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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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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烈烈,突如其来,天色如泼墨般浓黑,瓢泼的雨幕中不时划过几道闪电,电光如虹,劈向黑潮翻涌的海面。

堂上诸位少年心绪翻涌,只觉这雷雨有毁天灭地之势,即将席卷天地间的一切。即使是这座威严耸立的官府,也终将如一叶轻舟,被风浪拖拽到汪洋的深处。

“何大人,青荷姑娘的诉状以及这几位少年郎君方才的陈词,在下在堂外已听得十分明白,不过,依在下之见,许公子的陈词虽激昂,其中却有几处不甚清晰的疑点。”朱讼师向前一步,价格不菲,质地光滑的衣袍飘动,露出衣袍之下那一双一看便知同样价格不菲的皂靴。他的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容,又道,“事涉人命,还望大人谨慎定夺才是。在定罪之前,不知大人能否容在下向青荷姑娘问几个问题?”

“你是何人?”何县令眉毛一挑,捻着胡子问道,“公堂之上,岂容尔等肆意喧哗,你既与本案无关,便速速退出去!”

这位何大人虽是新上任的县令,但也绝不会不识得名噪江南的朱讼师,这番话分明显露了何大人的态度——他不喜欢这位朱讼师。

何大人话音刚落,公堂两侧持棍的衙役便蠢蠢欲动,想要逼上前来。

“大人且慢!”朱讼师毫不慌乱,他一指站在荷妹身旁的许远,坦然道,“在下姓朱,乃是受齐夫人的亲弟所托,作为齐夫人的讼师而来。齐夫子与我签的聘书一应俱全,大人可随意检阅。而这位许公子,屡次为青荷姑娘发声,不知他是否也有讼师的聘书啊?若是没有,便不该肆意喧哗才是。”

朱讼师三言两语,竟然想将许远开口说话的权利都剥夺了。张巡等人不由地捏紧了拳头。

“你这不是摆明了欺负人么?”南八撸起袖子,朝朱讼师挥舞拳头,“你瞧不见荷妹不会说话么?许远若是不帮她,她拿什么和你辩!”

朱讼师掩着嘴轻咳了几声,“大人您瞧,青荷姑娘不会说话,那便由许公子代劳也无不可,但这位公子却好生吓人,公然咆哮公堂,按律可是要挨板子的!”

张巡拉了拉南八,低声道:“冷静点,别中了他的计!”

“肃静!肃静!”何大人再拍惊堂木,知道无法强将朱讼师赶下去,只好一抬手臂,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朱讼师眼波一转,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他缓步走到荷妹面前,靴子底与砖石之间发出刺耳的噪声。他蹲下身来,凝视着荷妹洁白如玉的脸,问道:“青荷姑娘,在下有两个问题要问你。”

荷妹迎着朱讼师不善的目光,点了点头。

“你口口声声说,是齐夫人杀了你的姐姐。那我便要问你第一个问题,敢问你如何确定你的姐姐不是染病而死,而是由齐夫人蓄意杀害呢?若我记的不错,你与你的阿姐早在三年多以前便分离了,从此天南地北,再无相见,不是么?”荷妹尚未来得及反应,朱讼师原本低沉的嗓音陡然变得凌厉,“莫不是你打听到你的姐姐病死在了孙家,又知孙家乃是华亭富户,便起了歹心,想要在你亲姐的死上大做文章,从中讹诈!”

荷妹闻言,圆睁双目,不可置信。她着急又生气,只恨不能扑上去咬这个獐头鼠目的朱讼师一口,口中不断蹦跳出不成句的字,发出期期艾艾的声音。

许远连忙上前,挡在荷妹身前,将气急的荷妹与气势逼人的朱讼师分开。

“我来答你!”许远高声道,“荷妹多年来从未放弃过寻找她的姐姐青蕖,多番打探,却总是与姐姐的消息擦肩而过,只能确定姐姐被卖入了华亭孙家,齐夫人又是孙家主母,荷妹打听到齐夫人回了娘家,也一路跟随过来,在齐夫子教书的书院旁开了一家冰酪店,以求能得到关于姐姐的消息。齐夫人与一老尼曾漏夜前来,于冰酪店一角密谈,所谈之事正与青蕖之死有关,齐夫人要求老尼交出自己与她往来的信件,那老尼不肯,直说要闹去县衙。正是在那次密谈中,荷妹得知了亲姐已被齐夫人害死,难怪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的亲姐,因为齐夫人一直派人将她的姐姐囚禁在来龙寺中。”

“呵呵呵!”朱讼师听得咯咯直笑,那笑声透着瘆人的寒意,仿佛毒蛇吐信。

“不对!不对!”他立即驳道,“何大人请听,这位许公子口中所言,着实藏着大谬之处啊!敢问许公子,你所听的,不过是青荷姑娘告知你的,你如何能够确信青荷姑娘是真的听见了齐夫人与老尼的密谈?况且,既是谈论杀人之事,又有谁会蠢到去冰酪店?这是唯恐不被他人探听么?再则,就算齐夫人真与老尼去冰酪店用了些吃食,那又能证明什么呢?她们所谈之事究竟是什么,除了青荷,也绝无第二人知晓,岂能当真?青荷姑娘说自己听见老尼与齐夫人的夜谈,可那老尼随后便被判处了诬告,这不是恰恰证明了齐夫人是无辜的么?如此小人之语,如何能信?”

许远被朱讼师问得蒙了,只觉心口被以往热血堵住,喉咙腥甜,就在他正欲答话之时,朱讼师突然一挥衣袖,背对了他。

朱讼师用这一举动表明,许远的答案对他而言,根本就不重要。

许远何曾受过这种轻视与侮辱,一时之间双颊通红,气为之滞。

朱讼师对何大人说道:“大人细想,荷妹乃是青蕖的亲妹妹,自然是向着自己的亲姐姐的。青蕖体弱多病,不幸病死在孙家,齐夫人又曾是孙家的主母,包括青蕖在内的所有人都受其管束,难免惹人怨怼。我想……青荷姑娘在至亲离世之时,犯了糊涂也是在所难免,想要攀咬齐夫人,让心中的怨恨有个去处,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杀人可是重罪,务必得讲究真凭实据,青荷姑娘所言,实在是不足为信。”

朱讼师得意一笑,继续道:“这第二个问题,便是想问问青荷姑娘可曾知道二十四桥?”

话音刚落,青荷惊恐至极,看向朱讼师的目光里全是凄惶无助。

“若我了解的不错,青荷姑娘,你便是那地方出来的人吧。”朱讼师不屑一笑,“何大人可知,这二十四桥可是个污糟低贱的所在,出来的人,自然也是污糟低贱之人。青荷姑娘小小年纪,便在风尘历练,瞧这几位少年郎君对她深信不疑,多加回护的样子,便可知青荷姑娘的厉害,实在是好手段啊!”

朱讼师脸上的每一条纹路都被不加掩饰的厌恶填满,他对着何大人拱手道,“大人明鉴,勾栏歪妓最是低贱歹毒,手段不堪,人人见了都是要唾骂的,本该连上堂跪拜的资格都没有!此种不贞不洁的女子所说之言,还是不能听信为好。”

青荷咬紧嘴唇,被朱讼师一字一句活活戳着心窝,羞愤地剧烈颤抖,她不知如何自证自己的清白,更想不到自己的身份低贱到连为姐姐的死讨回公道都不能。她只能含着泪水,一下又一下磕头在地,洁白的额头上很快便出现了一道血疤。

那咚咚的磕头声,每一下都敲在众人的心上,在这样惊心动魄的响声中,朱讼师的唇边划过舒心的笑容。

“混蛋!”南八再不能忍,一步跨到荷妹面前,将荷妹从地上拉起,心疼地看着她额头上与膝盖上的伤口,责怪道,“别听这个恶讼瞎说!他放屁!”

南八指着朱讼师骂道:“小爷今日就撕了你这张嘴!扔到江里去喂鱼!”

“不得胡来!”何大人敲击惊堂木,啪得一声重响落在案桌上。

“好厉害的一张嘴……”张巡气极反笑,轻轻拍着手心,为朱讼师的一番辩论鼓起掌来。

张巡走到许远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清声道,“朱讼师这一条舌头,若是割下来拿去卖,恐怕也能卖个好价啊。真不知如此灵活自如,翻转乾坤的长舌,颠倒过多少是非黑白,善恶忠奸。”

朱讼师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他根本没把这几个乳臭未干,意气用事的小子放在眼里,淡淡道:“在下不过是据实陈述,这位公子何必出言相讥。”

张巡向朝颜一指,说道:“姑且不论荷妹,朱讼师怕不是忘了,我们还有这一位证人!朝颜公子从东瀛而来,在山贼的追击下误入了来龙寺,恰巧结识了青蕖姑娘,更是亲眼目击了青蕖姑娘殒命前后所发生的一切!难不成,初来乍到,甚至不认识几个唐人的朝颜公子也要蓄意陷害齐夫人么?”

其他人若是没瞧破朱讼师的手段,他张巡可看得清楚明白。朱讼师意在构造出一个又一个自证的陷阱,让他们自乱阵脚,再将一切都引到荷妹身上,拿荷妹的身份大做文章。如此一来,不论他们如何反驳,朱讼师都能顺利引导出逝者亲眷、勾栏歪/妓之语不足以取信的结论。

好毒的伎俩!

张巡目光炯炯,心中燃起火焰。面对如此奸诈小人,他们绝不能输!好在张巡暂时已有破解之法,那便是立刻将话题引到朝颜这个证人身上,改变他们的被动局面。

“何大人,学生所说句句属实!青蕖真的是被齐夫人害死的!大人明鉴啊!”朝颜胸口起伏,声音中满含凄切,他幽蓝色的眼眸中浮现出一层水光,水光之中,恍然出现了青蕖最后的模样。

“愿将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这个灵慧的姑娘,即使遭遇了那么多的磨难苦楚,依然如同清透的红蕖,品性纯善,不染尘泥。

她什么都没做错,她的人生甚至没来得及真正开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吞没在一片漆黑当中。齐夫人碾死她,轻松地如同碾死一只蝼蚁。

何大人沉着脸,注视着公堂诸人,若有所思。

还未等何大人说话,朱讼师再一次上前一步,他拱手道:“既然这位朝公子,声称自己是本案的证人,那么在下也不得不问你几个问题了。”

“你哪来的那么多问题啊!”南八怒道。

“怎么?诸位公子如此害怕在下的问题么?”朱讼师笑道,“怕了?”

“你!”南八被他一激,当即便想将拳头抡到朱讼师的脸上。就在这时,许远及时抓住了南八的手腕。

许远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朱讼师面前,他大袖一展,如同鹰隼保护雏鸟,将张巡、南八、还有朝颜都挡在身后。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危机关头,无论自己处境如何,也绝不会丢下朋友跑掉,一定会挡在朋友面前。

“朝公子是东瀛人,唯恐他听不明白朱讼师的问题,你有什么疑问,问我。”

“呵呵,”朱讼师笑道,“你们声称朝公子是东瀛人,在大唐无亲无故,绝不会偏私任何人,所说的话极为可信,对否?”

“当然!”

“东瀛人啊,”朱讼师眉毛一挑,“既然朝公子打东瀛渡海而来,不知身上可有身份凭据?”

四位少年闻言,面色顿时一变。

坏了!

看着这个讼棍志得意满的模样,便知他对于朝颜没有身份凭据一事了如指掌,而知道这件事的,除了他们几位,便只有许远的父亲许望大人,以及书院的齐夫子了……

许远目光复杂地看了齐夫子一眼,心中发凉。

“怎么不答话?”朱讼师问道。

“我的身份文书,朝廷的敕碟,都在我前往来龙寺时,被半路遇到的山贼抢走了。”朝颜急急分辩道。

“朝公子的唐话这不是非常清楚流利么?看起来完全不需要他人代言啊!”朱讼师将头转向何大人,又道,“大人,看起来这位朝公子并没有足以证明身份的东西。一个来路不明的异国人……近年来,多有敌国探子自钱塘海口上岸,潜入我大唐,意图不轨,依在下看,这位朝公子的身份存疑,所说之话亦不足以取信,依我朝律法,无通关文牒,身份凭证之人,应当扣押或发还原籍,还请大人思索。”

听这话里的意思,朱讼师是打算三言两语间将朝颜这位唯一的证人送回东瀛了。

南八怒不可遏,当即从许远身后冲到朱讼师面前,怒道:“你是聋子么?他不是说了自己的文书被山贼抢走了么?是山贼抢走的!不是没有,不是不存在!他是我的朋友!我不许你这样污蔑他!我去你大爷的敌国探子!”

朱讼师眼神一凛,喜道:“难怪诸位公子同仇敌忾,同气连枝,原来这位朝公子也是你们的朋友!那自然也是青荷姑娘的朋友了!亲眷友人之证词又何足能信!”

南八一惊,意识到自己的话给他们带来了麻烦,嘴巴保持着张开的状态,举起的拳头凝固在了半空中。

“把他给我拉开!”何大人喝道,“公堂之上,岂容你胡闹!”

两个衙役立刻来到南八身边,将南八拽到一旁。

“朱讼师别忘了!齐夫人分明是认得朝公子的!”张巡厉声道,“方才,朝公子走到齐夫人面前,齐夫人震惊之余脱口而出了一句‘是你’,这足以证明她与朝公子见过!她当然见过,因为正是她将朝公子交给了山贼,并将青蕖与朝颜推下悬崖的!”张巡说道。

“这世上哪有如此凑巧之事,朝公子刚来到大唐便遭遇了山贼,正好文书就被抢了,他又声称是齐夫人将他交给了山贼,这段时日,谁不知道山贼已被悉数剿灭,朝公子此话,我们难不成得去找山贼求证么?”朱讼师侧身对齐夫人问道,“夫人,方才您受惊了,现在,请您仔细想想,你当真见过这位朝公子么?”

齐夫人被齐夫子搀扶着,又见局势已倾倒在他们这边,一颗心终于落了回去。

她审时度势,用手帕掩着脸,柔弱地应了声:“方才妾身被几位郎君吓坏了,说错了话,妾身从来没有见过这位朝公子,更没有见过什么山贼,妾身实在不知道,我与这位朝公子无冤无仇,朝公子为何要污蔑于我?难道,就因为你是这位青荷姑娘的朋友,便要为她撒如此大的谎么?”

须臾之间,齐夫人就这样彻底否认了自己曾亲口说出的话,将责任撇得干干净净。

朝颜震惊了,那双蓝瞳从没有一刻显得如此茫然,他有些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看着齐夫人的做派,仿佛活见了鬼。一时之间,竟然连唐话都不知该怎么说了。

张巡的心狠狠地沉了沉。

他的大脑正飞速转动着,在朱讼师接连的逼问猛攻之下,他们已陷入了完全被动的局面。当日在场之人,除了被许望大人亲手剿灭的山贼,便只有孙家的家仆,但那些家仆早已随着齐夫人的被休而全部遣散,只怕找不到能够作证的人。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朱讼师又抛下一记惊雷。

“何大人,依在下看,此案已经很清楚了,青荷姑娘身份卑贱,又为亲眷,朝公子身份存疑,又为友人,他们的话全都不可作为证词,除了证人,他们也拿不出任何证据,就凭此,绝不可断定齐夫人杀人!”

朱讼师的唇边挂着阴险的笑意,从袖中抽出一张薄薄的身契,“而且,就算没有方才这些论断,青蕖姑娘之死,也决不能在齐夫人身上追责!因为,青蕖姑娘乃是孙家买来的妾氏!买卖文书在此,契书上写的很清楚,自买卖之日起,青蕖的生死从此由孙家定夺,这上面还有青蕖姑娘父亲的签名与手印。况且,依大唐律,自古以来,尊卑有别,从未规定过妾氏死亡,主人家应该负什么样的责任,唐律之中唯有十二字可作为依据,妾乃贱流,妾通买卖,处置由人。

而若是妾氏这等低贱的仆从胆敢伤害主人,立即杖毙也无不可。齐夫人曾身为孙家主母,统管内宅,如何安置身患痨病的青蕖姑娘,一日给几餐吃食,打几下,骂几下,都该由齐夫人说了算,旁人岂能置喙?谁家还没死过几个姨娘的,如今只不过是死了一个小妾而已,像几位公子这般闹到公堂上来的,真是古今罕见!诸位公子也是要读书入仕之人,何苦来惹这些卑贱的女子?他日断送了仕途都为可知!”

暴雨如注,倾泻在公堂的屋脊之上,明明是夏日,空气闷热,潮湿的风四处吹散,竟叫众人心里寒凉。

张巡和许远熟读唐律,知道这位朱讼师说的,并没有错。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从未在诉状中提及青蕖是孙家妾氏这一件事,只说控告齐夫人杀人。这一点看似不着痕迹,其实是他们刻意回避的结果。

妾氏低贱,尊卑悬殊,若论身份,不过是主人家一时兴起养的一条猫儿狗儿罢了,岂能与“人”相提并论,低贱到在唐律中都找不到能够保护她们的依据。

何其讽刺。

朝颜握紧的拳头无力地松开了,他知道,他们输了。

可他的心真痛啊!真不甘心啊!真凶就在眼前,他们竟然无法将齐夫人绳之以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再一次全身而退!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道理!他的眼前浮现出与青蕖共度的朝夕时光,仿佛陷入了一场迷梦,叫人辛酸到觉得呼吸都困难。

“早慧福薄,命如微尘。”

这个通透的姑娘早就看明白了自己的宿命,亲生父亲签字画押,将她的命与幸福都一并给了出去,任人践踏。他们这几位少年,天真到想要为了尘世间一粒陨灭的微尘去讨回公道,终究是痴人说梦!

“大人,结案吧。”朱讼师悠然道。

何大人面露纠结,他何尝不知齐夫人是奸是邪,但他再是明白,也得依从唐律办事。朱讼师说的没错,不论有没有证人证物,对这场案件的结果都不会再有任何影响,因为唐律如铁,“妾乃贱流,妾通买卖,处置由人”,因为卖身文书齐备,青蕖这样的人,向来生死不由自己。

何大人犹豫不定地举起惊堂木,却始终没有敲下去。

就在这时,荷妹哭了。她明白一切都已经无望,终于在此刻放声哭了起来,她本就说不出话,连哭声都是含混的,听起来像是某种动物的吼叫,又如同似笑似哭的婴孩之声。

凄厉的哭声随着涌入公堂的海风传向天地之间,叫闻者之心忍不住缩紧。

一声惊雷在空中炸开,雪亮的雷电仿佛树杈般撕裂了整个天空,何大人手中的惊堂木终于在此时落下,在雷声的掩映中,惊堂木的响动微不可闻。

“证据不足……控告无效……”何大人声音低沉,“此案,结案。”

可就在何大人刚要说出最后一个“案”字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然传来。

“且慢!”一个苍老有力的声音从马背上传来。

所有人都被这道声音吸引,不自觉地看向堂外,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拖着一位身穿豹纹长裤,瞎了一只眼的异域人进入堂内。

“真叔!”许远又惊又喜,高声喊道,“真叔你怎么来了!”

“公子!”真叔喊道。确定了公子的安全,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真叔忍不住责怪道,“公子近来越发乱来了,竟然连外出都不告知老仆一声。”

许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就在众人沉浸在惊喜之中时,他们突然看清真叔身旁之人!这一下,所有人的内心都无比讶异!

“山贼头子……”南八惊道,他绝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以这种方式与孤山山贼头目再见。这个险些害死他们的阴险山贼,此刻正被五花大绑,被真叔用一根麻绳拽了进来,在越过公堂的门槛时,这位山贼因瞎了一只眼,看不清路,险些跌了一跤。

“老爷在孤山擒获了这个人,便叫我将他带到华亭县衙来,还有这个包袱,也叫我一并带来,其余便再没有多余的吩咐。”真叔气喘吁吁,从怀中掏出一块丝绸包裹,皱眉道,“一把年纪了还得跑马,真是折腾死老仆了。不过,老仆万万想不到公子竟然也在华亭县衙,怎么还替人当起了讼师?可别将老仆吓坏了!”

“不愧是许大人!将一切都算尽了!什么都逃不出他的眼睛!”张巡喜出望外,这个山贼头目被带来的恰是时候!

张巡向许远一抬下巴,许远立即看懂了张巡的暗示,他取过真叔手中的包裹,疾步来到公堂正中,将包裹解开。

除了金银盘缠,还有一张完好无损的文书,一枚玉做的敕碟。小吏连忙将文书与敕碟递到何县令的桌上。

这些正是朝颜被山贼抢走的东西。

“我的文书!”朝颜喜道。

“大人请看,这些东西足够证明朝颜公子的身份了吧。”

“这是……”何县令颤抖地抚摸着文书,难以置信。

“大人!”朱讼师见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难免有些焦灼,他有些着急地提醒道,“大人,就算能证明朝颜公子的身份,这对此案的结果也无什么不同啊!妾乃贱流,处置由人!就凭这一点,便不能给齐夫人定罪!”

“住口!”何大人厉声道,将朱讼师吓得当即不敢再言语,但他的脸上依然是疑惑不甘的神情。

何大人竟然站了起来,他走下台阶,快步来到朝颜身边,竟然对着朝颜行了一礼,语气极其恭敬:“下官不识,朝公子竟然是尊贵的遣唐使大人!还请遣唐使大人受下官一拜!”

朝颜不明就里,正准备用手扶住何大人,可他还没能碰到何大人的衣角,何大人就已经跪了下去。

“何大人这是……”朝颜蒙了。

张巡贴近朝颜耳边,低声道:“若论身份,你现在可是这里最尊贵的人了!何大人不过八品,你的遣唐使身份更为尊贵!他见了你,确实是应该行礼的。”

“快快请起!”朝颜受宠若惊。

何大人在朝颜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大人?”朱讼师不能容忍这样的变故,在他手下,还没有他翻不了的案子,怎么能让一个凭空出现的遣唐使给坏了事。“大人,这与本案无关吧,妾乃贱流,处置由人啊大人!”

许远高声道:“怎么会无关呢?这关系可大了!”

朱讼师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了茫然。

“你方才说,需要山贼作证,这山贼不就来了么?”张巡似笑非笑,他指着齐夫人,对山贼头目问道,“你可认得这位夫人?”

“认得。”山贼头目闷声道,“她借道上山,想要处理掉一具女尸,又给了我许多银两,让我杀了那小子。”

“何大人,暂且不论青蕖一事,齐夫人勾结山贼,意图谋害遣唐使!将尊贵的遣唐使大人推下了山崖!以民犯官,谋杀来使,按唐律,该处以五十大板,流刑,刺配三千里!”

许远从没有一刻吐字如此畅快,他指着跪倒在地的山贼头目,又道,“此人便是前些时日在孤山一带闹事的山贼头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正是他抢夺了朝颜的包袱,也正是他收了齐夫人的银两,将朝大使推下了悬崖!若不是朝大使命大,此刻已是孤山山谷里的一道亡魂!此人作恶多端,按律当斩!”

齐夫人脚下一软,被吓的魂不附体,当即跪地求饶起来。

“来人!”何大人坐回堂上,扔出一枚木牌,喝道,“将山贼带下去,明日送入京城,留待秋后问斩!”

一群衙役蜂拥而上,将山贼头目拖行下去。

齐夫人连连发抖,齐夫子牙关紧咬,他扶着齐夫人,大气也不敢喘。

刚处置了山贼,何大人目光一转,看向了齐夫人:“齐夫人,你可认罪?”

齐夫人双唇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人!大人饶命!大人放过我的阿姐吧!我的阿姐只是一时糊涂!”齐夫子心慌意乱,连连磕头,又冲朱讼师道,“朱讼师!快想想办法啊!”

朱讼师完全没有料到,许远他们会突然荡开一笔,完全不在青蕖之死上纠缠,而是转而控告齐夫人意图谋杀遣唐使……

这可就麻烦了!

碾死青蕖,比碾死蝼蚁还轻松,可一旦事情牵涉到他人……朝颜本是男子,自然更尊贵,现在又是官身,身份贵重,那可是连圣人都见得的人啊!朱讼师的眼珠滴溜溜直转,急的满头是汗。

终于,他心一横,立即变了一副面孔,将齐夫子与他签的聘书狠狠扔在地上,连踩了数十脚,口中唾骂道:“你家阿姐怎会如此歹毒,不仅杀害无辜女子,甚至连尊贵的遣唐使大人也敢谋害!我真是受了你们的蒙蔽啊!”

闻言,齐夫子当即愣住,仿佛刚才那一道惊雷劈在了他身上。

与齐夫子一家切割干净之后,朱讼师又转向何大人与许远,他终于意识到了许远的身份,连忙赔笑道:“在下竟然糊涂了,不知其中还有这样的内情,当真是被这对歹毒的姐弟给蒙蔽了!糊涂!该打!”

见何大人与许远面色沉如冰水,朱讼师知道自己这话必然得不到回应,立即又补充道:“许公子!若是你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来,在下务必替青荷姑娘与青蕖姑娘讨回公道!若是您父亲有什么需要,在下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滚……”何大人一拂衣袖,转过身去,连看都不愿多看朱讼师一眼。

朱讼师得了令,连屋外正下着瓢泼大雨也不顾了,连忙脚底抹油,消失在了公堂之外。

“齐夫人,你勾结山贼,以民犯官,谋杀来使,按律,该处以五十大板,流刑,刺配三千里!”何县令将一块木牌扔到了这对姐弟面前,喝道,“来人,将齐夫人押下去,明日行刑!”

衙役们立即扑将过来,强行将齐夫人与齐夫子分开,拖拽着肥胖臃肿的齐夫人,离开了公堂。

齐夫人口中不断高呼着冤枉,齐夫子的手无力地伸向自己的姐姐,眉目扭曲,满脸泪痕。

“姐姐!姐姐!”

在齐夫人的身影消失在公堂之外后,齐夫子的哀哭才渐渐停歇。他仿佛石像一般蹲坐在地上,连一个眼神也不愿意投向张巡与许远。

“荷妹,快起来!”南八兴奋道,和朝颜一起将泪流满面的荷妹搀扶起来。“那个老妖婆终于受到惩罚了!你的姐姐终于可以瞑目了!”

南八拍着朝颜的背,宽慰道,“这下,你终于能睡个好觉了吧!”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就像是一场梦。

朝颜虚弱地笑了笑,齐夫人真的被惩罚了!可他的心中依然充斥着不真实之感。

荷妹伏在南八的肩上,低低地哭了起来。南八相信,那是喜悦的泪水。

“齐夫子……”许远走到齐夫子身边,伸手想要将他搀扶起来。齐夫子挥开了许远的手,谢绝了他的好意。

“不必,我还站得起来。”齐夫子冷冷道。

“夫子,你教导我们,做人要严守礼义廉耻,明辨是非,为人忠正,万不可徇私舞弊。”张巡喃喃道,“不知你自己心中,可曾坚守?”

齐夫子冷笑了两声,没有回答。

齐夫子站起身后,头也不回地走入了雨幕中,留给了众人一个决绝的背影。

“今日之事,多谢何大人秉公处置!”许远露出明朗的笑容,对何大人道谢。

“为官之则罢了,何足挂齿。”何大人笑了笑。

“这件事终于了结了!我们快些回去吧!”南八喊道,“外头的雨大着呢!”

众人抬腿欲走,就在这时,何大人忽然开口道:“许公子,请留步,能否借一步说话?”

=

就在他们一行人将要离开县衙之际,何县令突然道了声“且慢”。

众人回头,看见何县令提着官袍的下摆,满脸堆笑着走向了许远,领着许远走到了一个僻静无人之处说话。距离太远,什么也听不见,张巡只能瞧见何大人上下翻动的嘴皮以及许远的侧脸。

何县令一改审案时不怒自威,不苟言笑的模样,始终绽放着如春光般和煦的笑容,凑在许远的身旁不住地耳语,殷切至极。

张巡远远看见,何县令官服一抖,从袖中飞快地递出一封书信,交到了许远手中。张巡眼神一颤,嘴角微微向下,收敛了笑容。

朝颜怀抱着失而复得的文书等物,神情怅然。

青蕖一案终于尘埃落定,虽然在审案的过程中出了些意外,但好在最终还是如愿让齐夫人受到了严惩。他捂着心口,感知着胸腔下方心脏的跳动,感觉那根自从青蕖死后就扎在心口的刺正在缓缓消失,他的心,终于能够不再那么疼了。

不多时,何县令与许远交谈完毕,亲自将许远从衙门中送了出来,一路上都笑意盈盈,春风满面。

暴雨竟然停了,浓厚的黑云在他们的头顶移动,正在逐渐散去。何大人还是吩咐下人为他们准备了回钱塘的马车,还妥帖地将雨具提前安置在了车中。

众人就这样踏上了回程的旅途。

许远暗自抚摸袖中的那一封何县令交给他的东西,眉目沉凝,心事重重。张巡坐在许远身旁,看出了许远的不安,便提议与许远一同下马车走走。

青蕖与荷妹所遭遇的沉重往事,重如巨石,压在他的心头,车里实在太闷,他也确实想要下车走走。

“你说,今日之后,齐夫子还会回书院教书么?”张巡一边小心避开地上的积水,一边问许远,“齐夫人的事很快就会传遍整个钱塘,齐夫子方才听到齐夫人被判处了流刑时那么失魂落魄,想必也是伤心极了。”

“唔……”许远低着头,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只希望齐夫子能明善恶,辨是非,别因为亲缘血脉,就失去理智,责怪我们。”

“这可难说了。”张巡笑道,“责人容易,责己难。面对犯了罪的至亲,又有几人能做到不徇私情,不偏袒?”

张巡见许远不答话,只一味盯着脚尖走路,便心知许远是在记挂什么。张巡终于忍不住道:“远兄?你从华亭县衙出来之后,就一直心神不宁,可是因为何大人对你说了什么?”

许远本就不愿隐瞒,又被张巡道破心中所想,当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慢吞吞地从袖中抽出一张名帖,说道:“你瞧,这便是何大人给我的东西……这是他的名帖,希望由我转交父亲,允许他择日拜会。”

张巡道:“许大人曾身居要职,你家又极其显赫,何大人这是想要通过你来结交许大人啊!我早听闻官场人心复杂,有许多的人脉关系要疏通,想必这也是寻常的人情往来,你交给许大人去理会不就成了,又何苦自己发愁?”

“寻常拜会的名帖,父亲早就拒了不下百十封,”许远苦笑道,“你可知真正叫我苦恼的是什么?何大人方才竟然私下对我说,今日他严惩齐夫人,全是为着我的意思!叫我看在他如此尽心竭力的份上,念着他的好,多替他在父亲面前美言几句!”许远恼道,“我们分明遵循律法,行事磊落,为的不就是将齐夫人正大光明地绳之以法么!怎么到头来,倒变成了何大人给我许家做的官场人情了!”

“呵呵,”张巡冷笑道,“方才,何大人处置齐夫人时如此干脆磊落,我心中便有些疑惑。蓄意杀害遣唐使是大罪不假,但齐家富贵殷实,本可以出银钱赎罪,就算不能将严刑一笔勾销,将重罪大大减轻也是有可能的。可是何大人一派义正言辞,从一开始便断了齐家以钱赎罪的念想,两三下就将齐夫人给发落了。原来,与齐家的银钱比起来,何大人从一开始看中的就是许大人啊!”

许远的小脸上染上一层愠怒,他不解道:“律法摆在那里,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怎么?若我不是许望大人的儿子,青蕖与朝颜的案子他就断不了了么?”

“自然是断得了的。”张巡幽幽地说,“只不过,可能会断得瞻前顾后,没那么爽快就是了。”

他拍了拍许远的肩,又道,“你想想那个朱讼师的厉害,黑的都能说成白的,肯定能凭借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让齐夫人脱罪,就算不能完全脱罪,落在齐夫人身上的也不过是一顿板子外加几天的牢狱之灾。就算是意图谋杀遣唐使的大罪,也可以用钱来赎。况且,哪个县令在审案时不会衡量原告与被告双方的家世背景,若是为了一件小案就触怒了权贵,断了自己的官路,岂不是太不划算。若是遇到一个刚直不阿的好官,那便是天大的造化,县令自然会秉公办理。若是不幸遇到一个唯利是图的狗官,沉冤昭雪就只能是奢望了。”

张巡的一番直言,让许远心中发堵,许远有些想笑:“所以,我们之前的努力根本就没有必要?只要从一开始就抬出父亲,朝颜的事,荷妹的事,青蕖的事,都能顺顺当当,迎刃而解?”许远拂袖道,“我竟今日才知道,‘许公子’三个字居然有这么大的威力!一个轻飘飘的名头,居然如此重要!”

张巡笑了:“今年四月,南八被王家玄衣卫追杀,你父亲除了亲自走了一趟王家,不是还为了南八的事去了一趟新城县衙么?”

“确有此事。”许远愣了愣。

“多年来,南八不过一介流民,一直流离失所,许大人一出面,南八的流民身份便销了,甚至还有了户籍。”张巡淡淡道,“有许大人相助,与许公子作友,许多对我们而言难如登天的事,立刻就会变得容易。”

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变低,“比起律令政法,这世间还有许多,如此这般,看不见的道理。”

比起律令政法,这世间还有许多,如此这般,看不见的道理……

张巡的话,声调低缓,许远听来,却重如千钧。他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他的心,真乱啊。

“这……是不是错了?”许远轻声问道。

张巡的心忽然蒙上一层阴翳,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过了半晌,张巡清了清喉咙,干巴巴地说道:“你帮了南八,帮了朝颜,青蕖,还有荷妹,你帮了这么多人,这怎么会是错的呢?”

许远神情一凛,脸上划过一丝倔强,他猛地捉住张巡的手腕,不依不饶道:“巡弟!你肯定知道我问的不止这件事的对错!我是想问……”

“问什么?”

“我是想问……百姓背后无人,即使蒙受了冤屈也得不到伸张,错否?官员身受皇恩,熟稔律法,本该秉公执法,勤政爱民,却一心钻营,处处衡量,错否?而我,如果我不是许远,即使我熟读刑律,拼尽全力,也根本帮不了我的朋友!这一切,错否?”

许远握住张巡的手正颤抖着,神情激动。

“远兄,这世间,会不会并非黑白完全对立,对错必须分明?”张巡轻轻拍了拍许远的手背,安抚道,“即使有错,错也不在你。”

从来没有见过黑暗的孩子,不过是在漆黑的丛林里窥探到了一片落叶,便受不了地激动起来。

“别想太多了……”张巡努力寻找着安慰的字眼,“好在,齐夫人终于得到了严惩,这便是最好的结果。虽然还是没能让齐夫人偿命,但你相信我,对于这种人,一死了之绝不是最好的惩罚。”

“我总以为自己能帮助到我的朋友,”许远垂下头,“而现实是,能帮助到他们的并不是我,只是我的身份……”

“不是这样的,别人我不知道,但无论何时,我都绝不会用你的身份来帮助我!我与你相交,只是因为你是我张巡的朋友!”张巡突然想到了些什么,立即收敛了所有的表情,冷得像是一块冰,“况且,我也从不需要这样的帮助。”

“什么?”许远没有听清张巡的最后一句话。

“没什么。”张巡低声道,“只不过,这世间那么多的错,我想试试,能不能与错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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