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
夜幕降临,大雨落下,雨水冲刷着茂密的竹林,发出“沙沙”声。
几盏悬挂在屋檐下的红灯笼在风雨中急颤,瓢泼的雨水四处飞溅,有几股水流落入了灯笼之中,浇灭了微弱的火光。
灯笼上印着的“齐”字已经再也看不见了,绝对的黑暗包围了这座阴冷的院子。
下雨好啊,下雨真好。
有人在雨中轻笑。
不知何时,从黑夜中浮现出了一个人形,仿佛没有重量一般伫立在窗前,沙沙声不时从这个虚浮的人影的脚底传出,和滂沱的雨声汇成一处,无从分辨。
人影越来越近了,吱嘎一声,老旧的木门被推开,一只惨白的手在空气中颤抖。
突然,明亮的白光从人形的身后显现,照亮了这个单薄模糊的人影,以及地面上一大滩水痕,这恐怖的景象仿佛描绘的是从地底里逃出来的鬼魂,又像是索命的无常。
一颗巨大的火球在夜空绽开,分叉的闪电仿佛巨树的枝丫,天地之间响彻震耳欲聋的雷声。
齐夫人躺在雕花木床上,这一声惊雷也没能将她吵醒,她的眼神空洞麻木,被子高高隆起,勉强遮盖住肥胖的身躯,一只挂满了珠玉的手从被子里面滑落,无力地垂在床边。
厚重的被子像是一座坟包,如果不是被子下方的身躯正在缓慢起伏,任谁都会以为齐夫人已经没了呼吸。
浓烈的药味被袭来的风雨吹散,砰的一声,木门又再一次关闭了。
沙沙……沙沙……
脚步声不停,缓缓停在了窗边。
笼中的蓝皮鹦鹉转着漆黑的眼球,漆黑的眼球中印出了来人的模样,鹦鹉的尖嘴紧闭着,身子颤抖个不停,仿佛被恐怖的景象吓得不敢再叫了。
咔嚓一声,笼子被破坏了,窗户被打开了,强劲的风雨呼啦一下全部涌入窗内,鹦鹉连忙张开翅膀,像受惊的鸡崽,慌乱地往身后退去,当它的背抵住身后的鸟笼时,它愣住了。
“走吧……你自由了……”梦呓一般的声音,钻进了它的脑海。
呼啦一声,笼中掀起了一阵气流,一个蓝色的身影在从笼中的缺口飞了出来,它抖动着翅膀,不可置信地绕着屋子盘桓了两圈,然后停在了高耸的房梁上。
“走吧……你自由了……”
鹦鹉抬起黄色的喙,高声尖叫着,它不再迟疑,不再犹豫,张开宽大的翅膀,飞入了瓢泼的雨幕中,窗外的黑暗中回荡着它尖细的鸣叫声。
沙沙的脚步声不停,辗转来到了桌边,苍白的手抚摸着昂贵的楠木桌子,举起了桌上那一盏已经凉透的药碗。
浓墨般的药液缓缓晃动着,一层诡异的红光在水面上漂浮着,仿佛炼狱里的色彩。
一切很快就能结束了。
“起来……”那是不容质疑的口吻,说出的话仿佛咒语,“起来……”
齐夫人的身体尽数笼罩在厚重的被子中,整个被子如同坟墓一般高高隆起,寂静无声。
立在床边的人影已经失去了耐心,苍白冰凉的手一下子就抓住了那只挂满金镯和翡翠镯子的手腕。
没有血色的嘴唇张开,完全不同于与笼中的鸟雀说话时的温柔,一声充满厌恶的呵斥声传来,“起来!”
忽然,这个人影脸色一变,仿佛被毒蛇蛰了一口,眼中尽是不可置信的目光,这道目光聚焦到被自己紧紧抓住的那一只珠光宝气的手腕上。
“不对!不对!”
呼啦一声,“齐夫人”的身体忽然动了,她一手掀开了沉重的被子,一手点亮了床头的油灯,还有一只手上的镯子叮当作响,正被今夜这个不怀好意的闯入者握住。
不对!齐夫人怎么会有三只手呢?一个人怎么会有三只手?巨大的惊讶在人影的眼睛里闪过。
火光一闪,屋内灯火骤亮,仿佛从黑夜中燃起了一颗太阳,黑暗中的一切阴暗都将无处可藏。
“你这双眼睛,真是不同寻常啊!”张巡的右手腕上满是珠宝,他反客为主,一把便将那只冰凉的手死死握住,让人再无法逃脱。
“我听说倭国有一种名为阴阳师的方士,仅用眼睛就能够操纵人心,使人对其言听计从,甚至……让人心甘情愿地赴死。”
“你是不是正奇怪,齐夫人的手腕怎么忽然变得这么细了?”许远从床上站了起来,狭长的眼睛里跳荡着火光,也印照出了来者的模样。
“我的天爷啊!”南八将床上的被子一脚踢飞,难以掩盖内心的惊讶,他将油灯举到来人面前,惊呼道:“怎么是你啊!”
油灯的亮光下,站着一个被大雨浇透的人,脚下水迹斑驳。此人蓝瞳墨发,身量消瘦,一身白色的睡衫,看上去实在是太眼熟了!
“我中计了。”朝颜轻轻一笑,看清了眼前的画面。
被子中的人根本不是肥胖的齐夫人,而是张巡、许远、还有南八。
他们三人抱在一起,躲藏在被子之下,伪装成了齐夫人一人,早就等待在这里,等着他自投罗网。
朝颜想起今夜张巡从雷大哥那里回来之后,就在家里嚷嚷着要早睡,他的房间也很早就熄了灯,原来他根本就没睡,而是偷偷藏在了这里。
“你掩饰得太深,太好,因为完全找不到凶手的破绽,时间又快来不及了,所以我们只好主动出击了,大唐有个成语叫做,守株待兔,说的就是今夜。”张巡说道。
“有意思的成语。”朝颜淡淡地说。
“怪不得我们和齐夫子怎么都查不到凶手是如何下毒的,没想到你竟然是将毒下在了齐夫人每日所喝的药里!”许远指着朝颜手里的药碗,激动道,“齐夫子每天早晨来看望齐夫人,看见晚上留下的药都被喝完了,还以为是齐夫人夜里自己起身喝的,还为此感到高兴,没想到……竟然是你……”
朝颜的唇边划过凉薄的笑意,他将手中的药碗高高举起,似乎下一秒就要将它摔碎在地。
“等一下!”南八突然纵身扑过来,将朝颜手中的碗夺了下来,苦涩的药液洒出了少许,“你这小子真是凶手啊!你想干嘛!毁灭证据?”南八将碗放在桌上,扑到朝颜面前,用力地摇晃着他的双肩,“张巡和我说,今夜来这里,就能知道谁是躲在背后下毒的凶手,可是……怎么等来的人是你啊!我们不是朋友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南八近乎在咆哮了。
朝颜用力甩开了南八的手,向后退了两步,他整理了一下被南八扯乱的领口,脸上只剩下绝对的冷漠。
冷漠的就好像,他从来都不认识他们。
朝颜的态度刺痛了南八的心,南八仿佛突然不认识这个跟在他身后,听他讲述钱塘大小奇闻,风土人情,一起走街串巷的东瀛少年了。南八茫然地后退了两步,撞在了张巡的身上。
“你不是一直想要送我去见官么?”朝颜不作任何解释,只是突然看向张巡,冷冷开口道,“今夜或许就是个机会。”
想要将朝颜送去见官这件事,知情者只有张巡、许远还有南八三人,许远口风甚严,绝对不会外传,那么......
张巡久久不语,无奈地看了南八一眼,眼中似有责备之意,你这个大嘴巴能不能不要什么话都往外说啊?
南八的目光闪烁了片刻,他扯着嗓子说道:“这是重点么?什么见不见官的!现在是说你的事儿呢!你老实交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一个好好的遣唐使,为什么要做这种下毒害人的事啊!”
朝颜伸出手,将背挺直,舒展了一下筋骨,脸上流淌着淡淡的释然,他轻声说道,“无可奉告。”
这家伙,是打定主意什么也不说了。
“你没能保护的了她的姐姐,就想要保护她么?”张巡终于说话了。
朝颜的脸色变了,一向温和的他第一次有发怒的迹象,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跟我们走!”许远抓住朝颜冰凉的手,直视着那双微蓝色的眼睛,将朝颜拉出了屋外。
“此地不宜久留,要是把齐夫子弄醒了,这事儿就真说不清了。要是被他看到了这一切,他是一定会送你去见官的。”张巡的眼神冷冷的,他拉着南八,许远拽着朝颜,四人一齐冲入了雨幕中。
“已经到了将一切都揭开的时候,换个地方或许更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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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塘新城,子夜暴雨,荷妹冰酪店。
当看见南八、张巡和许远一起将朝颜扭送到冰酪店时,荷妹颓然地坐了下来,她的胳膊碰到了桌上琳琅满目的冰酪,摔碎了两个瓷碗。
她知道,一切都被发现了,一切都完了。
“这就是你想要保护的人吧,”张巡指着荷妹,对朝颜说道,“你第一次见荷妹的时候,那么失魂落魄,可是因为荷妹长得很像你的一位故人?你放着许府的大宅不住,却偏偏要和我住在一起,可是因为我家距离荷妹的冰酪店,还有齐夫子的家最近,方便你行动?”
朝颜没有回答张巡的问题,在看向荷妹的一瞬间,那双微蓝色的眸子里划过了一丝心疼,他很快将眼中的情绪藏好,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模样。
“张巡,我知道你很聪明,但这一次,是你想太多了。我相信方才在齐家时,你就已经亲眼看见事实了,是我想要杀了齐夫人,毒也是我下的,与旁人无关。”朝颜说道,“我来大唐时日不多,更没有什么故人。”
“你在说些什么啊?”许远急了,他扯了扯朝颜的衣角,低声说,“你可知道毒杀他人是什么罪过?”
“许公子无需为我担忧,”朝颜对许远拱手道,“这些时日,多有叨扰,还请许公子转告许大人,朝颜感谢他的恩情,也谢过各位的救命之恩。”
这哪里是在道谢,用的完全是要与他们诀别的口吻。
南八的心颤了颤,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几个时辰之后,事情就突然变化成了眼前这样,他们绞尽脑汁找了很久的下毒凶手竟然是朝颜?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啊?没有理由啊?
“你们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南八脱口而出道,他推了一把朝颜的胸口,怒道,“你不是要去长安访学的么?不是还要学成之后回去帮助你家乡的百姓的么?怎么,你现在不去了?想去吃牢饭啊?这要是被你老爹知道了,不得气吐血啊?”
不知道是南八提到的遥远的长安,还是他的父亲,触动了这个固执的少年,朝颜眼中浮现出一层水光,他咬紧牙关,努力克制。
张巡缓缓地坐了下来,坐到了荷妹的身边,他轻声说道:“来大唐时日不久?所以并没有什么故人?”他摇头笑了笑,“朝公子,这便是你撒的第一个谎言。”
“至少在一个月前,你就已经踏上大唐的土地了。”
张巡冷冷说道,“在华亭县时,我们将你从海里救起,我就觉得你可疑,所以特地去问过在华亭县码头渡口来往的脚夫,得知那日没有过从东瀛来的任何船只,最近的一次来自东瀛的船只靠岸,是在一个月以前。而那艘船,红漆白旗,龙首高耸,声势浩大,让脚夫难以忘记,因为那是一艘搭乘了几十个尊贵的遣唐使的船,华亭县的县令都亲自前来迎接了。”
他顿了顿,“而我们救起你的那天,海面上的确有一艘船只遇到了海难,那是一艘从大唐驶向东瀛的商船,而你又在同一天遭遇了海难,被潮水卷到了岸边,所以,你根本不是在那一天到达的大唐,而是打算从大唐离开!而你的唐话之所以如此流利,是因为你早在这里亲身磨砺了一个多月!”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震惊了。荷妹显然并不知道如此多的内情,她的手臂从桌上滑了下来,差点又打碎几个瓷碗。
“呵呵,这不过是你的推测,算什么证据?”朝颜将手摊开,无所谓地一笑。
“你们还记得在雷大哥与许大人出发之前,我曾问过雷大哥一个问题么?那个问题完全是我忽然想到,随口一问的,可是雷大哥的回答却让我着实吃了一惊。”张巡看向了许远和南八,问道,“当山贼袭击咱们的马车时,那时,我们三人都在车下,马车上只有雷大哥和朝颜二人,你们可还记得山贼头子看向马车中时,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许远博闻强记,略一思索之后,看着张巡答道:“你这小子居然没死?”
刚说完,他就觉得不妥,补充道,“我是说,那个山贼头子说的话是,你这小子居然没死?”
“这句话又有什么问题啊?”南八问道。
“问题就出在这句话上,”张巡答道,“因为马车中只有雷大哥和朝颜二人,山贼头子此话必是对二人其中之一所说,又因为雷大哥之前在山脚的民居里刚刚遭遇了山贼,我们正是从一个山贼手上将他救下来的,所以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在孤山山道上遇到的山贼头子,见过的人是雷大哥。可是那日,我问了雷大哥,问他是否见曾过山贼头子,他的答案是——没有!”
张巡手臂一挥,修长的指尖猛然对准了朝颜,“山贼头子的那句话,根本不是对雷大哥说的,他是对你说的!”
“试问,刚到大唐的你是什么时候与他见的面呢?唯一的可能,就是你一个月前就因为某种原因,与这些山贼遭遇过。”张巡笑了笑,“相信许大人很快就能将山贼头目绑回来,那时我们也可以亲自去问问他,是什么时候见过你!”
朝颜的眼眸低垂,仿佛笼罩着一层寒凉的雾气,他虽然表现地很轻松,对一切都毫不在意,可他的拳头却在不经意间握紧。
“你还是什么都不打算说么?那好,那便由我来说吧。”张巡缓缓道,“其实你露出的破绽很多,远不止我刚才说的那些,在我们的马车意外坠落山谷之后,我们全都迷路了,你这么一个号称刚来大唐的人却能够带我们走出山谷,走到了一座开满了满山遍野的石蓝花的孤坟前,那时我们沉浸在兰陵王的往事,以及对孤坟野冢的伤感中,几乎忽略了你不同寻常的状态,你在那一座坟前失魂落魄的模样,恰恰和你初次见到荷妹的时候一模一样!更离奇的是,那块木碑上刻着的符号,我们都不认识,只能从中勉强辨认出一个青字,所以我们又一次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些符号都是胡乱地刻划,其实事实真相远不是这样,墓碑上的字,不是奇怪的符号,而是——东瀛文字!”
许远从袖中抽出一张写了字的纸,放在了桌面上,说道:“我看那些符号很是有趣,就将它们记了下来,回钱塘之后,我将符号默写在纸上,并请了父亲指教,父亲说,看着像东瀛文字。东瀛文字其实就是从汉字演变而成,很多字都与汉字没有区别,所以我便去家中的藏书阁中找到了一本东瀛辞典,仔细对照,最终发现,墓碑上写的内容是——舟山岛青蕖之墓。”
许远顿了顿,看着朝颜说道,“那座坟墓周围是新土,应该是刚埋葬不久的,而那个埋葬了青蕖姑娘的人,就是你对不对?所以官兵才怎么都找不到青蕖姑娘的尸体。”
听到“青蕖”两个字时,荷妹的肩膀剧烈颤抖起来,她捂着脸,控制不住地哭了,喉咙中发出悲哀的呜咽。
“姐姐叫青蕖,妹妹叫青荷,都是荷花的意思。”许远轻声道,他感受到了荷妹身上散发出的剧烈的悲伤,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
“你们姐妹二人,一个被卖给华亭盐商做小妾,一个被卖给扬州老鸨做童/妓,各自都吃尽了苦头。真的很悲哀啊,苦苦寻找了那么久的姐姐,等来的只是姐姐的死讯,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被人囚禁在来龙寺中多年,终于支撑不住染病而死,到死都没有给你留下只言片语,尸体还被人丢下了山崖,只留下了一座孤坟,可是杀人凶手却仗着夫家的势力摆平了一切,逍遥法外,照旧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呼奴唤婢……”
张巡看着泪流满面的荷妹,幽幽地说,“如此一想,又怎能不恨呢?要是我,恐怕也想用最毒的毒药将她变得面目全非,死无全尸。”
荷妹的手落了下来,那双美丽的眼睛被无边的恨意填满,她直勾勾地看着张巡,仿佛张巡就是她的仇人。
“啊啊!”她痛苦地咆哮着,向着张巡的脖子伸出手,仿佛一瞬间就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恶鬼,只想要将这个破坏了她们复仇计划的人活活掐死,“啊!啊!啊!”
那声音多么绝望,就像是地狱里的野兽在哭嚎,饱蘸了多少的哀苦无助,多少的憎恨不甘,就像是在最深的夜与最浓的墨中沉沦,日日夜夜,永无止休。
“别刺激她了!”朝颜忽然挡在了张巡和荷妹之间,阻止了荷妹疯狂的行为,他大袖一挥,将荷妹护在身后,阴柔美丽的脸上像是染上了霜雪,他冷冷地对张巡说道,“你不是想要知道一切的来龙去脉么?现在,我来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