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凌空,碧海万顷,空气中弥散着独属于大海的腥咸味道,几只白色的水鸟掠过晴空,在岸边的白沙上投射下修长的影子。
许远三人半蹲在海岸边,像一弯月牙似的围绕在被他们搭救的那位少年的身边,心中攀上疑惑。
这位陌生的少年正半截身子都浸泡在海水中,衣衫紧紧贴着肌肤,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也被打湿,一缕一缕黏贴在湿透的衣衫上。
他不回答南八的问话,也不起身,而是转头巡视了四面的景色。
盛夏的海边,同样的海浪声,同样广阔无垠的汪洋,同样湛蓝无云的天空。
一切如常,可一切都已改变。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虽不幸地遭遇了海难,却足够幸运地被人搭救,成功来到了大洋的彼端。
他的心中涌动着喜悦,一夜幻梦之后,梦想竟终于成真了。
身旁的这三位少年说的并不是他熟悉的语言,而是他苦学了多年的唐话。虽说多年以来,父亲招揽了无数精通唐话的夫子来教导他,但他从未有机会与真正的唐人对话。
这里,是大唐。
那个国土辽阔,繁华强大,战无不胜的帝国,那个盘踞在他家园之畔的恐怖的黑影。
父亲曾说,若不是汪洋的阻隔,唐人的铁蹄早就踏碎了他们的家园。
蓝目流转,唇色苍白,他弯曲手指,掬了一捧细腻的白沙,控制不住地轻笑起来,模样脆弱而阴柔。
阵阵惊涛随着大海的轰鸣声抵达,高高的浪头在岸边的礁石上撞得粉碎,激起磅礴的水雾。
张巡打量着这个被他们从海里捞起来的陌生人,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真是个奇怪的人。
“喂!说话呀!”南八用力摇晃着少年的双肩,急切道,“你这小子不是会说话么?怎么变哑巴了?”
可任凭南八如何催促摇晃,这少年镇定如海中磐石,始终不发一言。
落海的少年冲着南八眨了眨眼,那双罕见的微蓝色双眸仿佛有幻术一般,使南八有了一瞬间的分心。
南八心想,这人的眸色好生古怪,幽蓝如冰,就像是海底深处的鲛人才会有的眼睛。
张巡和许远对视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他们明白这位少年不是不会说话,而是仍在观察,观察自己所处的环境以及周围陌生的人。
许远向他伸出手,温声道:“这位公子,水里凉,起来说话。”
三人搀扶着这位陌生的少年,缓缓站了起来。
他的身体绵软无力,显然并未从落海的意外中恢复过来。他刚一站起,便对着他们三人拱手施礼,“多谢……多谢诸位公子仗义援手,在下名叫朝颜,自东瀛而来。”
话落,朝颜抬起湿透的袖子,掩住干裂的嘴唇,袖子之后,又是一叠声的咳嗽。
“失……失礼了。”朝颜微红着脸致歉。
“无妨,”许远连忙摆手,面露疑惑,“公子的唐话说的如此流利,没想到竟是东瀛人?”
“东瀛人?”南八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竟然救了一个东瀛人。
他抬起手臂,朝着海天交汇之处一指,“我曾在码头听来往的客商说过,东瀛那地方可远得很呢!东隅道是他们最不愿意走的海道了,行程太远,海浪太大,寻常的商船根本抵挡不了!这些年来,这条道上,隔三差五就会发生海难,死掉的人数都数不过来!”
“都说唐土迢迢,沧海漫渺,九死一生,百无一至。”张巡忽然开口说道,“朝公子真是命大,若非我们三人恰巧路过此处,东隅海道上岂不是又多了一具白骨?这条海道凶险,连唯利是图的客商都不愿踏足,朝公子又是为何不远万里来到大唐呢?”
“大唐强盛,万国来朝,朝颜自幼便心慕唐风,只盼着有朝一日能来盛世一观。”朝颜垂眸,有一瞬间陷入了思索,很快又恢复正常,他笑道,“敢问诸位公子,我们现在身处何处?”
“这是华亭县啊!钱塘江入海口的所在地,许多异国的船队都是在此地上岸的。”南八抢道,“我本想带着我这两个兄弟捞几条海鱼尝尝鲜,来海边见见世面,没想到海鱼没捞着,却将你捞上来了。”
“我们与朝公子既能相见,必是有缘!”许远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朝颜仍在往下淌水的衣衫,笑着说,“海边风浪大,日头又毒,朝公子身体尚且虚弱,不如随我们到客栈,喝些清水,换身干净衣裳,休息片刻吧。”
“可不是么?今儿这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在日头底下再待一会儿,皮怕是都要烤焦了!”南八将手掌遮在头顶,附和道:“快走,快走!”
两人的话正说到了朝颜的心坎里。
湿透的衣衫固然不舒服,最让他感到难忍的还是口渴,喉咙干渴地仿佛有火在烧。他不再推辞,应道:“那就多谢几位公子了,能让在下喝些清水便足够了。”
张巡站在一旁,怀抱双手,一副袖手旁观的模样。
许远和南八一左一右将朝颜搀扶,三人摇摇晃晃地朝客栈的方向走去,张巡却并没有要上前帮忙的意思。
张巡抬起头,对着天际线凝视了片刻,翻滚的海面上波光粼粼,那一座海中的孤岛终究是无迹可寻。
他将视线收回,默不作声地看着前方三人的背影,轻声开口道:“东瀛人啊,有意思。”
这个名叫朝颜的东瀛少年,本就生得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也不知在海中漂浮了多久,四人刚到客栈,他便体力不支再度昏倒,身子还泛起了高热。
许远连忙吩咐店小二替朝颜擦拭了身子,又给他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南八一路飞奔着去为他请郎中,整个厢房里只有张巡和许远陪伴着朝颜。
看着卧床不醒,满脸红热的朝颜,许远皱着眉,担忧道:“这可怎么是好?”
“这不还有你照顾他么?”张巡靠在门边,似笑非笑,“咱们的许公子向来万事周全,对待不知底细的人也能如此宽厚,真叫人望尘莫及。”
自从来到客栈,张巡就一直是这样的状态,冷眼瞧着许远和南八忙前忙后,急得团团转,始终没有要上前搭把手的意思。
许远听出了张巡话里的讥诮,他转过身,与张巡对视,“巡弟这话什么意思?这位朝颜公子历经艰险,远道而来,举目无亲,遭遇海难之后身无长物,现下又病倒了,咱们助以援手,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远道而来?”张巡质问道,“他说他是东瀛人,你便信了?我且问你,你既自幼生长在长安城,应当比我和南八见多识广才对,难道你就没察觉出什么不对?”
许远挠了挠头,又将朝颜仔细地看了看。
即使是因高热而陷入昏睡,这位异国少年仍然俊美得让人挪不开视线,潮红的面色丝毫不损他的容貌,反而如同天空中的红云,漂浮在他洁白的脸庞上。
许远不解道:“朝公子风度卓绝,仪貌不凡,实在是生平少见的俊俏郎君,我实在是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妥。”
“哼,”张巡不屑一顾,“许公子怎可以貌取人,你不妨再仔细想想,他那口流利的唐话。”
经过这么一点拨,许远终于陷入了思考。
的确,身为异国人,能说一口流利的唐话,与他们交流没有障碍,固然是极好的事情,可这问题也出在这里——
朝颜的唐话,说的实在是太好了些。
“我曾在长安见过不少苦学唐话的异邦人,经过多年的勤学苦练,他们往往也只是在书写上见长,论发音与吐字,还是会极其生疏含混,口音极重,说话也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就算是花大价钱从国子监里请来音博士教导,也难以做到真正的交流无碍……”许远的声量不自觉地变低,疑虑浅浅地印在眉心。
“所以,他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东瀛人。”张巡撩起衣摆跨过门槛,一步就走到许远面前,俯下身,凑近许远的耳朵,低声说:“方才,我曾询问过从华亭海市来的脚夫,近日,他们可从未听闻过有异国船只遭遇海难的消息。”
他顿了顿,瞥了一眼在床榻上沉睡的朝颜,脸上嘲讽的笑意更浓,“这位朝公子说的,未必全是实话。”
闻言,许远微微一惊,可也就是一瞬的惊讶,许远立即恢复了平静,他对张巡说道:“行走在外,万事小心为上,就算朝公子对我们有所隐瞒,我也能够理解,毕竟他对我们并不了解,又怎能即刻推心置腹,我相信他不是什么恶人。”
许远拍了拍张巡冰凉的手,宽慰道,“脚夫所言,未必全面,我知巡弟一贯小心谨慎,但这次想必是多虑了。”
“你就这么相信他么?”张巡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应该知道,近日华亭县与钱塘县交界的孤山山麓常有山贼作案,此处并不安稳,说不定此人是山贼的同伙,专门埋伏着准备打劫你这位大公子呢。”
许远不说话,默默地看了看张巡,又看了看床上的朝颜。
朝颜双眸紧闭,额头布满汗珠,皮肤发红,蹙着眉,难受的模样真真切切,一点也不似作假。
许远将水盆里的冰帕子捞出,用力拧干,再仔细地敷在朝颜的额头,做完这些之后,许远问道:“那依你所见,朝公子的事应该如何办才好?”
张巡直起身,“此人来路不明,既是在华亭的海港旁捞起来的,自然应该将人送给华亭县县衙。不论是替他寻亲访友、还是置办通行文书,抑或是审问他的底细,一切都将交给官府理会。”
许远默默擦拭着手上的水珠,心中泛起一股凉意。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身边这位与他朝夕相处的巡弟,竟然要把他们偶然搭救的东瀛少年送去见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