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深巷里红艳的石榴花探出青瓦砖墙、藏于葱蓊的翠绿之中,一阵温柔夏风吹过,纷红骇绿、影影绰绰;对着万里无云的晴空吹着橙花色小喇叭的凌霄花,如瀑布一般顺流而下,树影婆娑;巷边极窄的拐角处,一簇簇丁香色、藕荷色、青黛色、紫蒲色、夕岚嫩粉色层次渐染浸透的,一团又一团的像绣花球一样精致、被自然之母极为优待的八仙花,从深绿色叶丛中凸傲,争相冒头,直把那绿叶遮挡于身后……
兰溪河边更是杨柳依依、姹紫嫣红,伴着一阵阵从河面吹来的带着湿润气息,行走在杨柳树荫下,只觉与天地相容,心情舒畅,让人徜徉在那大自然之中,找个地方,直接就地躺下,慵懒的睡个午觉。
县里集众行会之力,兰溪河侧边清闲格里蓄了一个大池子,起名听雨池,绕着池子一圈搭建了六个荷风单檐六角亭,位于池边六角,之间游廊相链,中间有一个小岛,立着一个十几丈的大秋千,用铁链代替了寻常的麻绳,春日便在这里举办“水秋千”比赛,到了夏日,亭亭荷莲,凉风带着荷香袭脸,周边居民或拿着针线、或拿着壶酒就景小酌、或喊着小童拿着便携的桌椅展卷挥毫;到了秋日,残花败柳,留的残荷听雨声……
五月初十,正好童蒙馆休沐日,青东兴致冲冲想带着白纭和两个孩子去那听雨池游船玩耍一番,早饭刚刚吃完,眼看着在堂屋桌子也收拾完了,也拿扫帚簸箕把地面清理干净了,便要去书房喊早早去玩的孩子收拾收拾出去玩的行头。
还没跨出堂屋门槛,被白纭喝住,重声一个字一个字砰砰砰往外炸:“他们还有几天就要参加童蒙馆升舍考试了?你忘记了?!每逢五月、十月要升舍考试的,你还想让他们出去玩?”
两个孩子都去了书屋,趁着不在,和青东说话,白纭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严厉压迫,室内有如骤降一波倒春寒,本来温暖舒适的气温骤降,让人瑟瑟发抖。
青东还是想着为孩子们抗争一下,支支吾吾,眼神左右摇摆,没有底气说道:“唉,读书也不差这一天,难得我这也休息、孩子们也休息,今天天气又这么好,听雨池那边肯定不少人呢,带着孩子出去耍一耍也不碍事,再说,寻常孩子一个舍待个两三年可不是正常事,何必这么逼着孩子呢?”
眼看着夫郎那惯是一汪柔水的杏眼,瞥着自己的眼神都要结出冰碴子来,拿在手里刷着碗筷的丝瓜瓤子也越刷越凶,一个没看住,万一顶撞了,下一瞬就要带着泔水往自己脸上扔了,连连后退,话带怯意,“好好好,那就等孩子们考完吧!”
“嗯嗯,这才对,考完任他们怎么玩,你今天就带着孩子们,把这一年夫子教的书从头到尾再考教一遍吧!”白纭语气也不带着商量,直接命令道。
带着使命的青东到了书房,推开虚掩的房门,看着两个孩子一个个也是在各做各事的——一个聚精会神搭着木头,一个乐此不疲手指沾墨画着画——正玩得开心呢。
想说的话被压在心底,微微一叹,把书桌上的杂物收拾了一番,开口道:“小秋儿把你东西放到木盒里收好,小夏儿你去洗洗手,我们今个一起来温习温习书吧,你俩把自己的书篮子打开,将纸笔拿出来。”
过了一会,把堂屋好好收拾了一番的白纭终于来到书房,端着一个剔红茶花纹木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大肚皮的粉青釉茶壶,旁边缀着一圈小巧的敞口青盏,“给你们泡了青蒿,渴了拿着喝。”
——青蒿是去年夏天顾父到兰溪河岸边寻了潮湿的地方割的,在河边洗干净后,才拎回家,放在竹匾里暴晒了几日,添了几分竹子的清香、太阳的暖香,茅草的甜津味沉入明黄色的澄净茶汤中,略有一丝丝草本苦味,香气清凉、入口回甘,是夏日浔县市井人家必不可少的解暑水。
两个孩子已然乖巧坐在书案边的高凳上,白纭趁着放茶盏的功夫,看了看孩子们的进度,来到绣架旁,低头绣花,偶尔抬头看着青东在两个娃中间坐着提提点点,看着两个孩子埋头写字……
窗外紧凑的玉兰树花已慢慢掉落,长满绿叶,给书房遮挡了刺眼的阳光,微风袭来,带来一丝凉爽。
午饭后,让两个孩子小憩一番,两个大人没午休,又聊了起来。
白纭忧心忡忡,眉头微蹙,眼底一片怏然,语气低沉叹气道:“唉,我看这小秋儿实在是坐不住啊,一会鼓捣鼓捣他的笔,一会卷卷纸,一会再看看窗外,我回回抬头看,就没抓到这小秋儿沉得下心!活脱脱一个猴样。”
抓到了书房外面的高大的玉兰树迎风哗啦的声音,眼波流转,心生一计,“我看啊,到时候让爹在村里找一下许篾匠,用竹条编个结实的大书篮子,就把他放进去,挂到外头那树枝上,等他把手头的书背完了,再把他放下来才好,看他还敢不敢这样东张西望!”
“我的乖乖哟——,这、这就那,大牢里的犯人也没受过这罪吧,咱家这孩子也没这么罪恶滔天,只是没记得书而已,怎么受得了这个罪吧!”青东连忙给小秋儿说着好话,让夫郎赶快把这想法抛之脑后。
“唉,那能怎么办?小秋儿的板凳上跟长了刺一样,就是坐不住,你看看,小夏儿可比他小,可不是年龄大小的事,我可没捉到他左右张望。”白纭连连叹气。
“你也不要这么想。像小夏儿,那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子,不用我俩督促,他自是能坐的住,书也看得进去,那比咱俩可强了不知道多少——咱四岁的时候,哪个人不是满村乱跑,家里人不喊绝对不回家。像小秋儿,那可能在读书这一条路上,就是一颗榆木疙瘩,我们再怎么逼,那也是徒劳无功,疙瘩上再怎么雕花,他也是变不成好料子,还不如让他潇洒一些,”青东对着白纭劝说着,“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孩子自有孩子福。”
“说是走一步看一步,我们现在不逼逼,你说以后小秋儿做个啥可好?学着做个木匠多累啊,不如读书轻快。”白纭眸底沉过一片黯然。
“你就别想那么多,小秋儿将将五岁,正是玩耍坐不住的时候,你想想你那时候、看书就看得进去了?他之后自会找到自己路便是了,我俩早早给他们规划好了,也是无益。再说,做木匠不也挺好。”
……
童蒙馆的升舍考试共有三级——第一级是下舍升中舍、第二级是中舍升上舍、第三级是上舍升书院。
第一级的升舍考试倒也简单,就是把这一下舍要背诵的书随机抽选默写便是了,考试也不过上午一个时辰便是结束了,第二天便能张贴成绩,十分迅速。
考完试的第二天,青东和白纭一齐先把孩子送进屋子里了,才折回门口告示栏。
那边早也聚了不少人,白纭推着青东,自己不好意思上前,倒是好意思指使夫君,“你快也挤进去看一看。”
青东气定神闲,反正最坏的结果就是两个人都没升舍,再读一年又何妨?不慌不忙道:“急啥急,反正结果也出来了,我俩便是抢着凑过去也改变不了结果,再等等吧!”
这一等就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的人高高兴兴而走,有的人倒唉声叹气,“我家孩子可真不是读书的料子,怎么逼也没有,这在中舍都待了四年了,还上不去!”旁边的人倒是也劝道:“唉,谁家孩子不是呢?让孩子松口气吧!”
等着人群渐渐散去,白纭和青东终于寻了个空凑到告示栏前,结果倒也不出所料,白纭本来还期待有仙迹降临——小秋儿能临场发挥极好,考的都是背过的,背过的都考了。
天倒是不遂人愿,小秋儿还是在那外舍稳稳扎根呢,不过外舍的成绩倒是中不溜秋,甚至还算偏上,倒不像自己想想的那般差便是了。
小夏儿争气直接升了榜,进了中榜。
青东不愁小秋儿待在下舍,反而是愁两个人要是分班了,有了欺负小夏儿就不好了。在他眼里,小夏儿性格惯是温顺,只怕被别人欺负了,也忍着受着。不像小秋儿,像个二踢脚子 —— 一点就蹦,混不吝的,哪有孩子敢拉扯敢闹?
不过这考试虽然是考了,但是重新分班倒是第二次升舍考后的事情了,自从小秋儿知道可能要和小夏儿分开了,读书倒是比之前用功了些,如果说之前用了百分之一的功,那从这五月份到十月份倒是用了十分之一的功了,也算是巧合,瞎猫碰到了死耗子,竟然运气超常,也吊着车尾过了十月份的院考,倒也和小夏儿编到了同一个班里。
不过这次同班,倒是最后几年的同班时光了,以后两人便是各行其道——一人不羁中自有风流、一人妥协中终寻自洽……
晚上,接了孩子下学。
背地里,白纭和青东说着小秋儿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埋怨不争气,却从来没当着面讲,反而也小小庆祝了一下。
毕竟两个孩子也算是考完了试,之前不管心里情愿不情愿,也都出了一番苦工,特意给两个孩子做了爱吃的薄荷糕。
支使青东将用薄荷水早已泡软的糯米和粳米磨成细粉,他挑出工匠雕刻好的栀子花、茉莉、白兰花长型磨具清洗好,抹上清油,然后将细粉拌好白砂糖压进去,一磕,一块带着花痕凸起的细白糕点便成型了,放到篦子上铺好的薄荷叶上,一篦子长型薄荷糕点便是制好了。
也不过一刻钟,蒸的火候便差不多了,一掀开木头锅盖,淡淡的薄荷香气便袭来,云雾散去,松软雪白的糕点十分可爱。
两个孩子还在书房,一开锅,闻到了薄荷香糕的味道,双双停下了手头的事,蹬上了鞋子,一个个围到了白纭身边,白纭看着孩子急急凑了过来,连忙提醒道,“离我远一些,刚刚出锅的热气别烫到!”
两个孩子自然不愿意走,更是黏着白纭,眼巴巴等着白纭说可以吃了。终于算是放凉了一些了,用薄荷叶夹着,给一个孩子拿了一块,“慢点吃,里面还没凉透呢!”
小秋儿倒是等不及,直接咬了口,温温凉凉、甜甜糯糯,好吃!
看那糕点的一圈牙龈,又添了一个豁口,原来是又掉了一个牙!
天天说话小风呲溜呲溜,也不见不好意思,有一次白纭去学堂,还见着那小秋儿手里攥着一颗刚刚掉的牙齿,想着回家让阿父阿姆藏起来,张着大嘴,指着的一个小牙跟同伴炫耀着呢,“看我这牙,快看,就是它把我这之前的牙顶开的,可厉害了。”
旁边那胖墩墩的小孩还没到换牙期,倒也是被唬住了,满脸羡慕,什么时候自己也有这么厉害的牙呢?
你说这不要脸、不要皮的样子到底是随了谁?
肯定不是跟白纭学来的——想着自己那时候五六岁换牙时,也是挺不好意思的,一说话风呲溜呲溜往里钻,吐字也不清。旁边的青东乐得嘲笑他,一直逗他说话,喊哥哥……
天色渐渐黑了,院子里架的木架爬满了黄瓜、丝瓜、葫芦,趁着夜色掩盖疯狂生长!院子里大缸的睡莲的淡粉色花苞慢慢鼓起了劲,翘起了头,等着太阳再加把劲……