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日落,月圆月缺。
眨眼之间,时间已过半旬。朝颜不动声色地转动着受伤的脚腕,心中不安。
他的脚伤已经大好。
按照当日在佛堂夜宿时的承诺,伤好之日,便该是他的离开之时。
小院的围墙虽高,但按照他现在的身体,如果成心要走,翻墙不是难事。山贼在寺庙中打劫胡闹一通后,早就遁入山林。那个负责监视小青的女尼也始终没有发现他的存在,每日只在院门外窥上几眼便会离去。
思来想去,搜肠刮肚,朝颜已经找不出任何一个可以让他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
走了半月,多治比大使一行人应该已经到达长安了,自己肩上最重要的责任,应该是立即动身,前往长安城,与大使汇合。而不是因为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中杂绪,在一个与囚笼无异的地方久留。
可不知怎的,他不愿离开。
一想到要离开,朝颜的心就揪了起来。如果他走了,小青姑娘会怎么样?这个问题盘旋在他的脑海,如同脑中匍匐着一条蜈蚣,每日都将他蛰得生疼。
在朝夕相对的这半个月以来,炎热的白日里,青蕖和他都很少踏出佛堂,蹲坐在佛像之下,彼此闲谈。
青蕖很喜欢与他交流,每当他发音又不标准时,她便耐着性子纠正他。一到了夜里,朝颜就陪着青蕖看漫天的繁星,默默地听身旁这个瘦小的姑娘,缓缓讲述属于她的故事。
在青蕖的故事里,朝颜看见了一个聪慧灵动的小丫头带着比她略小几岁的妹妹,在白浪翻涌的沙滩上奔跑,留下一连串小巧的脚印。
看见了她站在一位僧人面前,口齿清晰地诵念心经,而那个异域高僧,有着与他一般无二的蓝色瞳孔。
看见了她在母亲的坟墓前搂着妹妹无声地流泪,嘴角因为痛苦和隐忍而扭曲,与她身旁干嚎的父亲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看见了她被孙大郎拽上大船时无助绝望的眼神,看见了在齐夫人的□□逼迫下,苟延残喘的卑微。甚至看见了在听到妹妹的死讯时,她在暗夜里不住流泪的那些夜晚,以及嘴角吐出的血。
那些不可细数的往事,如同百戏一般在他的眼前划过,朝颜的心还有呼吸都渐渐变得沉重,表情凝重如同冰封,而身负黑暗的青蕖,却是淡淡地笑着讲出来的。
炎炎夏日,天地如蒸笼。这座佛堂,何以冰冷若此,想来全是因为无数泪水与苦血的浇灌。
朝颜听青蕖讲她的故事时,总是乖乖地将双手放在膝盖上,从不去打断她,而是任由这个极度信任他的姑娘,亲手将那些黑暗沉重的往事摊开在柔和的月光下,像霜一样铺满了地面。
“这块玉佩,是我妹妹留给我的最后念想,是她三岁生辰时,我亲手戴在她的脖子上的。”
“七戒师父曾告诉我一件奇闻,他说一年之前曾有一商队从孤山的山道上翻了下去,跌入了一处山谷,人仰马翻,货物尽散失,旁的倒也罢了,却有一些奇异的花草种子留了下来。这些花草种子散落山谷,竟然就地生根,长成了一片美轮美奂的蓝花。七戒师父说,那花生的神似夕颜,却更加美丽。若有机会,我真想亲眼看看。”
“朝颜,你是要去长安么?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华亭县了,从没有见过长安,等你逃出去,有朝一日到了长安,还会想起我么?”
困意甚浓,青蕖的声音渐渐微弱,瘦窄的肩膀一斜,头靠在了朝颜的肩膀上。少女柔软的身躯靠在他的左肩,长发顺着他的衣衫垂坠,朝颜蓝色的双眸闪了闪。
他侧头凝视着青蕖好看的睡颜,感觉自己正在凝视着一秉白蜡滴尽的残烛,那些逐渐涣散的话语便是她燃烧殆尽前散发的最后一点火光。
朝颜不由得伸出长臂,将这个瘦小的人儿护进了怀里,就像拥进了一枝晚樱。
晚风渐起,他用自己的背脊替她挡风。
他害怕,害怕任何一阵料峭的冷风袭来,就会吹断花的芳魂。
他亲眼所见,青蕖每一日都更加虚弱,咳嗽也愈发厉害,近日来,已经不再进食了。任凭朝颜如何劝说,她始终吃不进去任何东西。
近日来,她已经没有同朝颜说话的精神了,除了睡觉,便是坐在水边,临池自照,不时用折断的荷茎蘸水,执拗地写画。
“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朝颜念出石地上的水痕。
青蕖的诗还未写完,但仅这两句,朝颜懂了青蕖诗中之意,他只觉置身数九寒冬,被冰冻住了血液。
难道这就是她心中所念?
“你每日在慈云大士的面前焚香叩拜,所求的竟是……”
“不错,”青蕖背对着他,“我所求的,是死后之愿。”
“不求死后升天,不求往生西天极乐净土……”青蕖略侧着头,向朝颜投来了情绪不明的一瞥,“朝颜……若我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跟我一起走!”朝颜不由地握紧了拳头。
勇气直冲肺腑,他终于说出了一直以来想说出的话。
“去哪里?”
“去长安。”
“呵呵呵,”青蕖不住地笑道,一绺鬓发垂下,遮住了她苦涩的笑容,“长安啊……那是属于如你这样的人的地方,却不是我的。”
她落字如冰,“我的结局已经注定了,就像是笼中的鸟雀,永远都逃不掉的。”
“小青……你……厌恶自己……”朝颜的拳头无力地松开,“比起孙家,你更愿意待在这里,对不对?”
青蕖的双肩剧烈地颤抖着,那个令人作呕的肥腻身影忽然充斥了她的视线……那是永生的梦魇。她恨孙大郎,更恨被之玷污的自己……
即使已经到了奄奄待尽之际,她仍清晰地知道,朝颜这样高在云端的神仙郎君,与她永不该有交集。
她猛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要严重,当即咳晕了过去。待她醒来时,朝颜守在她的身边,手中竟然多了一颗干瘪的梨子。
“院中西北角有一棵梨树,本以为早没有果子了,”朝颜笑了笑,“谁知,还真让我找到一颗。快尝尝吧。”
青蕖含泪接过,一口咬下。
干瘪的梨肉里已经咀嚼不出更多的梨汁,但她仍感觉自己的空腔中充盈着新鲜甘甜的汁液,喉咙中火烧般的痛感竟也缓缓平息。
“你说你是遣唐使,身领画师一职?”青蕖记性很好,朝颜只说一次,她便记住了。
“是。”
“能画人像么?”
“能。”
“那便替我画一幅吧,”青蕖涣散的瞳孔里又一次放射出了光彩,“我没有铜镜,水塘可以照影,却也总看不清楚。你能为我作一幅画像么?”
无纸,无笔,无墨。
任哪位画师也无法在此中情境下作画,可朝颜温柔地笑着,毫不犹豫地应了声,“好。”
他又将一颗梨子塞进了青蕖的掌心,“你多吃一些,我为你作画。”
朝颜走向佛像,取走了供奉在佛像前的香炉,香炉中满是积灰,还插着三根燃烧到一半的香。
他折下一只荷花,以花茎做笔,用水化开漆黑的香灰,以香灰作墨,好不可惜地扯下一片洁白的衣袍,以衣作纸。
白衣如雪,浓墨如永夜,荷花圆满地开放着,满室荷香。
朝颜凝视着半卧的青蕖,青纱笼罩着瘦削的身体,眉目婉约,竟然显出了一丝别样的妩媚。
朝颜不再迟疑,下笔作画,提笔勾勒。当炉中的残香燃尽时,一位婉媚灵秀,传神至极美人便躺卧在那一片衣衫之上。
朝颜将图画举到青蕖的面前,第一次露出了带着一丝狡猾的笑容,“我真的是画师,没有骗你。”
“好极……”青蕖看着画中的自己,眼角滑落了一滴清泪。
她不自觉地喃喃道,“好极,只可惜这图画,只能随我消逝在天地间了,就像从没有存在过一样。”
“不是这样的,”朝颜轻轻地掰过青蕖的脸,让她直视着自己,那双蓝色的眼眸里满是认真,“听着,你的美,照亮过这双眼睛,绝不是从没存在过。”
青蕖怔了怔,她干涸的心田上空,洒下了一场柔和的春雨。
咕噜一声,她的手失去了力气,咬了两口的梨滚落在地。
“其实,我的诗早就写完了,你想知道我许的是什么愿望么?”青蕖用尽最后的力气,凑到朝颜的耳边,学着朝颜的样子,露出了狡猾又可爱的笑容,“愿将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青蕖的眼睛闭上,一头栽进朝颜的怀中,再也没有了呼吸。
朝颜一愣,心一空,手一松,白纸墨画,悠悠地飘落在地。
那张阴柔俊美的脸庞因为痛苦而扭曲了,眼泪一串串洒落,浸透了青蕖轻软的纱裙。
“愿将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她的话仿佛仍回荡在耳边。
原来,这就是你的心中所愿。
心怎么会这样酸楚,酸楚地仿佛要在胸膛中炸开了。
“小青!小青!”朝颜失声大喊,用力摇晃着怀中之人。
就在这时,小院的大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许多人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
朝颜紧紧地搂着青蕖,仿佛感觉有一丝轻飘飘的魂魄从那具瘦弱的身体里浮了起来,被风拉扯着去往无限远的远方。那双被泪水浸泡的蓝瞳已经无暇顾及,也看不清闯入院中的来人了,他状若痴傻,念念有词。
“小青……你终于自由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青蕖”这位姑娘的原型来源于张岱所著的《陶庵梦忆》中“小青佛寺”一则,篇中记述了一位才情潋滟,剔透灵慧的小妾,被善妒的大妇幽闭佛寺至死的故事。
当初看到这篇故事时,我内心久不能平复,于是就有了“青蕖”。
好在青蕖不是至死都只能与影对答的姑娘,在生命的最后,还有朝颜这样的郎君闯进了她的世界,由朝颜短暂地陪伴过她。
虽然放在这个故事里,依然是刀,但我内心的遗憾好像也少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