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是短短数月的朝夕相处,可在许远心中,张巡与南八早就是他相见恨晚、谊同金石的兄弟。尤其是与他志趣相投的张巡,二人时常纵论古今,无话不谈。
可是,许远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眼中的张巡,常常会包裹上一层冰凉的迷雾。
他真的很想开口问问张巡,到底是怎样的经历让张巡形成了与他差别巨大的思考方式,张巡对人有着天然的戒备,仿佛带着一身无形的刺,但许远却不知道这层迷雾的来源,更无法主动将迷雾挑破。
明明都是这般年少,张巡却是他们之中最冷静的一位,甚至在某些片刻,冷静会演化成冷漠。
许远抬眼看着倚靠在门框边缘的张巡棱角分明的侧脸,冷不丁地回想起在南八被王家玄衣人追杀的那一夜。
原本他与张巡默契配合,将玄衣人撂倒在黏腻的油脂里,可张巡却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只细小的火折子,脸上的笑容晦涩不明。
虽说火折子及时被许远给夺下了,可张巡原本是想要拿它来做什么呢?火与油一旦相遇,地上那些伤害了南八的人可还能有命在?
许远心中的凉意更盛,他的心里第一次升起了一个念头:或许,他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被他视为知己、视为兄弟的朋友。
许远低下头,沉吟片刻,“巡弟所言有理,但现下朝公子仍在病中,还需南八带郎中来给他诊治,至于送官一则,还是要等朝公子身体好转之后再告诉他为好,而且我们的疑惑,也不妨等朝公子醒来,再亲自问他。”
张巡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他略退了几步,换了一个姿势靠在门框上,保持着一言不发的模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除了躺在床上的朝颜偶尔传来的沉重的呼吸声,房间里近乎陷入了绝对的沉默。
许远有些焦虑地搓着手指,心想,南八怎么还不回来?就算他们对华亭县人生地不熟,请一个郎中也不至于花上这么长的时间吧!
这半个月以来,张巡与许远的关系总是如此,透着一股微妙的紧张。
每当二人独处时,曾经总有着说不完的话的两个人总是会齐齐地陷入沉默,不知道应该如何向对方开口,唯有当南八在时,两人才能略微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张巡虽未说话,可他的心里也不好受。
近来,他越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许远,在对许多事物的看法上存在很大的差别,而这些差别往往与他们成长的经历无法分割。
在他心里,许公子生来显贵,众星拱月,处处拔尖,从没有一时半刻为衣食温饱操心,整个人如同朗月皎洁,不染尘埃,总是被无穷的爱环绕。
而他……
许多人都认为他们二人契合到相似,同样的出挑俊美,同样的志存高远,可是,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在富春江畔那一方月下的小院,他们三人曾许诺要做彼此最好的朋友,可岁月漫长,颠簸多变,一切又真的能如那一刻所愿么?
做最好的朋友……张巡思及此处,不由得抿紧了嘴唇。
此刻,盛夏海边的客栈里闷热难当,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鱼腥味,南八不知跑去了哪里,一直没有回来。
对于这种变化发生的原因,许远和张巡其实都心知肚明,这一切都得归咎于半个月前的那一次学堂论辩。
在那一次学堂论辩之中,书院的齐夫子出了一道紧扣时事的独特题目。
这道题目便与方才张巡口中的山贼有关。
半月前,孤山地界忽然闹起了山贼,这群贼寇训练有素,来势凶猛,行事狠辣,抢劫了不少在孤山下往来的商队以及负责押运朝廷岁供的镖局,又仗着对地形的熟悉,这伙贼寇在拦路抢劫之后便带着金银钱粮飞快地遁入山林,叫官兵无迹可寻。
孤山地处钱塘新城与华亭县城交界之处,一时之间,两县百姓人心惶惶,官府焦头烂额。
据说华亭县的县令每日挑灯夜读,对着落灰的华亭地志与钱塘地志犯愁,可他所想的并不是如何将贼寇一举歼灭,而是如何从地志中找出破绽,牵强附会一番,好将这一个烫手山芋扔到钱塘的县衙中去。
可是任他挠破了头,凡是有记载的地志中,这群贼寇盘踞的孤山地界就是属于华亭县,确凿无疑。
齐夫子所问,便是请书院里的学生作答应以何法剿清为害一方的贼寇。也正是这这道题的见解上,许远和张巡产生了分歧,又由分歧演化成了激烈的争论。
许远主张,华亭县应先将招降的文书投递给山贼的头目,并在文书中言明厉害,大唐律令严格,为非作歹必将受到严惩。
可是如果山贼拒不投降,华亭县衙又势单力孤,便该联合周遭的县衙,清点所有衙役,将其整合成一只训练有素的队伍,一同参与孤山剿匪,在派人提前查探清楚地形,绘制清晰的舆图,制定剿匪计划。
若此法仍不足以剿灭贼寇,也无需担心,华亭县可立即上书朝廷,请求朝廷派兵支援,离钱塘不远处的越州便有驻军,即刻便可兵临孤山,战无不胜的唐军必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剿灭祸患,还华亭百姓太平安宁。
许远的这一番清晰明了,论据充分的说辞,得到了齐夫子的大力赞赏,众学生也无不点头称是。
唯有张巡,在许远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之际,他俊脸阴沉,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案几的台面,每听一句,面色就阴沉一分,听到最后,他的嘴边竟露出了嘲讽的笑意。
齐夫子注意到了张巡不同常人的态度,对张巡说道:“张巡,我见你若有所思,可是对许远所献的剿匪之策有不同的见解?”
张巡站起身,对夫子行了一礼,说:“回夫子的话,学生对许公子所言,并无疑议。”
“那你方才所笑为何?”
“学生只是在想,两县所有衙役都出动了,若是县里遇到其他突发状况,恐会应付不及,有所耽误。”
许远答道:“是我思虑不周了,这一点巡弟不必担忧,只需改为挑选县衙内的精兵强将即可,无需所有衙役前往。”
张巡垂眸一笑,不再言语。
齐夫子用手抚摸着下巴上的胡须,笑道:“既如此,你二人便一齐整理出一篇剿匪献策论,再以你二人的名义呈交给华亭县衙吧,或许能有所助益。接下来的几天,你们怕是要辛苦些了。”
许远面露喜色,立即应道:“只要能为华亭县的百姓排忧解难,辛苦些又何妨?”
“哈哈,”一声颇为刺耳的讽笑声传来,竟是张巡。
他双手抱怀,已然落座,“都是许公子所想的法子,张巡不敢居功。”
“巡弟不必见外,你我本就……”许远的话没能说完。
“劝降不成,便以雷霆手段杀灭之,这便是许公子想出的斩草除根之法?”张巡霍然站起,朗声道,“许公子确定这样真的能为华亭县的百姓排忧解难么?”
许远完全怔在原地,没料到张巡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他不假思索地开口道:“草寇强梁,为非作恶,便如长在病人身上的毒瘤,使人逐渐气血衰败,受尽苦痛,理应尽早除之,绝不可放纵,若是任由其发展膨胀,必将有朝一日害人性命,悔之晚矣!”
许远抬高了音调,继续说道,“对病人而言,毒瘤清除便可重获新生,毒瘤之于病人,便如孤山贼寇之于华亭百姓,只要肃清了贼寇,便可使得两县百姓再不必担惊受怕,来往的商队与镖局也可畅通无阻,这当然是在为华亭县的百姓分忧。”
“此言差矣。”张巡从案几后面越步而出,走到了学堂正中,他对着众人说道:“敢问诸位同袍,贼为何为贼?盗因何为盗?”
此言一出,满座静默。
学堂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
“贼为何为贼?盗因何为盗?”许远不解地重复着,“巡弟此问究竟有什么玄机?这与华亭山贼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甚大。”张巡缓缓道,“许公子只知华亭县盗贼蜂起,一心只欲尽快绞杀,但你可知,华亭地处沿海,穷苦的盐民多不胜数,这些忽然纠聚起来的山贼多是些活不下去的盐民。”
“活不下去的盐民?”许远讶异极了,脱口而出道,“国朝鼎盛,公仓粮满,百姓富足,怎会有活不下去的人?”
“许公子高门贵子,向来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爹娘珍爱,自幼眼见的便是繁华帝都,达官显贵,自然是很难想象芸芸众生的艰难困苦。”张巡顿了顿,“朱门高墙,泥地枯骨,门内门外,从来都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张巡每说一句,许远的白皙的脸便涨红一分,可张巡全然不曾理会许远显露出来的难堪。
“许公子方才说到,若是县衙的官吏仍无法剿灭他们,便可请越州驻军前来,战马铁蹄,顷刻便能将孤山贼寇夷为平地。你从未想过,这群在你口中为非作歹的贼人是否有无法言说的苦楚,是否是被逼无奈,你仗着拥有平盗之兵,一心琢磨剿杀之法,却从没想到致盗之缘由。”
“致盗之缘由?”许远在张巡一叠声的质问之下,他没有记恨张巡咄咄逼人的态度,而是真的陷入了思索。
他抬起那一双狭长的美目望着张巡,目光中尽是迷惑。
“华亭县是否有残民害物的苛政,是否有横征暴敛的腐败,是否有污浊不堪的贪吏,是否有强取豪夺的豪绅?这些便是致盗之缘由。”
张巡说道,“若是真能人人安居乐业,衣食无忧,谁又愿意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落草为寇。若是真正的根源不除,毒瘤割掉一个还会再长出另一个,化作毒瘤的贼寇亦是百姓。民为国本,兵如利刃,长此以往的兵民相割,国朝终将陷入虚耗,又谈什么为百姓排忧解难?”
“好了好了,今日的学堂论辩到此为止,见解不同本是常事,你二人切莫因此伤了同窗情谊,”见到许远与张巡之间的气氛已剑拔弩张,齐夫子连忙打着圆场,“各执己见也好,求同存异也罢,所谓论辩,便该是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你二人既仍有分歧,便下去仔细思索一番,剿匪献策一事暂且搁置吧。”
他们原本早就约好,绝不将在争论时产生的怒气带到朋友的相处之中,可这一次的争端却与以往不同,许远的话仿佛触碰到了张巡的逆鳞,张巡也因此锋芒毕露,言辞激烈,与许远第一次针锋相对。
那一日,二人的争论被齐夫子强行制止,可张巡和许远原本亲密无间的关系又因此变得多出了几分生分。
一条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二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