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渐旺,松木在火中炸出劈里啪啦的火星子,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寂寥。
贺子书从林子后的黑暗中走进来,怀里抱的柴禾一举扔在地上,发出乒乒乓乓一连串敲击声。
他在火边坐下,支起下巴,皱眉看了看对面的苏软,随后有些头疼地抹了抹脸。
——她已经哭了一整个下午。
他又看了她一眼。
懊恼极了。
贺家家训里面写到,除非特殊情况,修习者要以理服人,不近女色,当初贺家老爷子为了教育好贺子书,从小就特意杜绝他和异性结交,服侍他的下人全都是挑选出来的好小子。
再加上贺子书喜好分明,平日里只喜欢修行练剑,本就对闺阁女子诫训出的规尺一样的柔情似水很没耐心,所以至此之前从没和哪家姑娘好好说上半句话。
今天是个例外,他发誓他本来真的只是想吓唬吓唬苏软,借此从她嘴里诈出想要的消息,结果逼问了半天,发现是个误会,丁点儿线索没有,白忙活了半天。
还冤枉得这丫头哭个不停,受了天大的委屈。
虽然二叔告诉过他,女子的贞洁是最大的禁忌,不可强人所难,否则伤人太重,有失阴德,但他本来也不是那种人,若不是这丫头吃软不吃硬,他也不会想到这么损的招,更别说他一开始还自以为分寸拿捏得很好,觉得发展顺利。
真是蠢死了。
贺子书头一次感到困惑且捉急,他不过就是碰了碰她的脸,衣领也只是捏住按了几下,再加上说了几句恶狠狠的话,怎么弄得好像他当面埋了她家里人。
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黄河的水都流干了。
他中途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拉下面子,主动和她道歉了,并且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再犯,言辞恳切,态度认真,结果苏软眼都没眨一下,该哭还是哭。
天爷,他错了,他真的错了,都是他的错,世上所有不把女子的意愿当回事的男人都该死。
要怪,就怪他对尹南段家的那段往事执意太重,草木皆兵了吧,反正这种下流的事情,他是再也不敢做了。
想来想去,事情又回到了原点,但总归有一件事可以彻底确定了。
苏软和段家没有关系。
呜呜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贺子书眉心一抬,眼睛亮了亮,他抬头望去。
苏软的眼睛都哭肿了,像两枚红红的桃子,她抽了抽气,伸手揉了揉眼睛。
贺子书终于松了口气,揪着的心也放下了,张口想说点什么。
“你不用再道歉。”苏软哑着嗓子,先一步说了出来,她又抽了一下,带着鼻音道:“我都听到了。”
贺子书听到她的话,刚张开的嘴唇动了动,又闭了回去。
苏软抹着脸接着说:“其实我不是全怪你,我是……”
她顿了顿,像在顾虑什么,贺子书抬高眉心,循着她的意思探去。
苏软想到最后,干脆吸了一口气,淡声道:“我是想家了。”
贺子书顿时恍然,收回了视线,默不作声。
——她不想再听到他刨根究底地问她这那。
苏软没听到回音,便放松地靠向身后的树,把自己缩成一团,又喃喃:“我想家……”想家里的软沙发,想妈妈的怀抱,想冰箱里的巧克力慕斯小蛋糕。
空气沉默。
半晌,贺子书抬头,轻声道:“等出了这片森林,你就可以回家了。”
苏软抿了抿唇,感觉嘴里一股酸涩。
是啊,等出了这片森林,就是新的开始了,可以先吃饱饭,休整休整,再想想怎么在贺子书身边计划回家的事情,过几年古代日子,最后想办法嫁给贺子书。
真难啊。
苏软又是一阵郁苦,怎么回家这么难啊。
她脸侧又划过眼泪。
她想这些事的期间,贺子书正费劲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数了数,把多出来的放在另一种手上,一抬眼看到她,愣了愣,疑惑道:“你为什么又哭了?”
苏软没看他,挤了挤眼睛,把眼泪擦掉,最后哑声道:“没什么,就是哭久了,感觉不舒服。”
“这样啊,”贺子书点了点头,松了口气,抬手丢了个东西过去:“给你的。”
苏软被砸了一下,晃了晃神,才睁着眼睛看过去,发泡的眼睛用力撑开,视线里雾蒙蒙的。
她在脚边看到一颗黄色纸包的小石子,伸手捡了起来。
疑惑间,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颗话梅糖。
乌黑的话梅干被包裹在晶黄色的糖籽里,鼻尖能闻到淡淡的蜜糖味儿。
苏软愣了愣:“你身上还有这个?”饿了这么多天,居然还有这种好东西。
贺子书朝她抬了抬下巴:“赔礼。”
苏软默默咂了咂唇,有些嘴馋,都已经拆开了,再让回去就不礼貌了。
她张嘴,把话梅含了进去。
甜蜜的味道顿时从嘴里散开,这糖里不仅有蜂蜜的味道,还有小时候吃的麦芽糖的味道,吃到最后,还有话梅的酸甜味。
一颗糖吃完,苏软吃得唇齿留香,意犹未尽,这是她这几天以来,吃到的最接近穿来之前的精加工食物的味道。
她心情好了很多,舔了舔嘴唇,朝贺子书笑:“谢谢你,这是我吃到的最好吃的糖果。”
“你喜欢吗?”贺子书脸色扬了扬。
“嗯。”
苏软微笑,低下头。
夜色渐深,软而闷的声音慢慢传来:“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可以这样过,我很开心了。”
苏软说这话的同时,手指一下下圈着鞋尖上的流苏。
贺子书刚把手心的东西小心放回怀里,听到这句话一愣,伸了一半的手又抽了回来。
“几岁了?”
他的这些小动作,苏软通通都没看见,她脑袋埋在膝盖上,继续玩弄着流苏上的小珍珠,鼻音闷闷:“我十六了。”
高考前几天,同班同学有的都过成人礼了,她上学上的早,是班里的老幺,同学们喜欢把她当团宠,没事揉一揉,她也不生气。
对面安静了一会儿,传来声音:“十六岁生日,很重要?”
苏软愣了一下,抬头:“当然,十六岁生日为什么不重要。”
贺子书摸着手里的东西,不舍的样子,但面上认真实诚:“古人云,女子十五及笄,是为喜事,你都十六了,还这么讲究生辰?”
苏软不明白他的矛盾,只正常回答:“当然啊,一岁一礼,每一个生日都值得纪念。”
贺子书看着她的表情,低头不说话了,默默握紧了拳头。
苏软揪了揪眉心,也低下头,继续挑着流苏。
片刻,又有什么东西砸到她脚边,她捡起来,是一颗黄纸皮的话梅糖。
苏软眨了眨眼,抬眼看过去。
贺子书顺势躺了下去,火势模糊了他的五官,看不清表情,只有清澈而明朗的少年音传来:“生辰礼。”
过了一会儿,又传来声音:“你喜欢,就送你这个。”
苏软本来想还回去,但听到第二句话,又默默收回了手,五指握在一起,贴在心口,她好像听到什么声音融化了,化作一点点暖流。
她能感觉到,贺子书很珍惜这颗话梅糖。
“谢谢。”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对了,你的生日在什么时候?”
“下月十七。”
默了默。
“十六岁。”
苏软听了,默默记下,点了点头,猛然反应过来:“你比我还小?!”
不会吧,他才十五岁。
他明明看起来比她成熟多了!
贺子书侧躺在焰火后,悄无声息,许是睡着了。
苏软:“……“
……
吃过早饭,两人整理好干粮,接着在林间行走。
今天早上一起来,苏软就感觉不好受,昨晚没睡好,浑身没力气。
这一路走走停停,她总是掉在后面,贺子书时不时停下来等她。
走了小半个上午,大约离下一个目的地还有几千米时,苏软又走不动了,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贺子书再次停下来,皱了皱眉,朝她走过来。
“你怎么了?”
苏软抬头看着他,额上冒出一点细汗:“没有,我就是累了,想歇歇。”
“这一上午歇了几次了。”贺子书弯下腰,仔细看了看她的脸,有点苍白,微微皱眉,最后笃定:“哪里不舒服?”
苏软摇摇头:“没有不舒服。”
贺子书叹了口气,背过身,蹲下去,随意道:“上来,我背你。”
苏软看着他的背,内心复杂地抠了抠脚趾:“不用你背,我能走,你让我歇歇。”
贺子书默了一会儿,转过身,无奈:“真的不舒服?要不我抱你。”
苏软的脚趾越来越灵活,表情愁苦道:“我没有不舒服,也不用你帮我,真的不用,我就是想歇歇。”
贺子书拧了拧眉,看她的表情以为她快熬不住了,起身扯住她的手臂:“不用不好意思,快到到地方我也能快点补充食物。”
苏软尴尬地五官都拧在一起了,疯狂解释:“不用真不用,你让我休息一会儿就好。”
贺子书更加断定心里的想法,坚持要抱她起来。
苏软敌不过他的力气,很快被他揽进怀里,窘得脸都红了,用力挣扎:“你放开我,真不用!”
两人拉扯两下,贺子书的动作突然停下了,他眉头皱了皱,从苏软衣服上抽回手,循着视线看去。
苏软眼睁睁看着,他拿出来的瘦而匀称的手掌上,沾了一大片鲜红的血。
她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情急之下,用力一蹬,把贺子书踹后几步,然后猛地蹲下去,抱住脑袋。
别看见我别看见我拜托了呜呜。
贺子书显然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抓起苏软的胳膊就问:“你什么时候受的伤,怎么回事!”
苏软被她拉起一只胳膊,迅速把脑袋埋到另一只胳膊里,一声不吭,老实得像只鹌鹑。
贺子书见她这副样子,陡然升起不妙的感觉,急得炸汗,下一秒就要把她提起来:“有刺客,在哪?”
手下的人突然大叫一声,声音又软又厚,把贺子书吓一跳,松开了手。
他绷紧了唇,乌润润的眸子紧盯着脚下缩成一团的女孩,几乎下一秒就要把凶手绳之以法。
苏软蹲在地上,清晰地感受到身前熊熊燃烧的战火。
啊啊,这气氛,修罗场也不过如此了。
“……”
两厢僵持。
过了一会儿,苏软的身子终于动了动,闷闷的声音从脑袋下传来。
“是葵水。”
贺子书:???
向来冷酷的少年愣了一下,猛地刷红了脸,蹭的扭头就走,步子又大又急,差点撞到一棵树。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林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苏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从膝盖里慢慢抬起脑袋,两颊绯红。
她看了看脚边,一串凌乱的脚步留在这里,方向延伸到灌木林里,沿路折断了不少树枝,能想象到当事人撞进去时,连脸都没护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