分怀疑。

当时就是这几口书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特别留心了这对母子。他知道了他们在富春江边置办了三间瓦屋,全靠母亲替人缝补衣物,洒扫浆洗赚钱。

张巡的母亲颇擅长女工,偶尔还会将绣好的东西拿去邻里之间变卖,换几个钱来贴补家用。

既然半年前就在钱塘扎下了根,现下又为何要在衙门口吵嚷个不休?

从围观众人的窃窃私语中,南八吃了一惊,没想到这对外地迁来的母子,时隔半年,落户的文牍手续竟然还没有办下来!

没有户籍,寸步难行,万事不便。况且没有户籍的孩子,任何书院都是不会收的,难怪这当妈的如此着急,现下还捂着伤腿,跪在地上呜呜直哭,迟迟不愿离去。

南八嘴里叼着一根青草,心不在焉地嚼着。

要说整个新城,只怕无人比他更了解小小一个县衙的黑暗了。

迁户的人们要是想要将县衙内的文印办好,就得乖乖地花钱打点,凡是经手之人,都需要孝敬。

金银财宝,米面油茶,这位肥头大耳,满脸油光的县令一概不嫌弃。不蚂蚁再小也是肉,论多么贫穷的人家,他都能想方设法从中榨出些油水来。

所以,若是有人想不透其中玄妙,只怕腿都跑断了,这户籍也还是落不下来的。轻则,衙门会将手续积压,拖上个十天半月,重则,狐假虎威的官吏会直接将一切文牍发回迁户之人,概不受理。总之,他们有的是办法折腾人。

不开窍,那便磨到你开窍。

直到迁户人终于领悟到其中深意,乖觉地奉上礼物,送入县衙后门,这拖了很久的事,须臾就可办完。

想来这对母子,孤儿寡母来到新城落脚,无亲无故,并不清楚县衙办事的门道,这才吃了亏。

不过,拖上半年都还没办妥的文书,就算是见多识广的南八,也是第一次听到。

妇人还在指着衙门声泪俱下地控诉着,场面凄然。

不论看多少次类似的画面,南八的心都始终不能平静。论及其中原因,他自己都说不上来,真想将那个县太爷揪出来打一顿,再在他的胡子上点火,问问他到底是不是父母官?到底还有没有心?

南八咬紧了后槽牙。

这对母子虽惨,可仅凭他,一个食不果腹,人人喊打的混小子,又能怎么帮到他们呢?况且,他若是在县衙门前露了脸,只怕立即就会被衙役们认出,从而遭受衙役的围攻,自身难保。

南八不忍再看,正准备转身离去。

可这时,一声凄厉的哭喊突然从妇人怀中,那个瘦小的少年的喉咙里发出。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响彻整个县衙门前,惊得南八脚下不稳,差点跌倒。

那声音真惨厉啊,如同性命垂危的困兽所发出的吼叫,似哭非哭,却包含了深重的苦楚。让南八的心忍不住揪了起来。

那个满脸泪痕的小男孩,原本非常安静,在母亲怀里一言不发地盯着将他们母子团团围住的衙役,小小年纪,脸上就一派坚忍的神色。

显得比他母亲冷静多了。

可当他从母亲手里,接过那张办好的户籍文书时,巨大的痛苦在他努力克制的脸上浮现,他死死拽着这页时隔半年终于办妥的黄纸,力气大得恨不得将它撕碎。他的身体一直在剧烈颤抖着,努力保持的冷静终于彻底崩盘。

这个坚忍的少年终于支撑不住,在母亲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这文书一式两份,一份自存,一份入县衙存档,上面的油墨未干,字迹清楚,内容齐全,该是没有什么问题才对。怎么这孩子收到户籍文书,不但不开心,反而大哭了起来?

南八和周围旁观的人一样,大惑不解。可随着在县衙门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窃窃私语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南八总算明白了原因。

原来,这对母子不仅没有贿赂县令,甚至还将他彻底得罪了。

张巡的母亲能养出张巡这样的儿子,自然也是一位有血性的女子,在这色眯眯的县令想要在她风韵不减的脸上揩油时,她立刻感到大受侮辱,一时忍耐不住,一巴掌扇在了县太爷脸上。

这下,户籍的事想办也没法办了。以民犯官,以下犯上,更是大罪,可是要受刑的。

果然,县令勃然变色,立刻使唤衙役将张巡母亲的一条腿打断了。

“都成吃绝户了,还拿自己当大户人家的太太啊?”他恶毒地大吼道。

从没有人敢这样冒犯他!

听到母子二人痛苦的哭喊,县令好似还是不能解恨,他那双黄豆般的眼睛一转,一条毒计涌上心头。

他命令小吏将张巡母子二人的户籍文书取来,用一支墨笔在上面涂涂改改,改完之后,他满意一笑,将文书传下去,命令小吏即可重做。

好啊,你们母子不是想办户籍么?我现在就给你们办!他在官场浸淫日久,有的是收拾人的办法。

于是,这对可怜的母子就收到了等了大半年才终于制好的户籍文书。文书之上,加盖着朝廷官府的红印,清楚地彰显着出权威的效力。

所有的内容都是规范正确的,本不该有什么不妥,可张巡母亲的脸瞬间惨白如纸,立即扑到县太爷脚下,口中“冤枉”“开恩”地喊个不停。

原因是,她看见户籍文书的“课户”这一栏,赫然写着“商”字!

唐律严明,人分士农工商,以商为最贱。

商人不仅要承担最严重的徭役,还得缴纳最高的赋税,工商杂色之流,甚至不可与贤达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可这些远不是最可怕的,真正让母子二人崩溃的是,唐律之中清楚地规定了这么一条不近人情的法度——三代亲属,凡有从商者,子孙一概不能读书入仕。

县令这一招,歹毒至极,釜底抽薪一般,从根本上绝了这对母子全部的指望。

“县令大人!这一定是搞错了!妾身从未有过行商之举呀!”张巡的母亲扑上去,拽着县令的官服,凄苦地求饶,“方才全都是妾身的不是,还请县令老爷高抬贵手,放我们母子二人一条生路吧!”

到了这个时候,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已经再也顾不上自己的尊严与所谓的血性了,只求能让儿子读书入仕。

县令摸着仍火辣辣的左脸,朝女人的衣裙上啐了一口,“大胆刁妇!你的意思是本官在故意难为你们母子?我且问你,你可有田地耕种?”

女人一愣,说:“并无……”

可她随即补充道:“可妾身早已申领了田地,只是现下,还未收到分配……”

“那就是没有了。”县令阴恻恻一笑,“我再问你,你申辩自己从无行商之举,可本官怎么听说,你常常将你的刺绣拿去变卖,还因此赚了不少银子?若本官没记错的话,你还用这银钱,置办下了三间房屋,这一买一卖之间,你还说没有商贾交易?!”

当老奸巨猾的县令,得意洋洋地抛出这番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时,张巡母亲的脸上,连一丝血色也无,整个人苍白如纸,呆坐在地,仿佛被抽掉了魂魄。

她一个闺阁妇人,哪里能想到自己为了养家糊口的无奈之举,竟然会被歪曲至此!如此恶劣阴狠的手段,不愧出自县衙之内,熟于案牍的刀笔吏,他们杀人,连刀剑都不用。

世人皆以“士农工商”四类而分,无一例外。

“士”为士大夫,官宦显贵等特权阶级,肯定轮不到他们。母子二人没有田地,不曾耕种,自然算不得“农”,又没有一技之长,当然也算不得“工”。母亲又曾“以物易钱”,这个把柄又被县衙死死揪着不放,如此这般看下来,竟然只剩下“商”了。

张巡母子在钱塘立足不稳,连户籍文书都没办下来,更不要说本就难办的田地了。

自太宗以均田制治理天下土地开始,曾因常年战乱而荒芜无主的土地尚算充裕,可一代一代分配下来,人口越来越多,能够分配的土地却越来越少,就像一块毕罗饼,吃一口就少一口。如今,就算是大户人家新添了成年男丁,也迟迟领不到朝廷分配的土地,更不要说张巡母子了。

而县令口中所谓的“商贩行径”,细想下来,更是冤枉。

钱塘自古繁华,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吃不完的果子,穿不完的衣裳,一直堆积的粮食,而这些物资,也常常在邻里之间买卖、交换。许多农人也会将地里吃不完的蔬果挑到镇上贩卖,甚至高门富户也会这样处理多余的物资。

这本就是泛滥常见的事,如果深究下来,每家每户都应该算作“商”了。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苛责至此。

可如今,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竟被放大至此。

这县令故意在这上面做文章,根本就是存心刁难。

南八听得心里冒火,不禁捏紧了拳头,他真为这对母子不平,恨不得立刻给这肥头大耳的县令来上几拳,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切肤之痛。

可他心里更难受的,是方才县令脱口而出的“吃绝户”三个字。

他知道这三个字背后的黑暗。

原来,张巡原本家住蒲州河东,父亲官至河东刺史,家境殷实。可一场意外,带走了父亲的生命,张巡与母亲的生活也因此翻天覆地。

张氏一族的宗族亲友,早早就盯上了父亲辛苦攒下的家业。他们眼见着张巡的父亲意外身亡后,明白这对孤儿寡母再没了依仗。

这群黑心的亲戚便不再遮掩,将想要强行侵吞父亲家产的野心化为实际的行动,一个个磨牙吮血的豺狼涌入张家,赤裸裸地抢夺走一切令人眼热的财物,更在父亲尸骨未寒之际,将母子二人从气派的宅院里赶了出来。

一夕之间,整个张家都被他人抢占。

在乡镇之中,宗族势力极度膨胀,在一处繁衍上百年,盘根错节,树大根深,宗族长老的权利甚至可以凌驾法度,连州府知县都不得不谨慎对待。

而这群亲族,正是仗着庞大的宗族,勾结了县令,强行瓜分了张巡的家业,更可恶的是,这些人还从抢来的张家的积蓄中抽出一部分,在整个乡镇摆上流水般的席面,大宴宾客,好不热闹。

而凡是吃了这场席面的人,也都能算作是从这场“抢夺”中捞到了些许好处,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原本还对张氏宗族颇有微词的邻里,一时之间全部缄默了,更有甚者,还会明里暗里地帮着张氏宗族欺负张巡母子。

这场宴席,便被称作“吃绝户”。

吃绝户的现象自古有之,手段狠辣,惨无人道。原本看上去体面有礼,守望相助的亲人,在利益的诱惑下,不再顾念手足情分,全部尽情地投入了这一场黑暗的狂欢。他们尽数褪去伪装,露出吃人的本相。

张巡从没有一天,会想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在这场抢夺中,最原形毕露的,便是大伯一家。

张巡本以为大伯一门也算是河东大户,该是不缺银子花的,没成想平日看起来待人和善有礼的大伯,竟然在地下钱庄欠下了巨额外债,而父亲的家产正好能填补他家的窟窿。也正是大伯夫妇二人亲手将张巡母子赶了出来,他们捏着本该属于张巡的地契与房契,笑的太过开心,太不合时宜,那笑容与父亲死前灰黑色的脸,形成了张巡永生难忘的对照。

而曾经那些争相与父亲结交的达官显贵,也通通变了嘴脸,他们将上门求援的母子如瘟神一般撵了出来。

女人没了男人,儿子没了父亲,又被亲族抛弃,这些达官显贵们实在想不出,这样的孀妇遗孤,有什么尊重的必要,难不成这样都还能东山再起?

而那些与父亲称兄道弟的贵人,大多并不是真心要与父亲结交,只是想借着父亲拓宽自己的仕途,继续往上爬的势利之徒。如今没了这层关系的顾虑,这些披着人皮的豺狼,连装都不想再装。

面对饥肠辘辘,贫困交加的母子俩,心情好时,他们便使唤仆人拿出吃剩的残羹冷炙,笑逼着张巡母子吃下去,并且对这种残忍的游戏乐此不疲。心情不好时,便连大门都懒得开,直接一盆洗脚水泼出去,大棍子打起人来更是无所顾忌,随意往母子俩单薄的身上招呼。

他们本想寻求援手,却受尽侮辱与白眼。

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剩抚怀中子,深宵忍泪吞。[1]

张巡对勋戚豪右,士子宗族,乃至人性的黑暗认识,自此而始。

可即使是面对这样骤然降临的至暗时刻,张巡也不曾像今日这般痛苦绝望。这些人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欺负他们母子,不过是以为自己年纪尚小,没有功名,无力反抗。

可他三岁启蒙,熟读诸子百家,出口成章,过目不忘,又勤奋刻苦,假以时日,博得功名必然不是什么难事。

他一直发奋读书,就是为了等到一雪前耻的那天!

到那时,他一定要肃清这些官乡勾结,宗族势力,将母子二人失去的东西尽数讨还!

可如今,他所有的指望都被县令的一纸故意刁难的荒唐文书给毁了!

寒窗苦读,本渴望一朝扬眉,现下,却因为一封户籍文书,前路尽断。

难怪原本努力克制的少年,会突然激愤至此,这件事,放在谁身上,都难以承受。

母亲被衙役们打伤了腿,伏在滚烫的地板上哀哭,断腿传来剧烈的疼痛,让她终于坚持不住,当街昏死过去。

她这一倒,围观的人立刻闪退了几步,生怕沾染上污浊。

张巡只觉得胸腔之中有一团烈火在烧,他用力地搂着母亲,凄惶地大叫,“母亲!母亲!”

那声音,真叫人为之心碎。

年纪尚小的他,已经被命运磨砺,见识了太多、太多的黑暗,可他除了流泪哀嚎,还能用细瘦的胳膊撼动些什么呢?

众人眼里,如今盛世正隆,可在光照不到的角落,黑暗从未消失。

“哎!你们还有没有良心啊?”南八看不下去了,正打算拨开人群走出去。

可有人比他更快,一位身材臃肿的妇人越众而出,是林婆婆!

这个老妇人,早在十几年前就搬来了钱塘,是个远近闻名的热心肠。张巡和母亲初到钱塘,无依无靠之际,多亏受到了林婆婆的许多照拂。

只见她哼哧哼哧地推出一个板车,将晕倒在地的妇人扶了上去,嘴里泼辣地骂着:“一帮狗官!和那些吃绝户的恶人有什么两样!”

话落,她伸手就要去拉张巡,“巡儿,快到老婆子这儿来,民不与官斗,咱们回家!”

民不与官斗?

民不与官斗?

张巡默念着这几个字,停止了哭泣,若有若思。

这男孩突然不哭了,他先是侧着头思索了一阵,而后默默将户籍纸折好,收入怀中。转眼之间,又恢复成乖巧有礼的模样,他轻轻对林婆婆说:“林婆婆,劳烦您将母亲送回家去,我去给母亲请郎中。”

“好孩子,快些回来。”老婆子深知张巡母亲的情况不能再耽误,也不再啰嗦,她伸出粗糙有力的大手一推板车,风风火火地跑出人群。

看见林婆婆和母亲的身影消失之后,张巡在周围那一圈指指点点的人群里扫了一眼,径直走向南八,他拉着南八的手说:“方才,你是除林婆婆以外,唯一愿意帮助我们母子的人。”

原来,自己刚才的举动,这少年全都注意到了?南八的脸不好意思地红了红,他可没和这样文雅的少年说过话。

可不等他答话,这少年又说:“可否请你帮我去请一位郎中,我家在富春江边,墨玉林下,三间草屋,多谢。”

南八机械地点了点头。

闻言,张巡宽慰一笑,立即朝县衙走去。

等等!这家伙想干嘛啊?

南八伸出手,却没能抓住他的衣袖。南八看着张巡视死如归的背影,一颗心狂跳不止,难不成这家伙方才是在给自己交代遗言?

不出他所料的,下一秒,这个单薄如纸的少年就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的事。

他白皙的小脸上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泪痕,眉目坚毅如铁,一阵风一般穿过人群,明明是个小孩子,每一步都走的坚定又沉稳,让人不敢靠近,更不敢阻拦。

就在众人分神的瞬间,他已经来到了县衙之外,那一口蒙了灰尘的大鼓前。

世人总说,击鼓鸣冤。

只要敲击了这面大鼓,便意味着发生了天大的冤情,意味着这件案子,已经不是一个小小的县衙可以处置的了。

敲击之人,所诉何事,都会被事无巨细地记录在案,而这份文牍将不再经过县衙,不由县令自行决断是否受理,可以直达州府,甚至上达天听。这面大鼓,早在他随母亲进入县衙之前,他就注意到了。

可县衙之外的这口红底白面的大鼓,却不是寻常百姓能敲击的。朝廷制定了一系列严苛的规定,明言必须得是关乎军国大事,大贪大恶,奇冤异惨之事,才能击此鼓上诉,寻常诉状,一概不许敲击之。

久而久之,大鼓如同被弃置一般,被厚厚的积灰掩盖了原本的颜色。

“大贪大恶,奇冤异惨”,张巡觉得自己当之无愧。

今日,这炎热如火的天气,也该下下雪了。

“蝇虫泣血,冤魂嗟叹,何处觅青天?”他声音低沉。

张巡一脸绝然,双手取下沉重的鼓槌,无数灰尘迎面落下,他没有立即敲击,因为他知道敲击这面鼓的代价。

为了防止民众随意击鼓,唐律规定若是不符合击鼓前提,便是笞打五十杖的重刑,而且,记录文书需由县令书写。这意味着,若是这县令再隐瞒事实,春秋笔法,那只怕还没等到他们母子二人的冤情上达天听,他就要被杖杀于此了。

就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才要在将母亲支走之后,独身冒险。

轰隆——

鼓声如雷,响彻天地。

张巡双手执鼓槌,轮番击打在泛黄的牛皮鼓面上,每一次敲击,都带来沉重的雷鸣之声,如同夏日云层中酝酿的那一场大雷雨。鼓点雄强,刚健遒劲,随着鼓槌落下,空气中都仿佛晕染开一层音浪,鼓点很有节奏,每一击都仿佛落在人们心口,似乎想要唤醒潜藏其中的力量。

这通天大鼓,自上古帝君,尧舜所创,乃是真正的谏诤之木,鸣冤之鼓。虽已蒙尘多年,形同虚设,可其中蕴含的巨大能量,仍透露出原始的神性,所有人都静静地站立在鼓声中,整个新城的街坊邻居也都将门户大开,探头张望到底发生了什么。

少年将这面漆皮大鼓敲得震天响,每一次击打鼓面都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每敲击一次,瘦弱的身体就颤抖一次,他整个人仿佛雷雨之中宁折不弯的青竹,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誓要将生命都倾注在了一次又一次敲击之中。

一副要将这乱子捅到天上去的模样。

“蝇虫泣血,冤魂嗟叹,何处觅青天!”

他质问着,声如雷电。

磅礴雄浑的鼓声传向四面八方,一直远到群山峭壁都能听到回响,整个富春江两岸仿佛被笼罩其中。

南八看着张巡瘦弱的背影,听着他鼓槌之下传来的鼓声,激烈密集的鼓点有如战鼓,让他血脉奔涌,胸中激荡着豪情。

没想到这小子,这么有骨气。

本已经回到衙门之内的县令,带着大获全胜的满足,正准备饮一杯香茗,却被突如其来的鼓声打断,他手下一个不稳,昂贵的青花茶盏跌得粉碎。

鸣冤鼓大作,对他而言可绝不是什么好事,要是将监察御史给招来了……他不敢细想,赶紧急急地从衙门里跑出来。

当看见击鼓之人,竟然就是那个“商妇”的儿子时,他怒不可遏地大吼:“你们都是死的么?快把他给我拉开!”

三房六院的衙役们都出动了,他们手里握着粗大的刑杖一拥而上,瞬间包围了张巡。

这些暗红色的刑杖,曾打断过许多不知好歹的人的脊梁。

脊梁再硬又怎么样?两棍子下去就打断了。

一根木杖当空而来,砸向张巡细瘦的胳膊,整个肩膀传来断裂般的疼痛,张巡再也握不住鼓槌,当即跪了下来,鼓槌落地,激起一地黄土。

铺天盖地的棍棒呼啸而来,张巡已被逼到角落,躲无可躲。

可就在这时,几颗小石子飞来,准确地击打在衙役们的手臂上!无数棍子应声落地,沿着地面上翻滚,衙役们没了武器,攻击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他们狐疑地看向身后,却只能看见一个黑猴一般的影子从间隙里钻出,一个熟悉的脸庞飞速掠过,嘴角带着一丝标志性的嘲笑。衙役们吃了一惊,这不就是那个搅得他们焦头烂额的刀疤脸男孩么!

这个男孩的速度可比衙役们快多了,他灵活地蹿到张巡面前,凑到张巡耳边大喝一声:“我八爷从不帮人传话!那又不是我娘,要请郎中你自己请去!”

声音之大,将张巡的耳膜都要震破了。

张巡来不及答话,南八精壮的手臂就从身后揽住他的腰,将他扶起,随即在他耳边又是一声大喝:“跑!”

张巡甩了甩耳朵,立即撒腿朝人群中跑去,可几个衙役拦住了他的去路。南八飞身挡在他面前,立即与衙役们交上了手。

张巡原本还在担心这个看着比他还小的男娃会寡不敌众,可他迅速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不论是打架还是逃跑,这小子都比他有经验多了。

南八的双肘闪电般出击,两只骨节分明的拳头凶狠地击打在衙役们的腹部,旋即回身飞踢,解决掉背后袭来的敌人,他的动作虽然都是街头互斗里学来的,但却全然不是花架子,一招一式都很有章法。

“小心!”张巡一指南八身后,惊恐大叫。

一根木杖从南八左侧身体袭来,朝着南八的头猛击,南八从容地侧身闪避,木杖擦着他的脖子滑向前方,南八反手握住木杖,运气发力,将正拽着木杖另一头的人硬生生地挑开,手臂一挥,木杖带着横扫千军之势,瞬间将三四个衙役扫翻在地。

眨眼之间,地上全是仰面躺倒的衙役,他们正捂着受伤的地方,嗷嗷喊疼。

“平常都是你们打别人,今日也该尝尝挨打的滋味了!”南八一脚踏在其中一人的胸口,语气鄙夷,“才几下就受不了了?”

就在这时,又有几个衙役发狠一般地朝南八扑来,南八接连出拳,抬腿,飞踢,又将敌人逼退,虽然他也挨了不少拳脚,可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爽快!他想揍这些人很久了!

“今日小爷还忙着呢,就不陪你们玩儿了!”南八将张巡推入人群之中。

人群尖叫着散开,随即又聚拢,转眼就将瘦小的张巡遮住了。

可人群之前又传来拳脚交击声,他听见那个刀疤脸的男孩吃痛得叫了几声。可是受伤了?张巡的心揪起,立即回身想去搭救。

可下一秒,这个黑瘦的身影就从人群里顺利钻出,一把拉住张巡没受伤的那一只手,发足狂奔起来,须臾就将衙役们甩在身后。

县令目睹了这一切,脸上一阵青白交加,他从未见过有人敢在他的衙门之前如此撒野。

“抓住他们!”他彻底愤怒了,“将这两个小兔崽子给我关进大牢!”

啪得一声,一个硬物破空而来,精准地砸在他的乌纱帽上,冰凉滑腻又散发着怪味的液体从额头流下,他伸手一摸,竟然是个摔破的臭鸡蛋……

“谁干的!”他冲着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的人群大吼,感到前所未有的侮辱。

可当看见围观之人那种透露着鄙夷的眼神时,他的心还是慌了慌。那些碎语传到了他的耳朵,仿佛每一个人都在暗自唾骂着他的狠毒与贪婪。

这些充满敌意的眼神让他如芒在背,再也不能忍受。他大手一挥,命令手下放弃追击那两个小兔崽子,改为将这些看热闹的百姓给驱散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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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张巡和南八顺理成章地成了朋友。

虽然几年过去,曾经那个贪污腐败的县令也换了人,可南八知道张巡的死穴在哪里。他的户籍,一直拖拖拉拉的,还是没有修正过来。

书院中的学生见到张巡的课业成绩如此优异,也不免在背后嘀咕几句,嘲讽中夹杂着刺耳的笑声。

“被周夫子破格收入书院了又如何?还不是一个低贱的商妇之子。”

“书读得再好又怎么样?还不是考不了功名。”

昨日那封烧成灰的信,是张巡的另一个死穴。

在那些吸血的亲戚中,也不全是贪婪无情之辈。

据张巡所说,他的堂哥,从小与他感情深笃,在他与母亲被赶出家门之后,他的哥哥竟然辗转打探到了母子二人如今的落脚之处,定期给张巡寄来书信与金银,在信里叮嘱张巡无论如何也不要中断学习,还承诺哥哥一定会想方设法接他们回去。

张巡不知道这是哥哥的偷偷弥补,还是假仁假义,又或者,两者兼有。

毕竟,不论信里说的多么天花乱坠,终究是哥哥的父亲母亲,将他们母子二人赶出来的。

他的心里,对亲族权贵的信任早已荡然无存。

直到许远的出现……或许,许大人家,会是一个例外?

虽然张巡从不给哥哥回信,可那边寄来的每一封信,他都会仔细地看,然后再全部烧掉,他虽从不告诉母亲那边来信的事,却也对寄来的金银支助,却之不恭。

这本就是他该得的,没什么好推辞。

至于读书,更无需任何人提醒,他一定会好好读下去,他不仅要考取功名,还要靠自己的力量,将那张荒唐的户籍,纠正过来。

对,没错,是靠自己的力量。张巡对自己很有信心。

他不是没想过去找许大人求情,毕竟许大人在处理南八那一场风波的时候,除了替南八走了一趟王家之外,还顺便去了一趟县衙,将南八的户籍都办了下来。等到南八成年,就将胥王庙外的几亩良田分给他。

南八只是一介流民,许大人都能轻松解决他的户籍,修正张巡户籍文书的错误,更是不在话下。

可张巡不愿意,就连南八都知道要靠自己的力量堂堂正正地站在自己朋友们身边,他的自尊与自负,也不支持他开口向许远求助。

说起靠自己修正户籍的错误,眼下就有一个好机会。

原本县衙来书院借人时,他完全不敢相信这样的机会会落到自己头上。多疑的他甚至以为是新上任的县令想要迂回地与许家攀上关系,会趁此次机会将许远选走。

可没想到,夫子说,一切皆由旬考成绩而定,只有最优秀的学生,才能有此次历练的机会。

张巡心中大喜,铆足了劲也要争得头筹。只要能接触到新的县令,就一定能找到机会向县令陈情,户籍文书三年一造册,三年一修改,如果顺利的话,今年年底,自己的户籍文书就能修正过来了!

经过刻苦的准备,那一次旬考他果真击败了许远,重新拔得头筹。

眼下虽已在县衙做了几天文牍工作,可还没有机会见到新的县太爷,不过这没什么要紧,早一天,晚一天,他都还是等得起的。

张巡心里越想越欢喜,在抛出了一个课业问题之后,连许远回答了什么都没有仔细听。他捧着那碗鸡汤,如同捧着一碗酣畅淋漓的烈酒,咕噜咕噜地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1.[1]化用自叶嘉莹先生忧患时期所作《转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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