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
“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
“愿将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
诗文泣血,余韵绕梁。
映日的荷花,院后的悬崖,枝上的瘦梨,漫天的星辰,淙淙的流水……逐一铺呈在众人眼前。在画面的最后,清泪坠落,烛火摇曳,在朝颜不甚清晰的讲述中,时光被拉回眼前。
“后来呢?”许远颤声问道。
荷妹已经安静了下来,她坐在灶台旁边,已经哭成一个泪人。
“监视小青的老尼通传了小青的死讯,齐夫人带着一众家仆立即赶到,他们推开大门,闯了进来。我的存在也被发现,孙家的人从我怀里夺走了小青,并将我捆绑,押着我们走出了来龙寺的大门,一路向来龙寺的背面走去。”
“没成想,半路上又遭遇了山贼,山贼头子认出了我,大喜过望。齐夫人见到我时,大惊失色,唯恐事败,本欲杀我,当看到山贼也在找我,她便顺水推舟将我交到山贼手中,顺手做了人情,又使了许多银两打点,方才借道上山。后来,山贼押着我,孙家带着小青,竟然一路来到了悬崖之上!正是囚禁小青的那座小院背后的悬崖。当我领悟到他们想要做什么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小青的尸身好似一枚柳叶,被齐夫人命人抛下了山崖,我情急之下拼命挣扎,却无法挣脱他们的钳制,就在我万般绝望之际,心中猛然冲出一股决然,我怒视着身前诸贼,呵斥了声‘放开!’,那一刻我感觉有奇异的光在我眼底流淌,又从我的眼中向四周放射,我与生俱来的异能在这一刻被激发了。在这道神秘力量的作用下,凡是与我目光想接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就在他们分神的这一瞬间,我终于得以摆脱他们的控制,身子不受控地往后栽去。可盛怒之下的我竟忘记了,我身后,正是小青坠落的悬崖……”
“我的身子飘在空中,山间的凉风灌入我的四肢百骸,烈日悬挂在我面前,在明黄炽热的光线下,我感到自己的双目都仿佛要被灼瞎了……这一趟大唐之行,实在太过荒唐,本以为我能成长为让父亲骄傲的勇敢的儿郎,解开心中迷茫的块垒,但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想象……这下,我连命都要丢了。不过……这里,是小青的埋骨之所,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的心忽然平静了下来。我索性闭上双眼,想象着自己是从那艘朱漆大船上坠下,正在无尽的深海中不断坠落。”
“那后来呢?”南八听得心中发紧,急急追问,“你死了么?”
在这一夜沉重的讲述中,张巡总是眉头深锁,一言不发,当听到南八的这句话时,张巡第一次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他朝南八的头顶一敲,恼道:“你这是什么鬼问题?朝颜现在不正好好地坐在你面前么?你说他死了么?”
“哦!哦!”南八急忙改口,“我是想问,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山崖之下,有一处长满荷花的水塘,山巅的雪水顺流而下,长留在此,水凉如冰,极其幽深。我恰好坠落水中,侥幸活了下来。”
“真是万幸……”许远扼腕叹息。
张巡飞速思考着,这处救了朝颜性命的水塘,应该就是南八为荷妹攀折荷花的那一处水塘。
“我活下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到处寻找小青,我本以为她自悬崖落下,必会摔地筋骨寸断,难全其尸。没想到,老天有眼,她也坠落在水塘之中,被千万丛荷花托举于水面,青纱尽湿,青丝如墨,宛如沉睡。如果不是她苍白发灰的面色,僵硬的身体,我真的会以为在山林间与仙子相遇……小青的一生,已经太过辛苦,唐人总说,入土为安,我背着小青,漫山遍野地寻找能够让她安息的地方。没想到,正当我在山谷里打转时,又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石蓝花……”张巡搓着手指,已经料到。
那座山谷孤坟,原来因此而来。
“小青曾说过的,那一丛状似夕颜,如梦似幻的石蓝花,就这样误打误撞般出现在眼前……可惜小青却再也不能睁眼看见……”
“我将她埋葬在蓝花林中,并找来木块与石子,为她制了一个潦草的墓碑……也就是你们看见过的那一座孤坟的墓碑。我原本是能写很多汉字的,但那一日我大脑空白,除了小青的名字,其余汉字都不会写了,只好落下东瀛文字……这一点,也已经被你们发现了。”
“后来,我被困在山谷中几日,如论如何也绕不出去,不过我也不是很在意,那时,我意志消沉,本也不知道该往何处而去。是去长安城,还是返回东瀛?我想不明白,也不愿再想。我索性日夜守在小青的坟边,陪她说话。我想了很多的事情。
本以为大唐天朝上国,处处优越,律法完备,断不会有蒙冤受屈之人。可是,齐夫人嚣张狂悖,孙家在华亭县手眼通天,竟能罔顾法度,肆意为恶。或许,这世间的污浊混沌,本就是一样的,不以地域的不同而有所分别……我仰慕大唐多年,甚至不惜赌上性命也要远渡重洋,踏上唐土,一切都显得不太值得!第一次,我萌生出了一个念头……所谓大唐,不过如此。”
“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要离开,离开这个不属于我的是非之地,什么遣唐使,什么身份使命,我都不再放在心上,一心只想离开这个让我伤心失意的地方,回到我自己的家乡。当我下定了决心之后,我再一次尝试走出山谷,鬼使神差地,竟然真的让我找到了一条路,这一次我顺利地走出了山谷,并在华亭海港搭上了一艘驶向东瀛的商船。
我以东瀛人的身份以及风间武士之家的家族名义向船老大担保,这才换来了一张供我回乡的船票。那时,船老大看我的眼神迷惑至极,似乎无法相信一个一身邋遢,落魄不堪的人真的是出身武士之家的儿郎。
登船之后,我浑浑噩噩,内心却没有如我想象中平静,我终日待在甲板上眺望大唐,来龙寺中发生的一切却没有如梦般散去,而是越来越清晰,如同一根刺一般扎在我的心口。害了小青的元凶尚未伏法,风流繁华的长安尚未到达,若我就这么一走了之,岂不是再也没有人知道小青的存在,更不会有人能替她讨还公道?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逃兵,我轰轰烈烈,连命都搭上了也要渡海而来,难道所为的就是这样一个结局么?我开始做梦,发烧,每一日都在梦中被父亲斥责,不堪往事惊扰。没想到,就在这时,我搭乘的这一搜商船竟然遭遇了海难,等我再度张开眼时,就看见了你们三人……”
“兜兜转转,阴差阳错,我又回到了大唐。”朝颜轻叹一声,口吻中亦有难以置信之感。“当我看到你们三人时,我好像突然改变了想法,你们三人虽然性格身份各不相同,但都展现出了我心中所念的‘大唐气象’,我想,或许跟着你们,能有些不同的际遇与发现,就一路跟着你们来到了钱塘,并且,意外地发现了荷妹……她与青蕖长得实在是太像,又是个哑女,那时我便在想,难道齐夫人说谎了?小青的妹妹并没有死?到后来,便是跟着你们一同发现了齐夫人中了醉颜酡之事。”
命运向来不由人意,命运的大手拨弄着世间万物,不容一丝拒绝。
譬如朝颜,他的遭遇与爱憎,他的大船与方向,甚至是他与小青的邂逅又分离,哪一件又说的出道理?
人活在世上,性命就如同手中的细丝,在命运之神的不断拉扯之下,弯曲缠绕成不同的形状,最终,都会被猝然剪断。
“小青救你,此恩未报,便是余债未了。你自然是走不了的。”张巡冷笑道,“你们东瀛人就是想太多了。”
“确实是余债未了。”朝颜点点头,眼中有怒意,“但那也是齐夫人欠下的命债!她该当偿还!今日,本该是她偿命之时,可惜,全被你们搅乱了。”
“你的讲述中一直刻意省略了一部分,那就是究竟谁才是下毒的主谋。”张巡的脸凑近朝颜,两相对望,两张俊秀的脸,都紧紧绷着。
“下毒的人是荷妹对吧?你因为一直跟在我们身边,一早就知道前因后果,所以比我们更早一步来到了荷妹这里,阻止了她。因为她是小青终身挂念的妹妹,所以你想要自己来给齐夫人下毒,替荷妹抗罪,保护小青的妹妹,对不对?”
许远和南八都一言不发,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是不言自明的。
“这重要么?这个女人真的该死,我也是真的想杀她。”朝颜的脸上闪过一丝薄戾,“你们唐人满口公平正义,难道,在你心中,这样十恶不赦的人,反倒不该偿债么?”
张巡也怒了,他猛推了一把朝颜的肩膀,喊道:“蠢材!齐夫人当然该受到严惩,一个烂人,当然死不足惜!但是,你口口声声要替小青讨回公道,思前想后,难道想出的就是连自己都要搭进去的馊主意?!若你真的背上了人命,你的父亲就能为你骄傲了?看到你前程尽毁,小青就能真的开心了?”
在张巡的厉声质问下,朝颜愣住了。那双微蓝色的眼睛里满是痛苦与纠结,他也冲着张巡喊道:“那你说!还能如何?你们大唐的官府贪腐至此,华亭的县令早就被收买了!我们想要复仇,还能用什么方法?我们武士之家,信奉血债血偿!刀剑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华亭县……一定只是一个孤例……”许远说道,“我向来信奉大唐律法,相信大唐律令的公正严明。父亲此番奉皇命剿匪,也顺道清理了华亭县贪腐害命的暴行,解了华亭盐民的困局。”
许远摇晃着朝颜的肩膀,“你还记得雷大哥么?他本是打铁匠杲爷的徒弟,跟着我父亲前去剿匪,他深得华亭县新上任的何县令赏识,已经封他为华亭县的捕头了!齐夫人所犯之事,在华亭县衙本已了结,但你与荷妹就是新的人证,可以推翻前案重新判决!雷大哥的为人你总相信吧,他一身正气,绝不会让真凶逃脱法网的!”
“朝颜兄!”南八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炯炯,“你可相信我们?”
朝颜愣愣地点头。
“虽然我不懂你说的那个什么‘盛唐气象’,但你既然相信我们,那便再信一次大唐吧!”南八把朝颜瘦弱的肩膀拍得砰砰响。“想救荷妹,想救小青的人,不止你一个!”
原来,这三个少年今夜的所作所为,并不是来为齐夫人找出下毒的主谋。齐夫人作恶多端,死不足惜,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来阻止朝颜犯下大错,终身悔之晚矣。
朝颜的眼睛有些湿润,他看向荷妹,荷妹泪中带笑,冲他点了点头。
“好,我信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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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八,距离祈夏节还有不到一月,整个钱塘新城都沉浸在节日将至前的愉悦中。
祈夏节自古有之,每年七月初八在钱塘县新城举行,热闹盛大如同元夕,是钱塘一带特有的节日。取祈福消灾,祛除邪祟之意。人们通过演出祭祀,祈求炎热的苦夏尽快离去,不要有旱灾洪涝等天灾发生。
江南各地有名的百戏班,身怀绝技的杂耍艺人已云集此地。艺人与游人占满了新城的各大客栈旅店。书院的学生们早已各自组成了表演队伍,每日认真排演,以求能在祈夏节有好的表现。
可张巡他们却是例外,这几位少年正为了青蕖与齐夫人之案发愁,无暇理会祈夏节之事。他们向书院告了几天假,一齐奔赴华亭县。
今日,六月初八,华亭县衙,天雨欲来,海潮声轰隆。
张巡、许远、南八、朝颜,四位身姿挺拔的少年郎君,此刻正端立在公堂上,四人神情凝肃,侧身站在公堂左侧,目光齐齐汇聚于堂上端坐之人。此人乃是新上任的何县令,此刻他正坐于椅上,身着圆领官服,左眼下生着一枚乌黑的瘊子,脸型尖瘦,目光如鼠,看面相,便透着一股精明之气。
“这人就是新来华亭县的县令?”南八凑到张巡的耳边低声问道。
这是这四位少年第一次走进官府县衙,难免被官府重地自带的威严肃穆所震慑。张巡与朝颜,本就是沉静如水的性格,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难免紧张,一路上都未开口说话。就连平常活泼好动,上天入地的南八也收敛了许多,他虽好奇眼前的一切,却也只能按捺着兴奋,不时压低了嗓音,问张巡几个问题。可张巡从不回答,一进入官府,他就仿佛被人在脚下扎了钢针般,浑身紧绷,一动不动,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公堂之上发生的一切。
“你是木头做的么?怎么不答话啦?”南八压低了嗓音怒道。
张巡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甚至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南八察觉出了不对,他发现张巡的眼里竟然有隐隐的怒火,而且张巡整个人实在是太紧绷了,就像是一张被拉满的弓,再多加一份力,弓绳便会崩断。
朝颜那双美丽的蓝眸始终看向一个方向,映照着荷妹的身影。他也很紧张,手心里满是汗水。他一个东瀛贵族公子,若不是为了青蕖与荷妹,他很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踏足这样的地方。一进来,他便感知到了官府重地独有的威压。公堂之内,气氛森严沉重,叫朝颜的心中充满了不祥之感。
朝颜抬起下巴,深吸了几口湿热的空气。他的家族,世代居住于海边,最是熟悉海边的节气之变。夏日本就多雷雨,海边的天气则更加多变莫测。朝颜瞥了一眼天色,便知一场豪雨将近。
今日,真的能顺利么?
“小青……”朝颜凝视着荷妹的身影,她一袭碧色罗裙,模样像极了自己的姐姐,让朝颜恍惚间几乎错认。
何县令右手上抬,指着公堂正中那道碧色的身影,喝道:“青荷,青蕖之案,早于数月前结案。你当真要状告齐夫人,翻案重审?”
荷妹闻言,当即手捧诉状,跪了下来。为亲姐复仇是荷妹日思夜想之事,这个实心眼的姑娘为姐姐报仇心切,这一跪竟用了十成力气,细瘦的膝盖好不留情地撞击在坚硬的石砖上,碧色的罗裙下缓缓浸出了两团粉红的血迹。
青荷抬起头,秀美的眼中早已蓄满清泪。她不能说话,只能发出含混的字节,无法表达内心所想。青荷支吾了片刻,只好紧闭双唇,眼睛瞪得极大,正视着何县令。她将手中的诉状又抬高几分,坚决地点头。
看此情况,许远立即走上前来,拱手道:“何县令有所不知,青荷姑娘不善说话,所告何人,蒙冤何人,均由学生代笔,在状纸中写得分明,事情的前因后果,还请大人一阅。”
何县令朝身边的小吏使了个眼色,小吏立即会意,快步来到荷妹身前。他轻手轻脚地接过诉状,又快步走回何县令身边。
白纸黑字平铺在何县令的桌案上,何县令不动声色地审视了半刻。他抬头看向许远,唇边似有笑意,赞道:“陈述详实清楚,恐怕我手下积年的老吏也未必写得过你,字迹明朗俊秀,当真字如其人。”
何县令的语调不高,即使是夸赞也显得平和冲淡,不怒自威,一举一动皆是为官者的风范气度。
“大人过奖。”许远略显羞赧地一笑,而后便挺直腰背,退回到张巡身旁。
何县令指着诉状,对荷妹说道:“青荷,你这诉状中所告知事关系甚大,直指齐夫人蓄意谋杀你的亲姐。今日,你作为逝者亲眷,控告齐夫人杀人,翻案重审,若是被证明你在诬告……”何县令顿了顿,指了指在公堂两侧手持棍棒的衙役,又道,“你可晓得其中利害?”
荷妹毫不犹豫地俯身叩拜,重重地磕头,喉咙中发出不甚清晰的一声“嗯!”
“那便好。”何县令点头,突然拾起桌上的那块砚台似的东西。他高举左手,将惊堂木重重落下!
“传齐夫人上堂!”
惊堂木之声响彻屋檐,何县令身边的小吏依令而去,公堂两侧的衙役举起手中的棍棒,动作一致地击打地面,口中发出森然的“威武”之声。
可就在这时,张巡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张巡伸手拉住南八的衣角,努力将摇晃的身体稳住。他低着头,额头撞在了南八的背脊上,剧烈地喘息着。
响木惊堂,衙役喝道,这声势虽大,却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将人吓成这副模样,更何况是面对山贼都能镇定自若的张巡。
“这是怎么了?”南八大惊,连忙扶住张巡,替他稳住身体。
南八感觉到张巡还在发抖。
“可是今日身子有什么不适?”许远皱眉,低声问道。
“你还好么?”朝颜伸手,轻轻拍抚着张巡的背。
“无……无妨……”张巡强自镇定。他额上青筋暴凸,双手握拳,胸口仍在微微地起伏着。
可恶!不过是些声响罢了,您怎么会如此难受?难道,你还没忘了那件事么!
张巡在心里责骂自己。
“到底是怎么回事?”许远不信,正欲追问。可就在这时,堂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与脚步声相随的,还有珠玉环佩叮当相击之声。
雷震大哥双手持锏,面黑如铁,带着一位面熟的妇人走上前来。
齐夫人出现了。
仇人相见,荷妹的呼吸声陡然加重。朝颜立即肃然,目光如刀地直视着齐夫人。
醉颜酡之毒,诡秘古怪,下毒之法更是严苛,务必连下十四天,其间不可断绝,一日断绝便会前功尽弃。原本朝颜与荷妹离取齐夫人性命只有一步之遥,却在一个雨夜被张巡他们三人将计划打乱。
如今,没了醉颜酡的威胁,原本病势沉重的齐夫人在几日间完全好转。只见她面色红润,脚步有力,嘴角噙着淡淡的嘲讽笑意,全然无惧地立在公堂之中,又恢复成了目中无人的贵妇人姿态。
齐夫人款款施礼道:“妾身不知所犯何罪?竟有劳何大人派人到新城拿我。官府中人声势浩大地闯入我幼弟家中,此事可得有个说法?”她有意无意地瞥了跪在地上的荷妹,眼中划过不易察觉的惊讶。“大人,妾身行事磊落清白,还望大人明察秋毫,切勿听信了奸人挑唆。”
“官府绝不会无故缉拿无辜之人,”何县令冷笑道,“此番请齐夫人来华亭县衙做客的手续文书一应俱全,齐夫人还需要本官给什么说法?”
何县令的这一番话,官威尽显。齐夫人精明至极,立即听出了何县令话中的不满,她立刻赔笑道:“大人所言极是,方才是妾身失言了。”
何县令面沉如水,肃然道:“至于你的行事是否磊落,是否清白,本官一断便知。”他将右手指向许远,“许公子,青荷所告为何,不如就由你说给齐夫人听听。”
“是。”许远斜睨了齐夫人一眼,眼底满是憎恶。他越众而出,朗声道:“青荷姑娘所告,乃是数月前沸沸扬扬的齐夫人杀人案!被杀之人名叫青蕖,乃是青荷姑娘的胞姐,三年前被卖到华亭孙家,也就是齐夫人的前任夫家。青蕖来到孙家之后,不仅遭受了齐夫人的百般□□折磨,更被囚禁来龙寺的一间佛舍中长达两年半!齐夫人故意囚禁青蕖,终于致其死亡,为了湮灭罪证,她更命人将青蕖的尸体扔下悬崖,手段极其歹毒恶劣!青荷姑娘作为青蕖姑娘的亲妹,誓要为枉死的至亲讨还公道!”
“呵呵,”齐夫人闻言冷笑,“这位公子,既然你也知道此案早已了结,便该知道当日的审理结果!我是无辜的!都是来龙寺的姑子诬告!我夫家有个染上痨病的小妾被送往来龙寺养病,可她偏生是个福薄的,这病没养好,反倒越来越厉害,竟然一命呜呼了!此乃天命!那个姑子想要借此要挟我给予她大量钱财,我不肯,她便索性诬告!此案早已了结,那个诬告我的姑子更是被鞭笞了五十大板,”她咬紧牙关,瞥了一眼荷妹,又道,“看来,还有人还想陷害于我啊!”
“何大人!妾身冤枉!”齐夫人猛地往前跪倒,声音凄切道:“大人!切勿听信了小人,那个青蕖所患的乃是痨病!任谁靠近都有可能会染上!妾身送她去来龙寺,只是为了能给她养病,又怕染及他人!妾身清清白白,一家子都是守律良民,怎么会去杀人啊!”
齐夫人哭得哀切,从袖中抽出脂粉浓香的手帕,掩面而泣。若是不明就里的人看来,只怕真会相信她是被冤枉的。
“惺惺作态,巧舌如簧……”张巡低声道,他终于缓过劲来,脸上满是憎恶。
“装什么装啊!”南八愤然道,“齐夫人你这么会演戏,真该登上祈夏节的大戏台去唱一出啊!分明就是你故意让青蕖用痨鬼的碗吃饭喝水,她才会染病的!你送她去来龙寺,每日就给一次吃食,也从没请过人来给她医治,还说不是想害死她!”
“大人明鉴……”齐夫人声音更哀,对何县令说道,“妾身没有这位青荷姑娘命好,能请来这么多帮手在公堂之上为她而辩,妾身只有一张嘴,哪里辩得过来,只是……这公堂重地,怎能允许如此多的的旁观者大发议论……冤了妾身一个是小,损了官府的威严是大。”
何县令嘴角向下一撇,对张巡和南八挥手道:“由许公子代青荷姑娘发言即可,你们旁观便是,切勿多言。”
南八的拳头紧握,正欲再辩上几句,朝颜默默从背后拉了拉他的衣角,悄声道:“冷静点。”
南八经过朝颜的提醒,终于不情不愿地闭了嘴,脸上满是焦急。
“齐氏,你有没有犯下罪行,本官自会判断。”何大人冲荷妹说道,“青荷,官府断案讲究证据,你状告齐夫人蓄意杀害你姐姐,可有凭据?”
早料到齐夫人断然不会老实认罪,许远冷笑着上前,高声道:“我们有证人!”许远朝张巡和南八所在的方向一指,另外两人立即会意,分别向两边散开,露出了藏在他们身后的朝颜。
朝颜轻轻掸了掸衣袖,缓步走上前来,对着何大人躬身道:“大人,学生曾与青蕖姑娘在来龙寺共度了一段时光,亲眼见到齐夫人派人监视囚禁她,也亲耳听到青蕖讲述的她在孙家的悲惨往事,她的身上满是齐夫人打骂她留下的旧伤……”朝颜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又道,“我看见了青蕖是如何被病痛折磨,形容枯槁消瘦,最后她死在了我的眼前……”
朝颜的手臂伸出,缓缓地颤抖着,他振臂一挥,直指伏在地上的齐夫人,声音冰冷,“齐夫人,你可还认得我?你可还记得,在青蕖死了之后,是你派人闯了进来,将我和青蕖一同推下了悬崖!”
齐夫人和朝颜的目光相接,她连哀哭都忘记了,震惊填满了她的眼眸。从走进公堂,她的注意力便全在面前的几人身上,竟然完全没有留意到公堂一角站着的朝颜。
她怎么可能忘记朝颜呢,这个蓝瞳少年,俊秀得仿佛神仙画卷上飘下来的人物,更是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关押青蕖的小院中。
在第一次看见他时,她便立即确信不能让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活下去。可是,他不是被她交给山贼了么?他不是和青蕖的尸体一起坠崖了么?怎么还活着?
齐夫人的脑子嗡嗡作响,震惊到连话都说不出来。
“是……你……”齐夫人结巴道。
“看来齐夫人还记得在下。”朝颜笑道。
“大人!”许远的语气激昂有力,响彻公堂,“按我大唐律令,暗地筹谋,欲杀人者,徒!致人伤残者,绞!致人死亡者,斩!齐夫人草菅人命!目无王法!以如此残忍的手段致青蕖姑娘死亡,心肠何其歹毒!按律当斩!”
许远声如洪钟,撞在齐夫人的心上。在听到“按律当斩”这四个字时,齐夫人被吓得浑身发抖,扑倒在石砖上。
“好一个‘按律当斩’!没想到我竟然教出了这样一个好学生!”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张巡和许远猛然回头。是齐夫子!
齐夫子在东麓书院教书多年,作为他的学生,对他的声音自然断不会认错。
“齐夫子来了?”南八吃了一惊,“他这时候来干什么?难不成是想来帮他姐姐脱罪?”
张巡的右手轻轻按着自己的心口,冷冷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你们瞧,齐夫子身边之人是谁?”
两道人影,正疾步往堂内而来。
原来,来的人并不只有齐夫子一位,在齐夫子身后还跟着一位身量矮小的男子,此人紧跟在齐夫子身后,几乎被齐夫子遮挡,叫人几乎忽略。
南八眼尖,立刻认出了此人。
“竟然是他!”
“朱讼师。”张巡道,“没想到齐夫子竟然将这个讼棍都给请来了。”
朱讼师,真实姓名不详,所有人都这么称呼他。此人乃是多年前一位屡试不第的落魄举子,曾因科考作弊从考场中被赶了出来。本以为此人在仕途无望之后会回乡另谋生路,没想到他竟然在钱塘扎了根,专做起了讼师。专替人书写状纸,为人辩护,以巧舌如簧,颠倒黑白见长。
此人恶名昭著,手段毒辣,承接案子,不凭良心,只看佣金。谁给的金银丰厚,他便为谁辩护。许多惹上人命官司的富贵人家都是靠着他的辩护全身而退。据说,他发迹之后,更用了许多银钱勾结官员,在许多官府都有门路。
少年们的脸色沉了下来,没想到齐夫子为了保住他的姐姐,竟然连佣金不菲的恶讼都给请来了。
齐夫子的面色极差,他万万没想到,将自己的阿姐告上公堂的人之中竟然有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两个学生。
齐夫子和朱讼师来到了齐夫人身边,齐夫子连忙将齐夫人搀起,用怨毒的目光扫向公堂的另一侧,心中充斥着被捉弄之感。
前些时日,这几个少年常常为了他阿姐生病之事来回奔走,虽说他不信什么中毒之论,但心中也是温暖的。但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事情缘何陡转直下,竟落得如今这对簿公堂的局面!
张巡和许远的手心不约而同地满是热汗。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这一仗,比他们所想的还要艰难,他们真的能替青蕖讨回公道,为无辜枉死之人报仇雪恨么?
诸色人等,两军对垒般分立公堂两侧。
天色变暗,豆大的雨珠如同冰雹一般洒落,碎裂在屋顶的黑色瓦片上,众人的心也如蹦跳的雨点般紧张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