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夏节当夜,天目山银汉坪。
天目山本就狭窄的山道上铺满了琳琅满目的小食摊、关扑店、玩器店……
有些小摊上摆着精致香甜的果品糕点、鲜果饮子、奶乳茶;售卖卤煮的小摊上并排放着十几口小铁锅,锅内荤素咸集,色泽诱人,锅底煨着核桃大小的热炭,锅中冒着腾腾的热气,还有些贩卖玩器的商人将竹条编织的蜻蜓插在小摊前的一根木棒上,一阵风吹过,撩动了蜻蜓的翅膀,数十只竹蜻蜓便随风起舞,栩栩如生。
还有的小摊前拉起了布条,布条之外是纷至沓来的游人,布条之内每隔几寸便放置一件古董,距离游人越远的古董就越大,看起来也越贵重,殷勤的商贩将一捆铁环递到游人手中,每捆收取二十文,若是有人能用铁环套中古董,商人便会将古董赠与此人。
商人精明,古董真假难辨,铁环又极难套中,一夜下来,游人大多无功而返,商人赚得盆满钵满。不过,就算如此,这样的小摊前也聚满了跃跃欲试的游人,若有人偶然套中,便会立即引起一阵叫好,热闹的哄笑声平添了今夜的欢喜。
每一个小摊上都挂着明亮的夜灯,每一位上山观礼的游人手中也提着小巧的灯笼,这一连串的灯笼在风中摇曳,点亮了从山脚一直到半山腰的山道。银汉坪上的大戏台已经搭好了,戏台前位置最佳的观礼区留给了钱塘的达官显贵和有名望的乡绅鸿儒,其余位置留给百姓争抢,先到先得。
抬头望去,是九霄之上,长风浩荡,万丈穹庐,星河漫天;目之所及,是鱼龙漫衍,社火百戏,人影重重,花灯迷离。
今夜,各色游人皆汇聚于此,全城百姓、男女老幼全都携家带口、呼朋引类地往天目山而来,有的步行,有的驱车,本就狭窄的山道上车马纷沓,游人如织。
不过,抛去争先恐后上山的人,也不是所有人都对银汉坪上演的夜祭感兴趣,也有许多游人见钱塘江水如碧,水边凉风习习,山脚开阔,毗邻江水,别有意趣,当即放弃了去夜祭中凑热闹,铺毡席地而坐,取出食盒中自带的糕点,在银河之下,与家人共享。
时辰已到,夜祭开始。
在肃穆庄严的祭祀结束之后,精彩绝伦的百戏和民间艺人的杂耍便在宽阔的戏台上轮番上演,有人身段柔软、莲步翩跹,舞一出婉转曲;有人耍刀弄棍、吞云吐火,演一出封神记;有人劈阮弹筝、丝竹管弦,唱一回今古情。
祈夏节的演出形式不限,无论是身怀绝技之人,还是喜爱热闹之人,无论贵贱出身,只要愿意,都能上台表演。
据说,就连霜积巷的娘子们也准备了一出天女散花,新城最有名的说书人柳三里也会在今夜登台。观礼之人无不满怀期待,目光殷切,戏台之下拍掌叫好声不绝。
许望身穿青色圆领长衫,端坐在观礼台上,手捧一盏清茶,面带微笑,静静地观看,每当看到精彩之处时,他便放下茶盏,轻拍手掌,为其叫好。
即使已经上了年岁,许望的脸庞仍不见太多岁月的痕迹,身姿依然挺拔,眉眼俊朗,俊逸非凡,他的身上淡淡地环绕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有时仿佛一块温润的玉,有时又仿佛一柄锋利的剑。玉质上乘,剑锋暂敛,举手投足间都是说不出的风度雅致。
这样的人,该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孤绝,可许望却不,他平和冲淡,待人亲切自然,叫人一看便想与之亲近。
他正在观戏品茶,聚精会神,目光不敢离开戏台。台上献艺的姑娘是来自杭州府的李娘子,一手古筝出神入化,不过,这位姑娘的古筝技艺再是厉害,也不能与长安城中的乐师相比,全天下最卓绝的乐工都在长安城中,她能得到许望目不转睛的注视,一是出于礼节,二是因为在这场古筝演奏结束之后,便该是东麓书院的演出了,那四个孩子也将出场,许望不想错过。
许望心想,不知道那几个孩子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又打算表演些什么东西。反正,这几日的许府都格外吵闹,咚咚哐哐,搅得他不能安宁。
许望忽然想到了什么事情,低头淡淡一笑。
他当然不会知道自己这一笑的威力,也听不见人群之中那些盛装的游女们在窥见了他的笑容之后,好不容易才压制住的惊呼。
许望大人的名声早就传遍了江南,说他出身名门,位高权重,武艺高强,不仅能领兵打仗,还是当年第一甲的进士,才华横溢,学富五车。更重要的是,许望大人丰神俊秀,风度卓绝,相传就算是魏晋名士,阮籍嵇康亦不能相比。
毫不夸张地说,今日这些观礼的姑娘们,有大半都是为了一睹许大人的风采而来的。
这里距离许大人还是太远了,只能勉强看见他的轮廓,若是他能回过头来就好了……人群里的姑娘们无不默默心想着能再将许望看得清楚些,方才那一笑已然叫人目眩神迷,真不知许大人的真容该是何等风姿。
仿佛是听到了她们内心的呼唤,许望忽然放下茶盏,起身站了起来!不仅如此,他还转过身来,戏台之上投射的灯光立即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脸。
“啊!”花痴的女郎们忍不住发出一阵惊呼。
可就在下一秒,许望又立即转身回去。
“啊!”女郎们一阵哀叹。
许望当然不会知道这些,他突然站起来又突然转身的理由只有一个!在刚才,他分明感受到了一股杀气!
他行军打仗多年,本就敏锐至极,断然不会认错。这股杀气来的极快,须臾之间便直逼他的后脖,仅凭下意识地,他立即起身回看,却什么歹人也没有发现。
唯有一队半纱遮面的窈窕女郎,游鱼一般轻盈地从他身旁路过,只露了一半的容颜上画着精致的晚妆,雾鬓云鬟,衣香暗散。
这是要表演天女散花的艺人。
难道……是自己阔别战场日久,有些过于紧张了?这里是人情物美,宁静悠然的钱塘,不是风波诡谲的长安!许望皱着眉,胸中一片茫然。
一缕沁人肺腑的暗香中,许望的鼻子抽动了几分。
不对!
是她!
许望的心陡然加快,他立即拨开人群,向那一队女郎追去!
那一对女郎本是朝着戏台后面走去,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其中一位走在队伍正中的女子缓缓转身,薄纱之下,是高耸的精致鼻梁,和一双绝美的狭长眼眸。
二人的目光就这样隔着人群,交接在祈夏节的夏夜里。
在那一双狭长的美目里包含的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呢?眼波如水荡漾,深邃如古井,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着滔天的狂澜。
是痴是怨?是真是幻?
许望脚步迟滞,一步也不能再向前。
“怎么会……”他茫然开口,“我本以为,此生再无法……”
夜风忽然变大,撩动了人们的衣摆,带走暑热。
狂风扶摇而上,吹进天幕间,仿佛要将星星都吹落了。
女郎的头顶恰好悬挂着满树的花灯,蓦然回首,灯火阑珊。二人之间的人群往来晃动,朦朦胧胧,清晰的只有这两个人,两双眼睛而已。
许望竟不敢上前。
就在这时,台上的演出已经结束,李娘子在众人的簇拥下退场,一群人涌向台下,更有许多撤换道具的工人扛着高大的道具走了下来,遮蔽了所有视线。
许望的心陡然慌了起来,他急急地拨开人群,继续往女郎所在的方向追去,失魂落魄,冒冒失失,哪里还是永远镇定如山的模样。可就在他终于突破人群的阻拦后,伊人早已消失不见,无迹可寻。
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他脑海之中出现的幻觉。
许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座位的,他还没有从方才的那一场梦中醒过来,口中的茶水分外没有滋味。直到书院的周夫子走到他身旁,向他敬茶时,他才如梦初醒,与周夫子互相拜会。这时他才终于意识到,现在是该东麓书院的学生们登场了。
登场的学生们身穿褐色官服,手持牙笏,作的是先秦服饰打扮。他们整齐地排成五排,齐声诵唱。
“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乎于一人。”
“君子力如牛,不与牛争力;走如马,不与马争走;智如士,不与士争智。”
“德行广大而守以恭者,荣!土地博裕而守以险者,安!”
“禄位尊盛而守以卑者,贵!人众兵强而守以畏者,胜!”
一张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涂着白/粉,耳边不时滴落几行汗珠。
“每年都是唱诵些圣贤诗篇,并无新意,”周夫子摇着扇子纳凉,笑道,“今年也是如此,与早课的诵读又有什么区别?勉强算得中庸。”
“孩子们有些紧张。”许望观察极细,他看见了学生们握着牙笏的手正在微微颤抖。许望又道,“周公的《诫伯禽》,确是千古名篇,足后人为诫。”
“今年许远和张巡二人是单独成对的,”周夫子笑道,“不知道他二人打算献上怎样的表演呢?许大人可否透露一二?”
许望爽朗一笑,“惭愧!虽然这几个孩子每日都聚在一起练习,我却真不知道他们在筹谋些什么。”
“哈哈哈哈!”周夫子捻着长须,笑笑,“如此说来,老夫就更加期待了!”
许望与周夫子一面观看学生的演出,一面闲谈,不多时,学生们的演出就结束了,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走下台来。
下一场演出,就轮到张巡和许远了。
许望从来不担心许远和张巡,这两个孩子做事稳妥,又有自己的想法,总是带给他意想不到的惊喜,可当他看见工人们搬了许多蒙着黑布的器具走上台时,心中还是闪过了一丝担心,真不知道这两个孩子想要搞些什么?
三块巨大的黑布呈品字形排列在戏台正中,无人能够看清黑布下蒙着什么东西,一时之间,台下诸人好奇不已,低声议论起来。
“这样的布景是何用意啊?”
“这么多年的祈夏节,从未见过表演前先摆几块黑布上前的……”
“这场要表演的人也是东麓书院的学生么?”
正当最大的一块黑布在戏台正中被放置妥当时,一缕洞箫声忽然破空而来。
天暝月上,箫声孤肃,仿佛利剑直戳人心,游蛇般在整座银汉坪上空回荡,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静了下来,被这道哀涩绵长的声音攫住了心神。
银汉之下,银汉坪上,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这两个孩子到底想干什么?许望的眉头轻轻皱起。
夜祭本就热闹,之前的那么多场表演,为的就是全场欢腾,这样才能增添喜乐,博得高分。这两个孩子倒好,一声洞箫,直接让全场的气氛降至冰点。
忽然,洞箫声绝,戏台之上,黑布之后,再无一丝响动。
“呼啦——”
戏台正中,最为高大的黑布轰然落下,露出了一块三尺见宽的大鼓,鼓面平整如镜,周身涂满艳丽的红漆,这样鲜明的色彩叫人登时眼前一亮!
更令人为之眼亮的还不是大鼓,而是身姿笔挺,站在大鼓之后的那个男子!他身穿光亮威严的铠甲,胸前披挂两块圆形的护胸,两肩的披膊上绘制着狰狞的兽头,手持两根粗短棍棒,棍棒的尾端分别系上了两根红色丝绦。
这位男子极其年少,眉眼锐利,英气逼人,透着鬼神不侵的精神气,脸颊上盘踞着一道可怖的刀疤,平添锋芒煞气,高耸的鼻梁下是一道抿紧的双唇,神色紧绷,如临战场。
“是南八!”台下有人惊呼。
“这不是在江上操舟那小子么?”
“这混小子怎么也来了?”有人认出了南八,窃窃私语。
一直在台下观礼的荷妹听见有人议论,一下就将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的气氛又变得吵嚷,一向安静的荷妹竟然立即转身,对众人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嘘!”荷妹柳眉倒竖,一脸认真。
旁人怎么议论她,她都不会去为自己辩驳,但她听不得其他人说南八他们的不好,一刻也不能忍。
“咚!”南八手中的鼓槌砰然落下,将鼓面砸出一个凹陷。
“咚咚咚!”两手的鼓槌轮番敲落,密集雄浑的鼓声响彻四方!这鼓声铿锵有力,落点又极其紧凑,仿佛战场之上,来回奔赴的马蹄之声。鼓槌尾端的红绦如绵延的红霞般在空中来回翻舞,将所有人的视线都牢牢吸引在戏台之上。
“咚咚咚咚!”南八聚精会神地敲打着鼓面,看似随性而至,实则极有章法,他是在按照音律一丝不苟地落下鼓点的,神色紧绷也是因为担心出现差错。台下也有懂得乐理之人,在听闻几个回合的鼓点之后,竟然半捂着嘴,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叫。
“是兰陵王入阵曲!”
“怎么会!此曲不是失传了么?”
“许大人,没想到这些孩子要演绎的竟然是失传已久的兰陵王入阵曲啊!”周夫子双眼放光,赞叹道,“这些孩子实在是太让人惊讶了!谁能想到,连这操舟小子都能为名震天下的古曲击鼓!”
许望淡淡笑着,眼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欣赏,“南八锐不可当,鬼神难近,乃是不出世的英雄少年,绝非等闲,不可限量!”
“是是,在下听闻,除了南八和许公子,还有张巡与东瀛来的朝公子,近日来都在贵府排演,”周夫子附和道,“相传,这兰陵王高长恭,虽战无不胜,叫敌人闻风丧胆,却姿容极美,尤胜妇人。真不知,这几位孩子之中,会叫谁来扮演兰陵王呢?”
许望摇头,“实不相瞒,我也不知。”
话音未落,只听又是一声“呼啦——”
戏台东侧的黑布一瞬间落下——
铿锵有力的鼓点声不停,又一道清越的琵琶语毫无阻碍地加入其中。
“啊!”戏台下爆发出一阵惊呼。
“是兰陵王!”
“好俊的儿郎!”
一位白衣少年端坐台上,竖抱一柄琵琶,长发高束脑后,头上只插一枚玉簪,白衣上绣着金色的丝线,在他清冷如弦月的气质里增添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华贵。
他的下半张脸窄瘦,肤色如雪,脸型流畅,俊美如仙子,不惹尘埃。上半张脸却戴着玄黑铁面,遮盖了真容,眼眶中透出的唯有森然寒光,银钩铁画,修罗夜叉,仿佛无间地狱的烈焰岩浆中诞生的恶鬼,叫人望之色寒,肝胆俱裂。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在这位少年的身上环绕,让人仿佛目睹了鬼门洞开之夜的圆月,正与邪,俊美与丑恶,温柔与刚烈,冲突对抗,彼此交融。
是许远。
他便是今夜的兰陵王,姿容俊美,擅音律,舍他其谁。
他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左手按弦,右手弹奏,在琴弦上奏出同样铿锵雄浑的曲调,与鼓声合奏一处,两相应和,竟连地面都被震动,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密集的音律如同在广阔的天地间洒下一场暴雨。
在这样的鼓声与琵琶声之中,再无一人敢说话,唯恐搅扰了这场精妙无双的演绎。
弹指一挥间,古战场重现,金戈铁马跨越漫长的时空从今夜的星汉间降落,掀起遮天蔽日的黄沙。
忽然,鼓声与琵琶声猝然变低,从激昂转为平缓,仿佛在旷野间奔流的江流突然转入了崇山峻岭,变成了山林之间的一缕溪流,清浅绵长,映着太阳的暖光。
最后一块黑布落下了。
在戏台的西侧,赫然出现了两位长身玉立的少年。他们背对着观众,凝视着大鼓的方向,并不转身。
是张巡和朝颜!
仅凭背影,荷妹也能轻易认出这两人,荷妹激动地双手合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等待多时,他们二人终于出现了。
戏台上的灯火黯淡下来,所有的光线都聚焦在了张巡与朝颜身上,许远的琵琶,南八的鼓声,全都由亮转暗,变为不喧宾夺主的配乐。
两位少年突然转身,面向观众。
朝颜俊秀的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容,以一种崇拜的目光盯着身旁这位身穿白衣,脸戴铁面的少年。修罗鬼煞的玄铁面具遮住了这位少年的半张脸,他的下半张脸同样白皙如雪,流畅俊美,只是那淡红的嘴唇微微上翘,流露出略带讽刺的笑意。
“这是……怎么回事?”众人吃了一惊。就连周夫子都扶着座椅扶手,按捺不住地想要站起来。
“怎么会……”众人惊呼道,“怎么会有两个兰陵王!”
荷妹的嘴大大张开,她和其他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张巡扮演的竟然也是兰陵王!
鼓声骤停,琵琶声呜咽,如泣如诉。
许远扮演的兰陵王独奏琵琶,悄然开口,“曾几何时,我们一同长大,你说你永远信我,我永远护你……”
许远衣袖一挥,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向了张巡与朝颜。
“确实是有两个兰陵王,因为……”
周夫子终于了然,他的手指向张巡和许远,颤声道,“他是他的……回忆。”
“不错,”许望点头,“朝颜扮演的是高长恭的弟弟,北齐主。张巡扮演的也是兰陵王高长恭。南八和许远合奏兰陵王入阵曲,张巡与朝颜,共演兰陵王短暂传奇的一生。”
“绝妙!”周夫子连连鼓掌,“原来如此……老夫从未见过,有人能将音乐与百戏结合在一起的!”
“北齐将士!谁敢与我纵马争先,突破敌围!”
张巡身披明光铠,手持长剑,对着夜空狠狠劈下!在此刻,修罗恶鬼仿佛从铁面中挣脱而出,杀机毕露,威风赫赫,少年持剑挥刀,大有踏破灵霄,斩断星河的气势!
是了,张巡虽不善音律,但却同样俊美,并且有一股不畏天地的霸气,如此才能将兰陵王的雄威尽数展现。他与许远二人,就仿佛是兰陵王的两个不同的分身,展现出兰陵王不同的风姿与个性。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张巡与朝颜吸引,他们投入地演绎着高长恭与北齐主的前尘往事,因果变幻。
在迷蒙的灯火下,众人看清了历史长河中的一缕早已逝去的时光。
他们看见了年幼的兄弟二人在浩瀚星空下欢快奔跑,并肩长大,彼此信任,哥哥毫无保留地守护着弟弟,如同护身的铠甲;后来,弟弟登上王位,哥哥亲手将辉煌的冠冕戴在弟弟的头顶,弟弟亲手将明光银铠披挂在哥哥身上,兄弟二人彼此承诺,永远信任无间,兄弟齐心,那时,两人脸上的笑容都无比明媚;再后来,哥哥英勇无双,浴血杀敌,数次救北齐于危难,功名与日俱增,弟弟独坐皇城,守着空荡阴冷的华丽宫殿,听着众人口中称道的兰陵王,内心逐渐扭曲,行为逐渐疯魔。
“你说你会永远护我,其实你护的是北齐百姓,北齐将士,北齐江山,唯独于我,你想取而代之!”朝颜忘情地演绎着,声嘶力竭,将北齐主的疯魔与癫狂尽数展现,那双微蓝色的眼睛里流淌着的光芒,也从幼时的崇拜渐渐变得诡异。
“我从未辜负自己的诺言。”高长恭的铁面坚硬,铁面之下,是被弟弟的猜疑刺痛滴血的心。
“兄长送了我一片锦绣江山,”北齐主低声轻笑,“投桃报李,弟弟也有一件好物赠与兄长。”
鼓声大作,如雷声鼎沸,铁马冰河,翻天动地,琵琶声嘈嘈切切,紧紧相随,众人的心也随之揪了起来。
南八奋力击打着鼓面,大汗淋漓,铠甲内红色的衬里已经全部湿透,他的胳膊上肌肉隆起,仿佛力拔山兮的勇士,一往无前,无坚不摧。
许远修长无暇的十指在琴弦上翻飞拨弄,时而刚劲有力,时而轻拢慢捻,叫人眼花缭乱。
这一次的合奏穿云裂石,不同于任何丝竹管弦的鸣唱,世间再无乐器能发出如此悲凉孤独的声音。
透过声音,人们看到了兰陵王如何在尸山血海中搏杀,在北邙山力战突围,多年来伤痕累累,却无一丝抱怨,为了弟弟,为了北齐百姓,他甘之如饴,无悔无怨。
可是,再坚硬的铠甲,也抵挡不了人心射来的暗箭,再獠牙毕露的铁面,也吓退不了膨胀蔓延的猜忌。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谁能想到,四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竟然不仅能将失传百年的古曲重新奏响,还能将属于兰陵王的古老往事一并重现。
曲声又一次渐渐平缓,渐渐断绝,琵琶与鼓声全都消失于天地间。所有的灯火都在刹那间消失,黑暗笼罩了戏台上的一切。
一丛明亮的火光突然亮起,照亮了冰冷狰狞的铁面。
戏台之上,唯有一位兰陵王了,他独坐在一方案几前,点燃了一盏油灯,在风中摇曳的火光,堪堪照亮了一个青铜酒杯。
淡红的酒液危险地摇晃着,兰陵王注视良久,没有表情的脸上绽开了淡淡的笑容。
是嘲讽还是释怀,是痛彻心扉的无奈还是绝对的疲累,每个人眼里都会解读出不同的意味。
孤肃的洞箫声再度响起,声出如丝,仿佛银针般扎在众人心头,叫人酸楚难当,心血为枯。
修长的玉指拾起酒杯,他决绝地仰头,将晃荡的酒液一饮而尽。
画面的最后,曾经征战天下,战无不胜的兰陵王,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冰冷的砖石上,铁面遮住了半张绝世的容颜,淌血的嘴角仍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仿佛在嘲笑整个世界。
一曲终了,全场寂静无声,连鼓掌喝彩都忘记了。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方才的那一场精彩的演绎中。
片刻之后,雷鸣般的掌声响起!今夜再无更盛大的掌声,更精妙的演出了,所有人都忘情地鼓掌,想要用这种方式向这四位少年所呈现的兰陵王致敬!
“不得了!”周夫子赞道,“许大人虎父无犬子啊!今年祈夏节,老夫必要给这几位少年最高的分数!”
“这是他们自己挣来的。”许望笑得欣慰。
张巡,许远,南八还有朝颜早已退至台下,但也清晰无疑地听到了观众席传来的惊天动地的掌声!他们四人的胸口激烈地起伏着,神采奕奕,快乐至极。
“没想到我们真的做到了!”张巡擦了擦嘴角的“血浆”,“荷妹熬的莓果浆,看起来红彤彤的,真像血一样!”
“小爷的鼓打得怎么样?是不是天下第一?”南八兴奋道,“我今日一个鼓点都没错!手臂都快被震碎了!可是将小爷给累坏了!”
“兰陵王入阵曲实在是旷世奇曲,这次之后,我一定要将曲谱抄下来,带回东瀛!”朝颜手舞足蹈,“第一次当伶人,这感觉真是新奇!”
“这段时间真是辛苦大家了!”许远笑道,“咱们四个,兄弟齐心,果真万事不难!什么都能做到!”
“咱们接下来去干嘛呀?”张巡问道,“好不容易演完了,可算是能安心了!”
“要不咱们去山道上逛逛吧!我都闻到香味了!一定有好多好吃的!”南八两眼放光。
“好!”许远对张巡和南八说道,“我和朝颜的衣服到还好,你们俩穿着甲胄,太重了,要不先换下,我们再出发?”
“不!”南八和张巡异口同声。这是许大人送给他们的铠甲,据说都是许大人幼年穿过的,是真的随许大人一起上过战场的。
这是张巡和南八第一次穿铠甲,内心激动地快要晕过去,仿佛自己真的成了能够横刀立马,驰骋疆场的将士,实在是太让人开心了!即使是演出结束了,他二人也不愿意脱下。
“也罢!”许远不再坚持,他理解他们的心意,“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话音刚落,四位少年立即拔腿飞奔,身子轻盈地好似要飞起来。
他们不顾此刻正在戏台上表演天女散花的诸位娘子,不由分说地越过戏台、冲进了观礼人群,将还在发愣的荷妹一把拽走,横冲直撞地冲出了人堆,这一番胆大妄为的举动引得人群中接连发出惊呼。
“这几个娃娃真是不经夸!”周夫子对着那四个嚣张的背影怒道,“如此横冲直撞,成何体统,老夫要给他们扣分!扣分!”
“呵呵呵,”许望饮了一杯清茶,笑道,“今夜欢喜,由他们闹去,无妨。”
周夫子这才意识到许大人还在身边,连连笑道,“是是,大人说的是。”
许望凝视着在戏台上摇曳身姿的女郎们,敏锐的目光从她们的脸上依次扫过,却没有发现方才那道叫他一瞬间便心慌意乱的眼睛。许望不死心地又确认了几回,的确是一无所获。
那个在花灯下回眸的女郎仿佛消失了一般,再也找不到了。
“或许,真的是我看错了吧。”许望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