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夫人与青蕖之案尘埃落定之后,一行人返回了新城。
张巡和许远继续回到书院念书。南八照例每日操舟,载货渡人,在宽阔的钱塘江上穿行。
钱塘江畔码头密集,南八主要在七里泷码头与平澜渡码头之间往来。有南八的地方总是少不了热闹快乐,即使许远和张巡每日坐在学堂之中,也能从其他学生口中听见码头上那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刀疤脸小子,又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朝颜不再回到书院念书了,在身份文书失而复得之后,他立即去了一趟钱塘杭州府学政,为进入长安访学办理好了一切手续。自打南八他们三人将朝颜从海里捞起来那日,朝颜的状态始终不好,终日迷茫无措,心事重重,失魂落魄。在经历了青蕖一案之后,他整个人仿佛从容轻松了很多,目标清晰,不再惶惑。
朝颜说,他要穷其一生,学尽天下学问,并用他的这双眼睛看遍大唐繁华,将青蕖没有机会看见的,全都认真感受一遍。如此,才不枉他历经艰险,跨海而来。
“这才对嘛!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便该痛快活一场!瞻前顾后,畏畏缩缩,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南八大力拍着朝颜的肩膀,“不纠结,也是一种勇敢!”
除此之外,还有一人再也没来过书院,那便是齐夫子。
齐夫人的事早如野火蔓延般烧遍了这座江南小镇,他们听说齐夫子至今仍然没有放弃要替他的姐姐翻案,他执着地拜访了钱塘许多有名的讼师,却无一例外被拒之门外。齐夫子负责的课业久无人教,书院院长周夫子急得没法,只好亲自出马,代其授课。
张巡和许远二人虽每日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其他人的闲言碎语仍旧不受阻碍地顺着风传入二人耳中。
书院的学生们常在他们二人身后指指点点,或是聚集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小声讨论齐夫人一案,认为是张巡与许远亲手将齐夫人送入衙狱,齐夫子伤心至极,这才不再来书院教书。言语之中,颇有指责贬损之意。
“闲言碎语何足问,是非公道自在心。”张巡和许远默契一笑,并不把身后的议论放在心上。
今日炎热,学堂之中更是闷热难耐,张巡与许远正打算去荷妹的小店买上几碗冰酪消暑,再给快要收舟的南八带去一碗。可他们刚走到大榆树下,却只看见了紧闭的门房,往日热闹的冰酪店此刻竟空无一人,一片萧条,就连荷妹冰酪店外随风飘摇的店招都不见了。
二人吃了一惊,心道不妙,唯恐荷妹是不是又遭遇了什么意外。正当二人想要翻入小院里一探究竟时,紧闭的柴门忽然由内向外,被一双素手推开了。
荷妹裙摆翩跹,信步走了出来。
看上去没出什么坏事嘛……
二人上下打量了荷妹一眼,吊起的心缓缓落回肚里。可就在下一秒,两人刚落回肚里的心又立即吊了起来。
原因是他们看见还有另外一人紧随荷妹走了出来!
张巡和许远张大了嘴,指着来人说道:“你怎么在这儿!”
朝颜大方一笑,神色坦然:“二位公子来晚了,冰酪已然售罄,二位还是请回吧!”
在阳光绿影下,荷妹站在朝颜身边,眉眼弯弯,掩着嘴轻笑。还是这样的荷妹好看,再没有仇恨愤怒,眼泪滂沱,唯有恬淡与宁静。
“今日卖光了就卖光了呗!”张巡笑道,“明日我们再来便是!”
“就是!”许远附和道,“明日我们早些来!”
那双蓝色的眼眸里闪烁着狡黠,朝颜啧啧摇头,“那恐怕是要让两位公子失望了!”
“此话怎讲?”张巡与许远异口同声。
“荷妹的冰酪店关张了!”朝颜宣布道,“今日起,荷妹冰酪店正式闭门歇业,再也不开了!”
“什么!”张巡和许远不可置信道,“什么叫做再也不开了?”
朝颜笑了笑,目光转向荷妹,荷妹羞涩地低下头,脸上竟然攀上了红霞。她走到张巡与许远之间,递出一封信来,笑颜明媚。
二人拆开信封,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这信毫无疑问是荷妹书写的,字迹有些歪扭,不时还有些许错字,不过不影响阅读。
张巡和许远不约而同地抬起头,颤声道:“荷妹,你要和朝颜一起去长安了?你……可想好了?”
“嗯嗯!”荷妹重重点头。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喜忧参半,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已与荷妹说定,往后她便以侍女的身份跟随在我身边,与我一同去长安访学!今后,我会如同兄长一般爱护她,善待她,必不会叫她再受欺凌,也不叫青蕖姑娘伤心牵挂。”朝颜笑道,笑中藏着不易察觉的落寞,“老天有眼,竟然让我找到了小青的妹妹,我一定会照顾好荷妹的,你们也不必担心我们!”
张巡和许远继续对视,虽然都未说话,心里却知道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我倒是不担心你,”许远搓着下巴思索道,“我们是担心荷妹在长安吃不惯,住不惯。”
朝颜笑容顿失。
“哎!你这个东瀛人走了便走了,竟然连荷妹都一起带走了!”张巡狠狠叹气,“往后我们去哪儿吃这么好吃的冰酪啊!真是可恶!”
朝颜俊脸一黑,感到了友情的幻灭。
“二位公子好狠的心……”
众人正互相开着玩笑,许远忽然正色道:“什么时候动身?”
“下月初十。”朝颜道。
“那是……祈夏节刚过的那天,”张巡掐着手指,迅速算了出来,“好快……”
这就是他们与朝颜、荷妹的离别之日了?
沉默忽然笼罩了榆树下的小院,离别的愁绪悄然降临。
这世间事,往往不会待人万事都准备妥当后再发生,离别便是其中之一。
他们与这位东瀛少年偶然相识,一起朝夕相处了一个月的时间,相处的日子虽不算多,却一同经历了许多惊心动魄的难忘时刻。
他们一起遭遇山贼,一起流落山谷,一起祭拜孤坟,一起帮荷妹拿回身契,一起同窗念书,一起探查齐夫人中毒案,再一起并肩立于公堂,为青蕖的死讨还公道,从彼此隐瞒、互相怀疑的陌生人变成绝对信任的好兄弟。
本以为还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留给他们书写更多的故事,不料离别之日来得这样快。不舍之情瞬间胀满了胸膛,人生未曾历经太多告别的少年,还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起伏的心绪,唯有在盛夏的阳光中一齐陷入了沉默。
“说到祈夏节,现下就有一事正让我俩发愁呢!”张巡打破了沉默,转移了话题,“凡是书院的学生都需在祈夏节登台演出,表演的主题自拟,形式不限,届时书院的各位夫子以及新城有名望的乡绅会给学生们的演出打分,而这次演出的结果会折算进下一次旬考的成绩……”
张巡面露难色,“你们也知道,前些时日我们都在为了青蕖姑娘的案子奔走,完全没有精力顾及这事儿,现在,书院里的其他学生早就彼此结成了演出队伍,每日散学后都聚在一起排演呢……”
“这事确实挺愁人的,”许远把手搭在了张巡的肩上,说道:“我和巡弟还不知道应该表演些什么,怎么表演呢。”
朝颜与荷妹的脸上也出现了困惑,朝颜是不知道什么是祈夏节,荷妹是不知道能怎么帮助张巡与许远。
“罢了!”许远挥手,“还是先和南八汇合再说吧!别让南八等得急了。”
张巡看了看渐渐昏暗的天色,笑道,“南八今日说好了要给咱们烤鱼,现在只怕鱼都要烤焦了,咱们快些去吧,否则南八肯定要咬人了。”
众人相视一笑,在漫天辉煌灿烂的霞光中,并肩向胥王庙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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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们要一起去长安?”南八惊道,手中的烤鱼没拿稳,险些掉进火堆里。方才张巡和许远所感受到的惊讶,南八此刻又经历了一遍。
本是闷热傍晚,江边的风也无一丝凉意,云层之下如同蒸笼,胥王庙前火堆炽热,将少年们的脸庞烘得通红,脸颊上全是细细的汗水。
“正是!”朝颜擦了擦脸,说道,“我们要一起去长安!”
南八双目圆瞪,嘴巴张开,大得能吞进整只烤鱼。
“你没听错,朝颜要替青蕖姑娘照顾好荷妹,从此荷妹就以侍女的身份随侍在朝颜左右了。”张巡嫌弃地抬起手,放在南八的下巴上,手动将南八的嘴闭合。
“快将嘴巴合上,口水都要流到鱼的身上了!”
“这样甚好!”许远笑道,“荷妹跟着朝颜去长安,不仅能耳濡目染,浸润书香,更能看遍长安洛阳两京之盛!而且,朝颜也承诺了一定会保护好荷妹,不让她受一丝委屈,我相信朝颜一定会说话算话的!”许远拍了拍朝颜的肩膀。
“这是当然!不仅是你们唐人,我们东瀛人也同样重诺,”朝颜回道,“君子一诺,永世不违!”
“哎!”南八长叹一声,“要我说,你们东瀛人果然狡猾!”他指着朝颜,对张巡和许远问道,“难道你们俩都没发现这小子真正的心思么?”
“什么心思?”张巡与许远来了兴致,追问道。
朝颜略显紧张地搓着衣角,荷妹睁大了秋水明眸,满脸好奇。
“他这分明是想!”南八义愤填膺道,“从此独占荷妹做的冰酪!”
手中的烤鱼正在滋滋冒油,南八赶紧将这条烤好的江鱼交到许远的手中。
“你先吃!”南八继续大声说道,“可恶啊!以后就他一个人能吃到荷妹做的冰酪了!你们说这可气不可气!”
“确实有些气人。”许远敷衍地点了点头。
“我当你有什么不得了的发现呢!”张巡凑在许远身边,深吸了一口烤鱼的香气,然后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照我看,咱们吃不到冰酪倒是无妨,最生气的人只怕是那个赵公子了!他花了那么多银两才将荷妹的身契握在自己手中,转头便为了一碗‘前所未有’的冰酪就将身契输给了我们,本以为可以从此吃到免费的冰酪,结果以后却再也吃不着了,不知道他会气得怎样跳脚呢!”
张巡忍不出笑出声来,好像捉弄赵公子是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
许远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鲜美的鱼肉,说道:“这样看来,荷妹能离开这里更是一件好事了。不仅可以远离赵公子这类无赖纨绔,还可以远离……其他的言语是非。”
还是许远心细,经他提点,张巡与南八才恍然惊觉这段时间以来荷妹所受的困扰。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凡是越不想让人知道的事,不论刻意隐瞒地再好,消息总会不胫而走,须臾之间便会传遍这座天目山脚下的小城。
张巡和许远只是为了帮助青蕖翻案,尚且受到了闲言碎语的攻击,荷妹作为青蕖的妹妹,身处其中,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这个善于隐忍的姑娘所受到的困扰只会比他们想象的更多。
近来,每日都有许多人聚集在荷妹的冰酪店之外探头探脑,在荷妹外出采买时,她的身后也总是黏着长长短短、令人不悦的目光。
那些暗地里的议论不堪入耳,充斥着阴暗的偏见,无论是荷妹曾深陷二十四桥的事,还是被逼无奈给人做过小妾的阿姐,都成为了这些自以为是之人的谈资笑料,被添油加醋,恶意评说。
荷妹坐在火堆边,碧色的罗裙上染着尘土,她双臂环抱着膝盖,对他们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荷妹目光真诚,一副并不放在心上的模样,但他们知道,这个不能说话的姑娘已经习惯了将那些无法言说、无可告诉的情绪,深深埋藏在心中。
“吃鱼!”南八一把将另一只烤好的鱼递到了荷妹的小手中,大大咧咧道,“荷妹,那些糟烂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你和你的姐姐都是极好的姑娘!出身差些又怎样?受了很多苦也不是我们能选的!以前,村里那些舌头长的人还不是将小爷骂得一无是处,小爷全当他们放屁!若是有人实在将我惹得不痛快,那小爷便让他领教领教我的厉害,把他揍到我不生气了为止。”
南八越说越起劲,“有些人啊,你越是恭恭敬敬地对他,他反倒蹬鼻子上脸,你若是真揍他一顿,他怕了你,惧了你,反倒对你多了几分恭敬。荷妹,若是再有人惹你不痛快,那便是惹我不痛快,小爷若是不痛快,那谁也别想痛快了!你只管告诉我,我替你揍他们!”
荷妹冲南八暖心一笑,笑容里满是感激。
“给你厉害坏了!”张巡笑道,“你曾经游手好闲,打架斗殴,本就是你的不对,被人说上几句又怎么了?你当荷妹是你啊,心宽胆大,皮糙肉厚,一惯只知道胡来。”
“嘿!”南八立即踹了张巡一脚,怒道,“你说谁呢?”
“谁急了我便是在说谁,”张巡摊手,“况且,在这里除了你以外,还能是谁?”
“这两只鱼马上就烤熟了,你先自己烤一下!”南八将还没烤好的江鱼托付给了朝颜,当即摩拳擦掌,扑向张巡,两人立即在胥王庙前打作一团。
“你就让小爷我不痛快了,小爷今日必须得揍揍你!”
“哎呦!哎呦!”张巡灵活地在地上翻滚着,轻车熟路地躲开了南八的拳脚,分明一拳也没挨到,口中却高声叫嚷着,“你把我打坏了,以后没人给你上药了!你还得背我去看郎中,赔我医药费!”
“赔你个大头鬼!”南八又踹了张巡的屁股一脚,骂道,“小爷自打开始操舟,一枚钱币都没见着!天天都在还钱,哪还有银子赔你!”
“那还不是你自己欠的钱?”张巡被南八压制着,无法从地上起身,叫声越发凄厉,“谋杀啊!”
荷妹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焦急地想要上前劝阻,却被朝颜拦了下来。
“无妨,”朝颜道,“南八没有真用力气,他俩闹着玩呢。”
许远慢条斯理地吃着烤鱼,将细小的鱼刺小心地挑出来,见怪不怪道:“巡弟与南八时常如此打闹,不必当真。”
荷妹仍不放心,朝着南八与张巡所在的方向不断张望,见到张巡虽然叫的凄惨,但身上确实没有受到一丝伤害,二人只是声势唬人,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我有法子让他俩乖乖回来,”许远对荷妹狡黠一笑,然后转身喊道,“鱼要焦了!你俩再不回来,我们就帮你们吃了!”
“不可!”张巡和南八一同喊道。
不出许远所料,原本玩性正浓的两人迅速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向着朝颜手里的烤鱼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荷妹忍不住低低轻笑。
“话说回来,对于即将到来的祈夏节,你们有没有什么想法?”
“祈夏节?那不就是一个月以后了。”南八闻言来了兴趣,立即蹦了起来,“最近渡口上传得最热闹的就是祈夏节了!我的船上每日都要载许多戏班子和杂耍艺人来咱们新城呢!还有很多想要来咱们新城凑热闹的游人,他们这么多人,只怕是要将客栈都给挤爆了!”
“祈夏节到底是个怎样的节庆?”朝颜问道。
张巡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接过烤鱼,说道:“祈夏节是我们新城特有的节庆,每年七月举行,祭祀天地诸神,祈求江南的苦夏能够顺利度过,水旱从人,雷雨安宁,风平浪静,切勿引发旱涝与潮灾,让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在秋季迎来丰收。到了那一日,官府会在天目山的银汉坪举行盛大的夜祭。银汉坪是位于天目山半山腰的一处平地,平坦宽阔,足以容纳阖城百姓前来观礼,背后群山环绕,前方俯瞰全城,不仅可以看见钱塘江的滔滔江水,还能够在夜里欣赏银河流转,繁星满天。”
“原来如此。”许远轻声说道,并与朝颜一起点了点头。
这时,张巡才突然意识到,许远自长安来到钱塘,不过寥寥数月,这家伙也从未经历过祈夏节。在这里的五个人之中,只有张巡和南八在新城待的日子最长,对祈夏节最为熟悉。
张巡凝视着许远的侧颜出神。原来,他与这位许公子也只是相识了不过数月而已,为什么他却觉得自己早已与许远认识了很久很久。
“祈夏节最有趣的可不仅仅是夜祭!”南八兴奋道:“在那一天,天目山脚下的山门一直到半山腰的银汉坪,会摆满各式各样的食店!有卖烤驼肉的,有卖卤煮的,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新鲜玩意!到那时,我们可以沿着山路,边逛边吃,吃他一整夜!那样才快活呢!”
南八越说越高兴,只差手舞足蹈,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宁静的夜空,高声道:“你们看!我一直觉得,只有夏日的星空是最美的!星星也最多!不过,到了祈夏节,最美的还不是星空,而是入了夜之后,放起的满天焰火!那景色才真是灿烂啊!”
众人仰着头,凝视着头顶的夜空。
黑夜清朗,一道宏大的斑斓银河盘桓其上,数以万计的星子点缀其间,气势磅礴如一条银甲巨龙。
灿烂的星河倒映在少年们的眼中,美的叫人忘记了言语,今夜的星空尚且如此,不知道祈夏节该是怎样绚丽的景象。从没看过祈夏节的朝颜与许远心中升起了无尽的期待,只盼着祈夏节提前到来。
“竟有如此热闹,”许远神往道:“在长安时,也会举行很多烟火盛会,尤以每年元夕为最盛。我听说,每年元夕,盛大的烟花会铺满整座长安城,长安城上空绚烂的烟霞,一直远到骊山脚下都能看见,那时,满天的星光也为之逊色,月华亦不能与之争辉。”
“长安元夜,应当是举世无双的梦幻繁华吧!”朝颜问道。他与其他三人一样,从未到过长安,至于长安城的繁华无匹,他们只在书文中、诗词中、以及众人的口口相传中浅薄地领会过。
毕竟,古往今来,浩浩天下,谁人不想去长安?
“应该是吧!”许远眨了眨眼睛,狭长的眼眸里分明藏着失落。
“你听说?应该是吧?”张巡没有错过许远话中的细节,他疑惑了,“难不成,你在长安住了那么多年,竟从未见识过元夜热闹?”
“是啊……我从未见过。”许远落寞一笑,“上元节的烟火盛会要在很晚很晚的时候才会开始,每一年的那一夜,我都挨不住困意,早早入睡了。”
“睡了?”南八大为惋惜,“你爹娘也不叫你起来看?”
许远笑着摇了摇头。
“既如此!”南八一拍胸脯,气如洪钟地对许远承诺道,“今年祈夏节,小爷必要带你去看最美的烟火!”
“我们也要去!”朝颜拉着荷妹,加入了讨论。
“喂喂喂!你们怎么越扯越远了?”张巡抚额道,“祈夏节的表演还一筹莫展呢!这可是要算进旬考成绩的,吃喝玩乐的事咱能不能先放一放?”
“你这么着急干嘛?”南八挑眉道,“往年祈夏节的演出也从没见你这么上心呀?”
“往年我只需要混在一堆学生里面,同他们一起高声唱诵些圣贤诗篇即可,演出以后每个人的分数也差不多,对旬考结果没任何影响,可是今年只剩下我和许远两个人了……我怕……”张巡突然红了脸,不往下继续说了。
“怕什么?”许远不解道,“这天底下还有你害怕的东西?”
南八仰天大笑,一语道破:“巡哥唱歌最是难听!他是怕自己的五音不全被人发现了!”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接连点头。
就连朝颜和荷妹的表情里都带着坏笑。
张巡瞪了南八一眼,俊脸通红,却没反驳。毕竟,他打心底里知道,这一次,南八说的还真是对的。
“没想到巡弟四书五经,君子六艺无所不精,竟会在声乐一项上有弱点。”许远忍不住轻笑。他上一次有这样的心情,还是在发现张巡会晕马车的时候。
张巡垂头丧气道:“不瞒各位,我对乐理实在是一窍不通,宫商羽角徽,在我的耳朵里听起来都是一个样!”他哀怨地看了许远一眼,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你要是和我演出些别的倒还好,若是演出乐曲,只怕这次旬考你要被我拖累了。”
“哈哈哈哈!”南八放声大笑,“巡哥什么乐器都不会!唱歌更是没法听,像个破锣似的!”
“混蛋!”张巡险些将烤鱼签子戳进南八的手背,怒道,“你还好意思笑我呢,破锣也比公鸭嗓子好些!五十步笑百步!”
“既然如此……那……”许远捏着下巴思索道:“今年祈夏节,我们就共演一出乐曲吧!”
话音刚落,张巡诧异地睁大了双眼,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许远并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打算,他转身从自己的书箱里翻找,等再转身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卷曲谱。
“这是……”朝颜觉得这曲谱看上去非常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许远掸开地上的尘土,在地上铺上一块白色丝绢,再小心翼翼地将古卷在丝绢上轻轻展开。
借着火光,众人看清了古卷上的内容,除了缭乱的符号之外,还有许多新鲜的墨迹,看上去正是近期才添上去的。
张巡惊道:“兰陵王入阵曲!”
他如何能不认得,他简直是记忆犹新!这卷失传已久的曲谱正是他在孤山山谷里送给许远的礼物!
南八眼神一亮,也回忆了起来。他们曾为了躲避山贼的追杀,意外跌进了一处山谷。
在马车坠入山谷那日,他们一行人也像今日这般在土地庙中烤火,就是在那一日,朝颜正式揭开了他遣唐使的身份,他们还在山谷中发现了青蕖的坟墓,谈论起兰陵王高长恭的历历往事。正是在那一日,张巡装作漫不经心地将准备了很久的曲谱送给许远。
朝颜屏息凝神,对火光下的曲谱注视良久,越看心中的惊诧就越多,他开口问道:“许公子,你打算用什么乐器来演奏?”
“琵琶。”许远道。只见他泰然自若的神色,张巡便知他一定已经过了深思熟虑。
“琵琶……”朝颜喃喃道:“四相十二品,五弦音各异……”他伸出手指,循着古卷上的字迹吟唱,竟然真的吟出了一段锵然的旋律。
“你不是说这古曲很难复原么?”朝颜兴奋道,“兰陵王入阵曲失传百年矣,你竟然真的将它复原出来了?”
“你看得懂曲谱?”张巡的脑海中闪过一丝怀疑,他分明记得,在山谷时,这家伙完全是一副不认识这古曲的样子。没想到竟对音律颇有造诣。
张巡眯了眯眼睛,“朝公子……不简单啊!”
朝颜脸一红,点头道:“我自幼便被教导,要学习大唐的一切学问,音律自然也不例外,家母又最是痴迷盛唐雅乐,我便对中土之地传来的曲谱更加留心,这些曲谱,我自小便认得。”朝颜慌忙摆手道,“朝颜绝不是刻意隐瞒,当时我与诸位公子并不相熟,所以……”
南八嘿嘿一笑,大大咧咧道:“不必解释!反正,我们现在已经是兄弟了!不是么?”
朝颜在南八热切的声音下,目光如水般颤了颤。他看向张巡和许远,二人的脸上都扬着温柔磊落的笑意,朝颜的心再一次被暖流包裹,不论刚开始的时候是什么样,现在的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风波,彼此之间早无戒备与隐藏。
“是!”朝颜大笑。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唯有荷妹例外。不知何时,在他们谈话期间,荷妹离开了火堆,独自坐在一株大树之下,背倚大树,阖着双眼,竟然在温热的夏风中睡着了。
“这实在是太令人激动了!”朝颜看了一眼熟睡的荷妹,压低了嗓音说道,“如果真能演奏出来,我一定要将这首曲子牢牢记下,有朝一日,带回东瀛!家母一定欣喜!”
“所以……”张巡看向许远,“你是想在祈夏节演奏这首兰陵王入阵曲?”
许远神采奕奕,红光照亮的脸庞俊美异常,他自信一笑道:“正是!今年祈夏节我们一起演绎这首兰陵王入阵曲!”
“等等!”南八脸色一变,指着自己的脸,不确定地问道,“我……们……”
“对!”许远笑得天真,他手臂一挥,指尖的风依次扫过南八、张巡还有朝颜的脸,一字一顿,咬字无比清晰道:“我们四个人!一个都不能少!”
“别闹!”南八懵了,觉得非常头大,脑门已经渗出了汗水,“我唱歌还不如张巡呢!也从来没有参加过什么表演!肯定会搞砸的!”
“我也不行!”张巡连连摆手,“小弟真的做不到啊!”
“你送我的这卷曲谱极其珍贵,却是残卷,仍少了几篇章节,我已经尽力将它补完,如今这卷曲谱,勉强算得上是能够完整演奏了。”许远劝说道,“兰陵王入阵曲本就失传百年,自国朝以来,又被秦王入阵乐完全取代,实乃大憾。如今,古曲就能因我们的演奏而重现世间,何乐不为?”
张巡无力地垂下双肩,叹道:“我既不会弹,也不会唱,这不是担心糟蹋了古曲么?”
“放心,”许远笑道,“我自有安排,一定会叫你们都各得其所,各展所长!”他对南八说道,“会打鼓么?”
“打鼓?没打过,但见人打过,”南八说,“前几日有一队演奏羯鼓的艺人乘过我的小船呢,船行到江心的时候,他们看见江面的景色美丽,兴奋极了,就在我的小船上打起鼓来。”
南八挠了挠头,“我看这打鼓,也不是很难的样子……”
“鼓的学问可大着呢!不过我们需要的并不是羯鼓,羯鼓太小了。”许远并未多加解释,双手扶住南八的肩说道,“就你了!从明日开始,一直到祈夏节前,你收舟之后就直接到我府上来!”
“不烤鱼了?”南八问道。
“不烤了!我家管饭!”许远说道,然后他又转向张巡和朝颜,强调道,“你们俩也是,散学之后就随我去我府上,记住了么?”
许远当真一个人也没忘记。
张巡一头雾水,实在想不明白许远想要干什么,也不知道他们这群人要怎么才能“各得其所”,他猜测着问道,“兰陵王入阵曲本是战场军歌,北齐将士扺掌击节而歌,曲调慷慨激越,悲凉雄浑,闻之可觉千军万马铺陈眼前……你把南八和朝颜拉进来,是想多些人手,多些气势么?”
许远眨了眨眼睛,歪头道:“我没想那么多!不过你方才说的也有道理,多些人多些气势嘛!”
“咱们四个人,真的能令古曲重现世间么?”张巡抚额,心中越发没底,“我们真的能做到么?”
许远坚定地点点头,说道:“兄弟齐心,就一定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